“诸位可要想好了。你们的主张,最终会决定这受刑之人是死是活。”
益州刺史永昌郡,云宵宫,凌霄宫凌霄殿的一处大殿,数百人散座数十桌,正在听台上主持之人的说道。
施北雁随师兄邓少行及墨家弟子田洛也坐于一角。
二人新年一过便下了山,直奔汤阴寻师兄黄裳,怎料他人去了外地,入来居的人说他一时半会回不来。
施北雁原本是要待在入来居等师兄的,尤其见师兄居然为自己建造了一所属于自己的院子:雁归筑。有大雁雕镂,很是喜欢。入来居还有竹轩,也是她所钟爱的。
但少行师兄说他要先来参加益州云宵宫举办的春秋荟,其实就是所谓的诸子百家争鸣会。
大汉还有这等聚会,不是秦以前就泯灭了吗。
邓少行说,的确有,只不过在民间隐匿举办,大多民众不知罢了。其实也不算隐藏,朝廷也涉及,而且会借机将一些不好拿到明面上讨论的难题丢在这上面讨论。邓少行旨在政途,这也是结交志同传播名声的好时机,至少可以先观察到一些风向。
邓少行邀施北雁同往,施北雁也在入来居待得无聊,便随师兄来到了这里,想着参加完这个什么春秋荟,再返回汤阴找黄裳师兄,然后一起去看黄裳师兄的安阳大会,时间也是绰绰有余。
待得味县(益州刺史部永昌郡:今云南大理一代,味县:今云南曲靖一代),偶遇同来参加这一盛事的田洛,他似乎认识邓少行,叫住了擦肩而过的二人,说云霄宫原不邀墨家参与的,但他想来参加,因知道邓少行与云霄双子交好,便想借光凑了个热闹。邓少行自然不会拒绝,便带了他进来。
施北雁原以为所谓春秋荟也就是各家相互争来争去,吵吵嚷嚷的局面,那成想,一上来就是铡刀极刑的生死赌局。看来所谓的争鸣,形式虽留存,本质已变。
他们来晚一步,先前已经有人被斩死,中央高台上的血迹尚未完全干涸。
“少行师兄,我们投学生有罪还是无罪?“
原来这局说某书院学生辱骂老师不学无术,老师一气之下将学生驱逐出学院,学生回来认错,老师不接受,且联合其他书院老师打压学生,让学生永无出路。学生一怒之下将老师打死了。事后发现,此老师多次体罚学生,诸多非人道的手法,于是原本板上钉钉的死罪,民众开始发生偏离,更有许多人认为学生无罪的。朝廷不知如何决断,便推给了这样一个非官方非民间的奇特场合。
邓少行凑近施北雁,低低道,“我们不投。“
施北雁悄声问,“可以吗。”
邓少行双眼一闭,示意可以。
施北雁坐正身子,看着台上正中那如惊弓之鸟的少年,几经麻木的双眼透着绝望恐怖和不甘,铡刀就悬在他头顶数米高处,旁边的绳子一拉就会下来将他的头颅砍下,很是不忍,又侧身伏在邓少行耳边问,“若一定要投,师兄会投少年生还是死。”
邓少行不答,眼光注视前方从里面宫殿方向踏步而来的美男子,他所坐的位置正好能看到这长长宫殿的长廊尽头,正朝这边大殿行来的一队人。
施北雁顺着师兄的目光,偏头也瞅到了,在场的不乏玉树凌风的美男子,这人倒是特别,丢在一堆醒目的公子侠士当中,也能一眼辨识。
“卫焉。骨笛门的西方居士。”知道师妹会好奇,邓少行索性先说出来了。
施北雁点了点头,视线重又聚集在当场数百人。这些人都是各家有名望的高人,光如少行师兄这样的就有好大一簇,当然单说名望而已,他们真本事能否有少行师兄十分之一只怕就不好说了。当中不乏当世大儒,道家高人和朝廷的官员,那些执行死刑的人就是永昌郡县府的县尉,更多的是当世名士隐侠高手。官方居然能默许这样的场合存在还亲身参与,一般人一定想不到。而这当中不乏江湖正道之士,他们不是一直都说骨笛门是邪魔歪道而不齿的,怎么云宵宫举办的春秋荟却又趋之若鹜?世人的心思还真是难料,施北雁想。
“80桌,44比31。票数不够。还有更改的吗?“春秋荟与安阳大会一样,四年一届,每次历时半月有余。此次是第八十届,故而设置80桌。每次都是春季举办,与秋季的安阳大会一文一武,前后呼应。但许多人觉得春秋荟更加武,因为安阳比武都未必致人死地,春秋荟却必有人命了断。有人会问万一桌子越来越多人不够或坐不满如何?不管,举办方会控制人数和台面。
施北雁不及说话,邓少行先一步小声道,“不是说总票数,说的是多对少,票数不够。“
邓少行继续解释道,“因为都是当场毙命,为了慎重,假设有罪,一定要过七成以上才可执行。若不够便要反复讨论投票。”
还有点人道,施北雁心想,摇了摇邓少行的衣袖,轻轻道,“少行师兄,我们投吧。”
邓少行问二人,“你们想投什么。”
“生。”“生。”
施北雁田洛不约而同说出了同样的答案,彼此会心一笑,均看向邓少行等着他最终拿主意。
春秋荟可不是什么人都有发言资格和投票权的,更不是谁都可以进来凑个热闹的。云宵宫不请墨家是真,原则上也是不请鬼谷等他们有芥蒂的门派,但邓少行似乎被他们额外看待,大抵交情算深。二人虽然靠着邓少行的关系混了进来,但因为在江湖中无名无望,绝无投票发言的资格。而邓少行早在上鬼谷山以前,事实上就是琴家数一数二的大家,在名家中也颇有威望,武学一道也名列至少二流高手之列,此时虽无争名,但实际实力,能匹敌者早已寥寥无几。
待有执事端着盘子过来,邓少行将早已经准备好的票牌放了上去。施北雁看着邓少行,不知他到底投得生还是死。
“师兄。”
邓少行按着施北雁的手臂,示意她先勿急躁。
施北雁看着台上统计票数的执事,忐忑不定。此时卫焉已然站在了台上,冲着台下四处扫视,待扫至施北雁,稍作停顿,明显有惊异,眼神好似被什么软化了,温柔含笑。邓少行顺着他的目光瞟了瞟师妹,知道他又是被师妹的容貌所惊艳,今日一入场,这样的目光礼遇,师妹已经收获太多了。弄得邓少行一面要观察四周情势变换,一面还要招呼着师妹免受唐突。但光辉难掩,也只有人前尽洒。
施北雁显然也察觉到了,回视卫焉笑笑的目光点头笑了笑。北方居士当年还曾救过她,对于骨笛门她并无世人的忌惮,反倒多了亲切。
卫焉也点头笑了笑,便拿起执事收上来的票牌开始与执事们一起分类整理。
忽然有执事脸显异样,似在票牌上看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那票牌面积颇大,因为投票者一面写上生死的结果,另外一面还要简洁引用理据阐明支持自己,引用的至少是诸家学说法度典章等站得住脚的论证。
施北雁只道他们是对某人的论证有异议,却见卫焉也凑过去看了看,随即拿起那票牌,高声询问,“这是谁的?“见满场无人应答,复又道,”有人申诉说在场有那老师的同僚,无资格参与投票,可是属实?“
“还请自行站起,到一旁偏殿稍作回避,稍后的论题再重新入场参与。“
施北雁瞅着师兄,刚才她并未见少行师兄具体写的什么,直觉告诉她,这申诉的人似乎就是少行师兄。邓少行正襟危坐,眼角冲着施北雁的笑意已然回答了一切。
施北雁也回身正坐,原来少行师兄早有救人的打算还观察细微,心下宽慰,少行师兄真好,他总是能用自己的方式达到好的目的。
满场人左右回顾,卫焉催道,“请勿浪费诸位时间,我们想查很容易。“
的确,骨笛门想调查任何人的家世渊源都不过眨眼之间,这样果然奏效,已有数人先后起身而去。
“好了,重投。“
待不符之人清尽,新一轮的投票结束,执事唱票,“30比46。生。“
其实走掉的人不过三四人,结果投生的却大大提升,这便是心理影响,一旦有人指出操纵偏颇嫌疑,一些原本犹豫的人出于看似公允实则逆反之心,便会改投生来平衡。
生投不同死投,只要票数过半即可生效。
施北雁和田洛都很是开心的相互捏了捏,施北雁看着那台上愣愣被拉走的少年似乎尚不敢相信,拉着邓少行衣袖很是开怀,邓少行笑笑也不做过多回应,他们二人心地善良,只一心想要救人,其实并未仔细考虑过此人为何罪不至死。而他却是果断的与不人道的法度抗衡。他心底也是高兴的,但不能表现过甚,在场的难免会有一些关键人物,谁知道以后在官场会跟谁照面,若此时暴露真性,日后必成软肋。
施北雁哪里会想这些,此时已然到了中场休息时间,下一场是大半个时辰后,便拽着邓少行起身,三人相携在执事的引领下去到了后殿飨食,完了各自回房暂作休息。
施北雁在屋中小憩醒来,想出去找少行师兄,邓少行田洛二人却不在屋中,想是去到哪位名士房中串门了。
施北雁步出小院,在殿中闲走,渐渐发现,这凌宵殿屋舍错落有致,数不胜数,似按照五行八卦而建,骨笛门也通五行?当年听墨家师兄们的意思骨笛门似乎也通鬼谷和道家甚而墨家,看来他们是全才了。
施北雁一面想一面乱走,今天早先在殿中虽然她坐于一个角落,依然难掩晃眼的光芒,有许多名士见了她的样子都忍不住盯视,进而过来套近乎追问,施北雁其实不太能了解自己的美丽对于世人的震撼,自得的同时有些排斥大家过激的反应,因此不想跟那些参加春秋荟的人照面,一路避开有人声的地方,渐渐的越走越僻静,已不知归路。
施北雁想,我不会迷路了吧,走了好几条路都是通向有人住的地方,越避越窄,最后竟然胡乱走出了屋阵,周围不闻人声,只是也不知归途了。
看来我真的迷路了,施北雁四下琢磨,想看看是否真的是八卦命理,自己处于那一个方位,便又超前走了一段,眼前出现数处岔道,正不知如何作选,想凭着记忆推测此时方位,忽闻叮咚之声而至,似是不远处有人抚琴,琴声似带情感,情韵激昂,徐徐袭来,有抚慰人心之功力。心中一喜,有这样琴技的只有少行师兄了。
循琴声而往,转过几道水榭,绕过几处花圃草地,施北雁不及细看,眼前便被什么光辉晃过,顿觉流光四溢,那感觉很像黄裳师兄施展烈焰神功与太阳光辉交相辉映的情形。
临榭倚亭出,一个着浅色衣衫士子模样的男子,正自端坐抚琴,那双修长的手指特别夺目,琴声时而婉转,时而激烈,旁边泉水汩汩作响烟雾缭绕,好似也从琴弦中流淌而出,浑然天成。
原来不是少行师兄,难怪,技艺相当,琴音却更独特,听少行师兄琴声随时随地如置仙境,他的,却是始料不及的各种情景,跌宕起伏给人惊喜,同样难见,却各有不同。
如此幽静地带,施北雁怕唐突,只立在当地不作声。她颇通音律,听出先前弹奏乃是大风歌,现在换成了凤求凰,随后又是越人歌。
男子抚完一曲又一曲,施北雁听完一首复一首,不知过了多久,但见男子双手捻起,止弹,琴音兀自绕梁不褪,待用宽大的袖袍在琴面上一抚,琴声方才戛然而止,却又似未止,萦绕在园中身侧各处,只缠满你的全身全心。
男子放落双臂,冲着倚柱而立的施北雁,深深一笑道:“你便是少行兄的师妹施北雁。”原来他早已知晓了施北雁的到来。
他居然知道自己,施北雁冒然倾听,颇不好意思道:“你是?”
男子复又笑得更深更温柔,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我是你师兄的朋友百里出云。”
施北雁随即恍然:原来是云霄双子。
百里出云起身向施北雁走来的时候,她发现他不仅有少行师兄一样深深的笑容,还有黄裳师兄一样挺拔伟岸的身形。心道:此前只道少行师兄已是世间鲜有的温润公子,此人倒比师兄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师兄透出的正气到他这里全是不羁。
亟待施北雁近处,百里出云心中却在赞叹:鬼谷果然英才绝烈不同凡响,也只有鬼谷才能蕴育出如此别样的女子。你很难将她的五官分开来看,因为你发现她的五官都是一样飘缈又是一样的清晰,但若将五官组合在一起,则是上天最完美的杰作:眉如清风,眼若寒谭,鼻似山黛,嘴比秋水。眼神飘逸灵动好比山谷精灵,梨涡浅漾,笑颜清醇如湖水不沾染一丝杂质。
而她自己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绝世美貌,既不孤芳自赏亦无羞怯做作,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那双随时都要离地面飞离的双足。好似天上飞来的一只小鸟,不经意在湖边停留栖息,睁着清澈的双眼对万物都充满好奇,连带整理羽毛的常规之态都丝毫不见。
他见过世间所有绝色,唯独这种,从未见过。
“你从哪来的?“他的笑容温暖迷人,话语更是娓娓道来,好比清泉溪流,不猛烈却如春风化雨般侵入你的心底。
施北雁看着他,觉得他离自己太近了,忍不住后退了点,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恢复坦然,道,“我迷路了。想回去,不知怎么走到了这里。“
百里出云一愣,随即笑了笑,“这里是出云宫,你是要去凌霄宫?“
怎么,她居然走出了凌霄宫,也难怪,走了这么久。
凌霄宫与出云宫都属云宵宫,同样占地广阔,风格却迥异,凌宵宫与皇室宫殿无异,大气磅礴,都是方方正正的大殿,前殿中厅后院也都分得极开。出云宫却更雅致曲折,没有直来直去的路,都是无数院落,水榭,廊回连接。两宫皆背苍山面洱海而建,由一坐曲折婉转的湖中走廊隔开。平日里有客道,或重大活动都只在凌宵宫,因为百里出云不喜被人打扰,出云宫很少允许外人涉足。
未免节外生枝,邓少行老早就告知过施北雁这些,她知道唐突,连连道歉,“对不住,打扰了。还请百里门主指一出路。”
百里出云看着她笑,说,“你着急赶回吗?赶回参加春秋荟?”
“噢。倒没有。我。”
百里出云不及她说完,随即便道,“既然如此。既来之则安之,顺带参观我出云宫,如何。”
这里的环境,施北雁原一见倾心,来都来了,自然也不拒绝。
“请。”百里出云便领着施北雁仔仔细细参加了一遭出云宫各处的景致,施北雁发现这里岂止美景无双,更是底蕴深厚,他们居然将许多上古传说也都模拟成建筑、人物,融于格局当中。
“百里门主果然博大精深,我从未见过这样景象。山海图中的人物山川好似活过来了。”施北雁忍不住赞叹,一面奔过去伸手触碰那从山海经中幻化而出的一种动物:菌人,爱不释手。真正活灵活现,与自己当日所想一模一样。
百里出云瞧着施北雁一路不可思议的神情,见怪不怪,这里的一切莫说外人,他自己也时常流连忘返心生骄傲,可惜他不敢居功。
瞧着施北雁欢心的样子,如实相告,“这不完全是我设计建造的,大部分是我骨笛门门主。“
“骨笛门真的有门主?“
“嗯。“
“他。“
百里出云毫不避讳的神往,“他是这世上最智慧的人。没有人可以比拟。“
“那。“连百里出云这样的人都这般倾慕,这个骨笛门主到底何方神圣,施北雁忍不住好奇想要探究,她应该算是江湖中第一个明确获悉此事的人了吧,但看着百里出云凝视远处的样子,觉得还是不要过深打探人家门中之事。
百里出云看了看远处,转身看着施北雁笑道,“你今天才来的吧。“见施北雁点头,又问,“肯定还没游过洱海。”
施北雁笑道,“嗯。还没。“
“走。我带你去洱海泛舟。“
也不等施北雁说好否,便拉着施北雁的衣袖,施北雁很自然的便随他飞身而起。
从凌宵宫中讨论完最后一个议题而步出的众人都看到了这样一副赏心悦目的绝景:
两个同样身着浅色衣衫的神仙之人,一男一女,从出云宫飞出,一路只飞向了出云宫相对也是凌宵殿相对的一座小孤岛上,二人稍作歇息,再次相携飞出,落在了湖中一排小木舟上。
那男子解出当中一只木舟,运力推出,二人均纹丝不动立于舟上,随即木舟飘出,二人由初始立于木舟,到最后分坐木舟两头,开始绕着洱海中央的孤岛漫无目的飘动。
“是百里出云!”“是刚才那丫头!“
很快有看到这一美景的名家,迅速拿出书画,当场画就了一副仙人泛舟图,有人作洱海双仙。总之是相互攀比争论又不亦乐乎。
施北雁怎么也不会知道,他二人在欣赏洱海景致的同时,自身也成为众人眼中的美景,被驻足欣赏。
只有一人例外,甚至可说与众人心情背道而驰,那便是邓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