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元年
雾露寒,清雨歇,确是葬花时节,兰烨被一阵恸哭声惊起,晃在梦中,赤着脚推开房门,一阵寒意袭来,院中矗立着两副灵柩,顿时被吓得惨白,这才感受到了那受了露水饱含的青石板印上脚心的钻骨的凉意。乳娘跑来将她抱起,“是谁?”她咬着发紫的嘴唇,淡淡的问,眼中却仍残留着些许光芒,“是将军和少将军。”她眼中最后的一丝光芒瞬时熄灭,只是紧咬着嘴唇,定定的看向灵柩下已被踩烂的花瓣。
五载悠悠魂梦杳,非梦,非梦,久不醒。接连几日,醒来悲伤依旧,愣愣的由着乳娘替她着衣,拜客,凝视着管家打理着府中的一切。回到灵堂,乳娘出去了,她也竟不害怕,那儿静静睡着帮她抵挡一切风雨的兄长,还有疼爱她的阿玛。
“天与秋光,转转情伤,探金英知近重阳。薄衣初试,绿蚁新尝,渐一番风,一番雨,一番凉。黄昏院落,凄凄惶惶,酒醒时往事愁肠。那堪永夜,明月空床。闻砧声捣,蛩声细,漏声长”她开始轻轻的哼起歌来,虽生在满洲却酷爱汉学,最喜这婉约词,从前也爱自己谱了曲儿唱给阿玛听。稚嫩的声音令所有的烛光也微微颤动。
清泪尽,纸灰起。此生漫漫,却由他,随风去。
祭满年岁,乳娘替她换上鲜衣,她忽然嗅到了又如离别的味道,不安的依偎在乳娘怀中,“乳娘这是要带烨儿去往何处?”乳娘抱起她,“今日离府,恐是再不会回来了,乳娘要领你去另一个安身之所。”她顿了顿,随即更深的往乳娘怀里钻。“将军本是鄂硕大人的手下,今日与少将军战死,皇上虽有嘉奖也保不了你一世,鄂大人已上报,愿视你如已出。”兰烨不再出声,她感到有滚烫的东西滴落她的脸颊。
鄂府
兰烨从乳娘怀中下来,鄂大人已听得传报赶至门口,看着英佳抚顺唯一的遗孀,不禁留下泪来,委身抱起她。她笑了,她知道眼前这个人会待她好。
乳娘受了打赏,不舍地深深望了她一眼,终于离开。“你叫什么名字?”“回大人,我叫英佳兰烨。”鄂硕轻轻拍拍她的脸,“今日起,你便是我鄂硕的小女儿了,叫阿玛便是。”兰烨张了张嘴,却始终叫不出口。“珠儿给阿玛请安,阿玛吉祥。”一个脆生生的童音打破了尴尬。鄂硕放下她,女孩跑过来,一双大大的杏仁眼凝视着她,似是一束暖光射到她的心底,好一副美人胚子,确令她想起一句诗来,“荷雨洒衣湿,籁风吹袖清,鹊声喧日出,鸥性黠波来。”不禁笑出声来,顿觉失礼,无措的窘在那儿。鄂硕牵过女孩的手。“珠儿,自今日起她便是你的妹妹了,她一怔,茫然的看了看兰烨,遂而绽放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嗯!”
虽是儿时的童言,她也信了,除了远行的哥哥,她又有了一个姐姐,董鄂乌云珠。
顺治六年,二月初八,孝庄太后诞辰。
本应同庆,鄂府却显得格外清冷,笼罩在一片愁云惨淡中。摄政王多尔衮病重,若失去这一靠山……鄂硕想来便觉心寒。
女儿乌云珠虽美貌绝伦,却自幼与那兰烨爱好汉学,独喜这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倒儒雅尔同江南女子,在众多旗人女子中可谓异类,便也一直未有婚配。每年选秀之事,又奈她不得,却也恐只落得女官之位,朝中又闻得当今顺治皇帝整日纵情享乐,只知射箭游戏,行事作风也颇不检点,只怕女儿入宫前途灰暗,遂只得推托其年岁未满,但其心中也只此却非长久之计。
况且女儿是高贵矜持,十指不沾阳春水,虽然心思细密,却是生性敏感,尽管平日对下人确是不错,可总是欠缺了那么些人事,有些过分的清高了。
前些日子有人来向他贺喜,说是这皇考懿靖大贵妃得知鄂硕有此一女,生的玲珑剔透,欲许之于其子博穆博果尔。百般婉转望鄂硕趁此机缘带女入宫,一来贺寿,二来也让她过过目。成了,几月后也许便是皇子福晋,纵使摄政王往生,如何也有个人在宫中,若不成……
鄂硕摇头叹了口气,走进房间,兰烨正在给乌云珠梳发髻,乌云珠的手上提满了前几日赶工打的各种首饰,一样样在手上比划。“烨儿,你看我带这串珍珠好看不好看?”兰烨望着镜中显得过分奢华和娇艳的乌云珠,想到了什么,瞬时便把发髻拆了。
“烨儿不知宫中喜好如何着饰,不过姐姐原便天生丽质,过多的粉饰反而显得累赘,妹妹觉得还是素色为上,姐姐头一遭入宫,可别抢了她人风头才是。”乌云珠低头略沉思,“妹妹说的有理,便如妹妹说的办吧。”两人言谈间,竟未察觉鄂硕已立在门外多时,犹豫再三,却依然还是走远,回头瞥见桌上的刺绣,乌云珠高高挽起的精巧的发髻,晨曦的光打在他的脸上,竟显得几分沧桑的味道,鄂硕驻足,眯着眼望了望那抹半被遮盖的新日,喃喃自语,“幸的今日未求与烨儿一道入宫。”
慈宁宫
大贵妃已在慈宁宫中,宫中自是热闹非凡。
乌云珠着一件嫩绿色的袍子,如此素雅的打扮反是更加凸显了她的清新淡雅,孝庄太后甚是喜爱,命了鄂硕先回府,鄂硕自是心中自得,待太后说几个时辰后便差人送回,更是立时谢恩离去。大贵妃自是对这位未来儿媳颇为满意,嘘寒问暖。
才聊了小会,便听得有人禀报,“皇上驾到。”
福临才打理完政务,便匆匆带上贺礼来向母后问安,入门却先见得,大贵妃身后的那幅美轮美奂的仕女图,脑中却只认得这些个句子“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一时竟忘了请安,待孝庄喊他才窘迫的立在那儿,却仍频频向乌云珠撇去,乌云珠心中笑她,却被他看的羞得的低下头去,可那一低头却更是让福临回首。大贵妃自是初见端倪,心中虽有不舍,却也只能遗憾。
“启禀皇上,大学士范文程在位育宫侧间候,说是有要事禀报。”吴良甫急急上报。
“去吧,政务重要,现在你皇父病重,你得挑起这个担子。”孝庄含笑着摆摆手。
“那儿臣先行告退。”语罢,福临有些拖沓的离开,却是止不住频频回首。
孝庄见福临去了,也就推说身体不适,早早散了,大贵妃见此也忙跟着去伺候着,打发了乌云珠先回府了。
鄂府
“姐姐今日遇何事如此可笑。”兰烨见乌云珠频频微笑,淡淡问道。“妹妹不知,我却是始料未及,当今皇上竟是如此憨厚之辈。”“珠儿,不得放肆!”未及兰烨回答,却不想鄂硕闯了进来。乌云珠顿感委屈,“阿玛不知今日情势,皇上却是总是撇向女儿……”鄂硕听罢,把眼光瞥向窗外,眼中掠过一丝欣喜,不待她俩察觉,却是快快转身,“这话只是在家中说说,出了这门可就得小着心了,罢了,罢了,你们姐妹深谈,我这个老古董就只好先退下了。珠儿,阿玛知道你的个性,只是以后,有些不该你过问明白的,你就别淌那个浑水。”乌云珠早便不耐烦了,匆匆把鄂硕送至门口,兰烨也赶忙跟上,“送阿玛。”
才一转身,兰烨便把乌云珠按在椅上,打趣道:“姐姐觉得皇上如何?我看呀,这皇上定是对姐姐有意了,想娶了做妃子去。”乌云珠追着兰烨便要打,却说不出心中涌出的莫名的情感。
慈宁宫一见,搅扰的福临夜耿耿不寐,平日见过的满清女子竟无一如此般妩媚细腻,简单修饰却还是降低不了她从骨子里透出的秀雅端庄。
“良甫,可有查到当日那女子的家景?”福临放下手中的折扇。
“回皇上,此女名叫董鄂乌云珠,乃是大臣鄂硕之女。”福临顿感惊讶,如此小巧精致,竟是旗下女子,便更觉可贵。“乌云珠,乌云珠,乌阁灯灭,云舟淡淡,珠光盈盈撩人心啊。”
“听说这鄂硕之女原是被皇考懿靖大贵妃所相中,想配了给襄贝勒为侧福晋……”
“噢,原来是未来的弟媳,可是朕倒舍不得把如此一个美人送入他博穆博果尔虎口啊,说起此人,却是有些日子不见了。”“回禀皇上,襄贝勒昨日已从南署动身,说是奉命来探望摄政王的。”
提到多尔衮,福临有些瞬时激动起来,把砚台重重砸在了地上,一滩黑色的墨迹缓缓蔓延开去,“哼,皇父,皇父……不过是个叔,这天下却逼朕称其为父。”随即,又重重摔在龙椅上,“做了这么多年混账事,也早厌倦了装傻充愣,这张椅子,也该让朕一个人坐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