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挤的咸阳街道上,一辆驷马高车正缓缓的向前挪动着。张仪就坐在马车里,此时正闭目养神,思绪却还停留在刚才的廷议之中。
虽说自己终于说服了秦宫上下,但是要完成这次战略预想,那么此次游说魏王就一定要成功。
秦魏世仇,当年少梁一战,先君献公被魏国公子卬,用狼毒箭所射伤,不久便撒手人寰了。大位传位于孝公,秦国上下于此深以为耻,发誓要复仇雪恨。
后经商鞅变法,卧薪尝胆,终于一举击溃了魏国大军,更由此使得魏王的中原霸主之位变得摇摇欲坠。
去年在自己和公子华的率领下,一举侵占了其河东数地,魏国上下无不怀恨在心。
此番游说,真的不怎么好办啊。所以这才恳请秦君让公子繇出任质子于魏,但是究竟能起多大的作用,说实话张仪自己也不大清楚。
不过事到如今,箭已在弦,不得不发了。
“走一步,看一步吧。好在魏王老迈,虽想恢复昔日的荣光,但是年齿见长,精力不济,雄心壮志已经淡化了许多。加之其与齐王关系不太和睦,而赵侯也在旁虎视眈眈,此次谈判还是有很大机会成功的。”张仪不住的思考着。
透过车内的木窗,张仪看见街上行人,摩肩接踵,挥汗如雨,道路两侧的店铺也是人山人海,异常兴隆,不禁感叹,
“商君,奇才也。短短十数年,大秦已非昔日吴下阿蒙,‘耕战卫国’,使得老秦人蒸蒸日上,从国人的面色,以及日益繁华的咸阳来看,商鞅的变法无疑是成功的。
不过商鞅能救一国,却救不了自己,最后落得个车裂于市的凄凉结果,怎能不让人哀叹惋惜呢?
而今,自己也身处秦国,更有机会总览秦国的大政,比起当日的商鞅可以说也不遑多让了。但是几年以后呢?自己是否会步商鞅的后尘呢?
今日的国君赢驷,雄才大略,可是说是一代雄主,但是,越是这样越让人害怕啊。他在即位之初就对昔日的商君进行了无情的镇压。
而后,又对三朝老臣甘龙一族,采取了灭族。在这样的高压统治之下,百官无不兢兢业业,不敢稍有行差踏错。
国君此人,虽表面上来看,礼贤下士,察纳雅言。但是从他往日的一言一行里就可以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他为了统治的需要罢了。
如果谁真的触怒了他,或者说是妨碍了他,那么,冰冷的屠刀就会马上落下,绝对没有转圜的余地!
伴君如伴虎啊!”
随着思绪的发散,张仪一行很快的回到了如今的府邸,大秦招贤馆外。当然也不能说是府邸,毕竟这里居住着的不止张仪一个人。
像今日被认命为‘治粟都尉’的陈轸,也住在这里。这里是东方士子入秦,得到国君器重之后,落脚的地方。不过张仪身居客卿,倒是有自己单独的院落,所以条件还算可以。
张仪下了车后,便朝门内走去,想回自己的院子收拾一下,顺便再计划一下出使魏国的事情。就在路过门房的时候,边上的侍者近前来说道,
“客卿辛苦,适才客卿进宫不久,即便就有人前来拜访了。说是客卿您的师弟,姓苏名秦。
小人见他是先生同门,而且好像还有急事,便私自安排他先到您的住处等候了。而今您回来了,特来告知先生。”侍者对张仪异常的恭敬,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通。
“苏秦?这小子来了?他出师了?还是说老师叫他来,给自己带什么话呢?”
想起恩师,张仪不复平日的神态,而是异常的恭敬。
“自己自幼失怙(户),全赖恩师教养,耳提面命,倾囊相授。奈何先生学究天人,而自己又天资有限,所以只学了‘捭阖’(百贺)一门。但即便是这样,自己也是受用无穷了。”
想到这里,张仪急忙向馆内走去。并嘱托下人赶快准备宴席,自己要为师弟接风。张仪吩咐下人准备酒菜,可不是出于什么兄弟情深,而是出于对老师的尊重。如果苏秦是老师派来的,那么他就代表着恩师,所以万不敢做出任何失礼的举动。
侍者们当然不知道这些,还以为是客卿许久不见自己的同门师弟,要和亲人把酒言欢呢。所以很快地便下去准备了。
当张仪迈步走进小院的时候,苏秦正于廊下冲盹儿呢。只见苏秦坐在地板之上,脑袋耷拉着,不住的上下起伏,显然是久等张仪不到,加之困乏交背,所以睡着了。
张仪看到这里,眼角不住一跳,心里不禁对苏秦鄙视起来。“好你个苏季子!这成何体统?师门的脸面都让你给丢尽了。若不是看在恩师面上,我不由要打你一打了!
这小子在师门之时就与自己不怎么对付,仗着自己有个既是同门又算是自己远房的族叔,没少给自己难堪。而后在自己下山之时,更和自己击掌为誓,说什么‘打赌自己很难有所成就,即便成功亦在自己之下’,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而后自己下山出仕,身边总能出现他的影子,后来才知道原来是他那个便宜族叔在处处留难自己。
记得有一次,自己于楚国参加楚国令尹的学宴,楚国令尹于宴后丢失了一副玉璧。而他的族叔当时就在楚国,进行游说,是以也参加了宴会。
当出现这种情况之后,其竟然对主人说道,‘必是张仪此子所为!他与我家侄儿一同求学,怎奈出身寒微,经常有偷盗同门的恶行。’
这完全是无中生有嘛!更可恶的是,楚国的令尹竟然还相信了他的鬼话,将自己抓了起来,吊在了院中严刑拷打。如果不是当时有人进言劝说,自己早已是郢城郊外的一个孤魂野鬼了!
想到这里,张仪平素波澜不惊的心里也不禁无名火起,脸色更加是阴沉起来。张仪走到堂中坐下,大声的咳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而是看着苏秦了。
苏秦正神游物外,突然听见耳边一声咳嗦,立马惊醒了过来。循着声音看去,但见自己的师兄,张仪,正正襟危坐于堂上,面色不渝的看着自己。
苏秦急忙整理了一下,站了起来,走到张仪近前,躬身施礼。然后说道,“师兄近来无恙否?小弟日前听闻,师兄已经官拜大秦的客卿了,更是为秦君所倚重,弟不禁感同身受,为兄长不胜欣喜啊!
今日学成下山,特来恭贺。”说罢,又躬身一衣倒地,看上去完全是一个满心欢喜,而又知书达理的同门师弟形象。
张仪看着苏秦的表演,不住打量着他。看见他浑身粗布烂衣,就知道苏秦肯定是最近囊中羞涩,破落潦倒的很。心中不禁冷笑。
“小子装,你接着装!别人不知道你苏季子的嘴脸,我还不知道么?别看这会儿你对我恭顺异常,可是他朝一旦得势,你立马就会翻脸不认人了。”
想到这,张仪做了一个大吃一惊的表情,然后说道,
“啊!原来是我亲爱的师弟啊。但不知师弟大驾光临,有何指教啊?是否恩师有事相托,叫你来对我言说呢?
昔日师弟于山门之中是何等的意气风发?怎么今天看来面有菜色,而且还身着破衣?难道说,你在微服私访,体察民情不成吗?师弟的行为真是高深莫测啊!
但不知师弟如今在哪位君王坐下高就呢?为兄可不像师弟这般洒脱,如今做了这劳什子的秦国客卿,每日里于君前奏对,加之秦君又事无巨细的,都要愚兄来处理,是以整日里难有空闲,忙!忙啊!哎!”
苏秦听到张仪先是吃惊然后又是诉苦的,鼻子差点没给气歪了。他当然知道张仪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微服私访’,什么‘体察民情’的,不外乎是在嘲笑他今日的落魄,而言及自己什么整日里工作繁重的,更是在炫耀自己如今的地位。
这家伙对于当初与自己订立赌约一事还是耿耿于怀啊!看来有他在,自己不可能在秦国有所作为了。
想到这,苏秦面色没有带出任何的异色,而是更加恭顺的说道,“但叫师兄笑话了,并不是老师有事。小弟下山以后就和师兄一样,再没有见过老师了。
今日来师兄这里,实是近日游学于此,想到师兄在这里,心里甚是想念。特来问安!今天见到师兄,身体康健,而又官运亨通的,真是欣喜啊。
至于师弟我?并没有出仕,虽然前者族叔要我去燕国就职,但是师弟我觉得吧,男子当靠自己闯出一番事业来,就像师兄您这样。怎可庇护于前人的余荫?是以,下山以后小弟一直游学于四方,先增长见闻为上。”
“师弟大才啊!愚兄远不及也!虽想与师弟一同游戏人间,奈何国君重托,我实在是分身无暇啊。师弟真真是让为兄羡慕死了!”
“你会羡慕我?要不咱俩换换?哼!张仪庶子!今日之奚落,暂且与你记下。我且与你周旋,先把盘缠弄到手再说!”苏秦听着张仪的冷嘲热讽不为所动,而是默默地在心里想着。然后笑着说道,
“师兄哪里话来,如今师兄贵为一国重臣,怎可放黎民百姓于不顾,而图一人之自在呢?我看师兄还是忠于国事的好。”
“师弟所言甚是!今日见到师弟心里一时高兴所以妄言了。看来天色不早了,师弟暂且留下,我先去吩咐下人们准备酒菜,然后你我二人一起把酒言欢如何?”
“故所愿尔,不敢请尔。师兄但去,小弟在此等候就是!”
“好,师弟稍坐,愚兄去去就来。”说着,张仪便站起身来向堂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