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飘飘荡荡,轻如鸿毛,黑暗深处好像有股吸力,指引着她往那不知名的地方去。
慕云歌的睫毛轻颤,睁开了眼睛。
她不是应该……死了吗?
万箭穿心,她绝没有活路的!
稍稍动了动,身体没有意料中的剧痛,只是膝盖处有些轻微的刺疼。反而是这一动,身上的锦被稍稍滑落,皮肤的触感变得清晰至极。
慕云歌一愣,缓缓抬起了自己的手。
白皙修长如凝脂葱白,柔软细腻毫无瑕疵,是长期养尊处优的闺阁千金才有的精致,并不是记忆中那双历经风霜满是褶皱的十指,不是那双在楚国三年劳作留下伤疤无数的十指!而且……触手生温,是活人才有的热度!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心口一震,慕云歌抬眼看到藕荷色的纱帐,帐顶是巧夺天工的刺绣“碧水青莲图”,垂落的床帏旁边,吊着一个粉红色的香囊。这碧水青莲图她记得,是她家绣坊里的绣工用时一个月才绣出来的。
这副满绣震惊了整个金陵城,当听说这副巨制只是用来做慕家大小姐的帐顶时,金陵多少富豪赞叹且唏嘘……
还有,那张雕刻着清明上河图的红木妆台,那不是她爹从京城给她特意带来的十岁生日礼物吗?
这里是……她的家?
慕云歌猛地跳了起来,却因为膝盖刺痛,险些栽倒,险险扶住了床栏才站稳。
她微微侧头,妆台上映出了她半敛秀发里熟悉的少女容颜。
蹬蹬蹬上前两步,扑在妆镜前确认:青眉如黛,粉肌似瓷,微微挑起的凤眼幽深如梦,微张的红唇小巧,露出自己惊愕的神情。
这是她的脸,是她十三四岁时候的容颜!
她狠狠盯着自己瞧,心中却是翻天覆地。
她重生了,她真的重生了,苍天有眼,这是给她机会,来报上一世的血海深仇了吗?
忽然,房门轻响,珍珠帘子被人挑起,伴随着清脆的女子声音响了起来:“小姐,你醒了吗?”看到慕云歌在屋子里光脚站着,她立即向门外的人嘱咐了两句,一溜小跑过来,拉着她往床上去,嘴里不住地嘀咕:“小姐,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能光脚站在地上,要是着了凉可怎么好,夫人看到又要责骂奴婢了!”
慕云歌眼圈晕红,一脸欣喜地瞧着眼前的小丫头。
小丫头年纪不大,只十二三岁,圆圆的脸庞总是带着讨喜的笑容,这是陪她长大,随她嫁到王府的贴身丫鬟佩欣。
她“为质”楚国,身边的人大多不肯去,唯有佩欣不畏艰难,一直跟在她的身边。也全靠佩欣的帮扶,在楚国的那三年,她才能安然渡过。回到魏国后,她沈静玉陷害,佩欣也被抓进了慎刑司,生死不明。
想来她被万箭穿心,佩欣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慕云歌顺着佩欣的动作坐在床边,看着佩欣低头为自己穿鞋。她露出的头发结了简单的蝎子辫,含笑的嘴角都透露着让暮云歌心酸又开心的万分熟悉。
佩欣抬头正遇到慕云歌盯着自己出神,不禁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小姐,你干嘛总盯着奴婢的头发看,辫子结歪了吗?”
“没有,很好看。”慕云歌摇了摇头:“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看着你,觉得比往日更可爱!”
佩欣的小脸立即绽开了大大的笑容:“真的呀,奴婢也觉得小姐比往日更美了呢!”
正说着,门帘又被挑开,露出一个丫头的脸来,是慕云歌娘亲屋里的大丫头玉珊。见慕云歌坐着,她一愣,随即笑道:“小姐昨日坠马受了惊吓,可不能大意了,还是多躺一会儿吧。夫人被一些琐事缠住了,一时不能过来,让奴婢给小姐送些驱寒压惊的药来。”
慕云歌捧着药汤,却不忙喝,抬起头来问玉珊:“我娘在忙些什么?”
玉珊的眼睛有一瞬间的闪烁:“也不是什么大事,后院里几个婆子跟管事的牵扯不清,夫人过去瞧一瞧。”
慕云歌垂下眼帘,掩盖住一闪而过的戾气,心口阵阵发冷。
她闭了闭眼睛,想起前世自己坠马的原因——她在围场里一不小心听到了自小定亲的徐家突然提出退婚的消息,一时受不了分了神,才从马上落了下来。
退婚!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徐家退婚是发生在她十三岁那年的冬天。
徐家的老太爷跟慕家的老太爷年轻时都是商人,因为关系极好,两家的夫人又同时有孕,因而约定好,若是同生男,则为兄弟;同生女,则为姐妹,一男一女,则结为男女亲家。后来,慕家和徐家都添了男丁,这婚约就延续到了慕云歌这一代。不想后来徐家老太爷的长子徐玉义中了举人,家里捐了个官,就看不上慕家这商户了,死活要退婚。
天下悠悠之口于女子何其苛刻,被退婚的女子样貌再好家世再出众,也很难再找到良好的婆家。
因慕家女儿并无过错,徐家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父亲慕之召和母亲肖清婉自然是不肯的。徐家几次上门退婚不成,就变着法子毁她声名,生生将她一个清白无辜的良家女子,说成了不贞的****。
徐家成功退了婚,留给她的是世人的羞辱和嘲笑。父母为了不让她郁结成伤,将她送往了金陵城外的别院中静养,就是在那里,她遇到了那个狼心狗肺的男人……
如今重活一世,过往烟云历历在目,细细想来,她命运的转折点,就是从徐家上门退婚开始的。
听了玉珊的话,慕云歌心中更是冷笑连连。
府里鸡毛蒜皮的小事一向是玉珊这些大丫鬟去处理,犯得着娘亲亲自出马吗?
说白了,玉珊是怕她难堪,十之八九是徐家又找了人上门来闹着要退婚了吧!
慕云歌垂着头,大口将汤药灌进嘴巴里,她抬起头来,扭头对玉珊说:“你也不必为了娘亲费尽心思瞒我,这些糟心的事情我也听说了。”
玉珊脸上讪讪的,眼底闪过一丝难过。
她家小姐家世清白,样貌又是金陵一等一的出挑,徐家瞎了眼才闹出许多事情来!
“佩欣,小厨房里张嫂做的桂花糕和糯米糖都不错,你每样捡些,咱们给娘亲带过去。”慕云歌转头对玉珊笑了起来,眼底令人服从的威势:“玉珊,娘是在前厅吧,那徐家来的人想必还在,咱们也去。”
佩欣年纪虽小,做事却十分干脆利落,很快就捡了几样时兴的糕点,装在小食盒里,跟在慕云歌身后,三人前往前厅去。
刚刚踏进院门,就听到屋子里传来一个女人趾高气扬的声音。
“哎哟慕夫人,两家老太爷的话不过是玩笑一场,又何必那么当真呢?如今儿女们都大了,这样不清不楚地牵扯,只会耽误彼此的一生。慕夫人疼爱女儿,应该也是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吧?”
砰——
屋子里杯盏弹跳声,想来是娘亲肖氏肖清婉气急了重重将茶盏搁下。
果然,慕云歌就听到屋里肖氏熟悉的声音:“甘夫人这话说得就让我纳闷了,敢情白纸黑字约为儿女亲家的婚约契书不过是一场玩笑,那按照甘夫人这么说,这天下的婚约也不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想合就合想散就散,那倒也是方便啊?”
甘夫人?
慕云歌低下头,努力在记忆中搜寻这个人的影子。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她的夫君是徐家任金陵县令的老爷身边的支书,她的女儿嫁给了徐老爷的儿子做妾,徐老爷步步高升后,这金陵县令就由她的夫君任了。
眼中锋芒一闪,慕云歌心中明白过来,前世被退婚,这个甘夫人也是出了力的……
“慕夫人,徐慕两家的婚约是怎么来的,大家肚里儿都明白,不过是徐家老爷被多灌了两碗清酒,神志不清下随口许的。本来也不做什么数儿,徐家是开明人家也不计较,这些年明里暗里徐家可没少帮衬着慕家,这有多少情也早还得一点不剩了。若过了这许多年,有人还拿着这点事儿死缠着不放,要挟着人家娶个门不当户不对的低贱商女,也太过分了一些!说出去,只怕吃不到碗里的更看不着锅里的,丢人哩!”
话说到了这份上,肖氏反而镇定了,只听她一声冷笑:“哼,甘夫人可真是好口才,能把白的说成黑的,黑的说成白的。我慕家从商八十余年,自我家相公掌家二十年,也从没听说是靠着徐家的扶持。反而是我这妇道人家时时接待徐家来人,总说徐家老爷官道亨通,我女儿嫁过去也算是有个依靠,因此慕家多少也出些银钱之力。如今到了甘夫人嘴里,倒还是我慕家吃力不讨好,拿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还落一身骚啊?”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就听见肖氏透着愤怒的问话:“甘夫人,这是什么东西?”
慕云歌轻抚衣角,压下胸中翻涌不断的冷笑,示意玉珊挑起帘子。
她挑眉轻笑,一边走一边柔柔说:“什么好东西,能让娘亲这般惊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