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死啊，他一定以为我是专门来看他的，他心里一定想，这女孩子真没规矩。好，他欢喜怎样想就随他怎样想，我不是专门来的吗？”
“小姑娘，你怎么又站上面？”拿着竹管的男子向她喊道。
“怎么的？你今天不吹了？”
男子大笑着说：“你说吹箫吗？刚午休，歇会儿再吹。”
秋雨想起了在铁匠吴大爷家看过的黄梅戏《家·春·秋》，里面的林觉民吹的便是箫。
秋雨想到此，不由得对吹箫的男子产生了几分好感。
又听到那男子对她喊道：“你下来吧，可以下来和我们玩，如果你一个人无聊的话。”
她不再想她又认不得他，他凭什么叫她下去，终于在大岩石旁的小石头缝中扯了一束金黄的粉红色的野菊花，沿着斜坡上的小径走到沙子路上。
她走到离手上捏着箫的男子两米开外的地方，需抬头仰望才看得到男子的脸庞。他身子高而强壮，面目清秀俊朗，看样子二十四五岁。秋雨看了他一眼，迅速垂下头去，两手不安地扯着野菊花米粒大小的花瓣，似乎要将“不安”都扯落。
“小姑娘别撕了，再撕就不好看了。”拿箫的男子笑着说道，语气异常温和，至少是秋雨听到的最温和的男音。
她心里不由得想道：“我扯它又没扯你，你才管不着！”但手却已停下来了。她还来不及弄明白自己的手为何那么听他的话，就听到男子问她道：“你叫什么呢？怎么天天站在大石头上？很容易摔下来的。”
“喊我秋雨好了，我欢喜来就来了。”说完又觉得说得不对，他问的是为什么要站在石头上，而自己说欢喜来就来了。
好在男子并未在意，说道：“你叫我吴果哥，要叫叔叔也合适。”
他看着秋雨涨红着小小的圆脸，那双闪闪发亮的丹凤眼瞥了他一下又垂下去了。他大概觉得秋雨是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但目光无意间扫过她高高耸立的胸脯时，便也很快地低了头，怀疑起自己的判断来。
“我18岁了。你不老。”
“呵呵呵，是吗？人要有一颗年轻的心。”
吴果指着秋雨先前站的大岩石方向问她那座坡叫什么，秋雨说叫作庙坡。又问她寨子里住了多少人家，她平时都做些什么。秋雨都一一作了答。两个人并排坐在路边的草把上。吴果告诉她他是湖北鄂州的，舅舅住在长沙，这次是跟随舅舅来玩的。他学的是计算机专业，现在在湖北武昌一家广告公司工作。他流利顺畅的话语里有太多秋雨不能明白的东西，几乎每听一句她都要蹙一下眉头，仿佛他的话里每隔一段就有一根鱼刺，刺得她心里结满了疙瘩，但却给她以陌生而神秘的快乐。
“湖北隔这里远不远？”她迷惑地问道。
“不远，两个省挨着。从长沙坐火车到武昌不到四个小时就到了。”
秋雨无法明白四个钟头的火车可以在大地上走多远，但她觉得他说的一定不准确，湖北隔湖南一定很远。她记起去年8月份二爷家的女儿嫁到株洲，总听到别人说嫁得太远，嫁得太远。后又得知株洲就在湖南省内。省内都已这么远，另一个省当然就更远了。于是她的眉头蹙得更紧了。吴果瞧见她这副模样，倒觉得实在有趣，笑着又问她：“你去过湖北吗？”
她的眉头舒展开来，仿佛一张被揉皱的白纸又被一双无形的手抹平了。她的神情也恢复了平静，微微摇了两下头。
“那么，你去过哪些地方？”
“哪里都没到过，我妈说让我到屋里帮着做几年阳春面，再到外头打工去。”
“以后有机会带你去湖北玩儿。”
看秋雨疑惑地盯着他，便觉得自己鲁莽了点，赶忙补充说：“当然，我们现在成了朋友，要是你来湖北，我一定带你玩儿。”
“小果，来，帮我调手机，怎么开不了机？”一位面部跳跃着几根线条的中年男子站起身来朝吴果喊道。
“好，就来，”吴果回过头对秋雨说道，“秋雨，你等会儿。”
她扯平粉红色毛线衫的衣角，抬眼看西边时太阳已完全失去它的威力了，只有淡淡的余晖将她整个儿地涂抹了，她的掌心沁出了汗珠。她觉得无多少趣味，将手上的那束已经蔫枯的野菊花放在坐过的草把上，也没有跟吴果说一声，便独自回去了。
她的心里再难安定下来，仿佛安置了一个秘密，又似乎怀着一份期待。究竟是什么秘密、什么期待？她觉得有一种无可把握的悲哀。
此后几乎每天她都要去找吴果谈一会儿天的。吴果讲述他的经历、他到过的地方。她的眼睛每一天都能看到五颜六色，尽管是她想象出来的这个小寨子调和不出的五颜六色。勘察工作不断由旮湖寨向阳朝乡推进，又不断由阳朝乡向保靖城推进。秋雨走的路程也一天一天加长，看到的颜色也一种一种增多，心中的渴望一重一重向深处拓展，像有一把刀不断向未知的、更吸引人的时空里开凿下去。
季节在一寸一寸的勘察里一层一层蜕去皮，渐渐地到了隆冬时节。
秋雨裹着一件虽然有些旧却也齐整的灰白色棉袄走过南竹山去找吴果。到了南竹山再走一半的路程就到保靖城了。
吴果将秋雨看成一朵慢慢膨胀开来的棉花，他的双眼落满了白雪，冰得他的眸子发烫，热辣辣的。然而光秃秃的大地只裸露着一层皱巴巴的灰褐色皮肤。
吴果手里握着一台照相机，他用了柔和得如南方的雪的声音说道：“秋雨，我给你照几张相。”
两个人合照了一张，秋雨显出了从未有过的幸福和愉悦。吴果似是自言自语道：“有夫妻相。”声音虽小，秋雨却听得清清楚楚。她人的上半部分燃烧着炽热的鲜红色火焰，下半部分是一团耀眼的银光。
寨子里的人看到秋雨常往乡镇的方向走，这在以前是没有过的。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在外面瞎转悠，脸面上总不好看，仿佛秋雨丢的是一寨子人的脸。这让许多人很是气愤。
说惯了别人长短的黄大婆、吴铁匠老婆银荷等人尤其愤愤不平，似乎她们受到的损失最为严重。
于是闲言碎语从人群最为集中的小四儿家旁的大水井开始散播出去了，似瘟疫一般搅得每个人的耳朵瘙痒难耐。
吃过晚饭，母亲将听来的消息说给陈老大听。两人都知道秋雨是个老实听话的孩子，细细想来，定又是那帮喜欢嚼舌根的人来说他家的不是了。
“这帮嘴巴多的娼妇！”母亲恶毒地骂了一句，心里实在气愤不过。
秋雨心里像着了一棍子，不觉后背扎满了冰冷的针尖。
“秋雨，没喊你做工就坐到屋里多好，莫乱到外头游。”陈老大边包着草烟边说道。
“唔……”秋雨贴着壁板应了一声。
她出去的次数果然少了，两三天去一回，还是偷偷绕过几座坡，走小路去的。
她显得有几分懊丧，告诉吴果近来寨子里发生的事。吴果只是摆摆手笑道：“你们这儿的人真是有趣。”
“有趣有趣，你们那儿的人还不是一样！”秋雨看他只是笑，心里渐渐不平起来。
他觉察到她许是要生气了，故作思考状将头逆时针转了两圈道：“好，就算我们那儿的人也有趣吧。”
秋雨挤出了一丝笑容，想到自己刚刚不平的样子，觉得自己显然有些无理。想开口向他道歉，但她又错在哪里呢？说错了吗？说不定他们那儿的人就跟寨子里的人一样呢。
今年的冬天没有落一片雪，整个冬季就在干燥的寒风里被一点一点刮尽，让人觉得秋天一过，春天就登上了舞台。农民们心里自然是不高兴的，因为那就意味着今年的收成很坏。大家看到桃李笑得花枝乱颤，倒显露出几分鄙夷的神色，就像面对瘟疫一般。
秋雨要忙着帮家里撒谷种，到田里清理去年的枯草败叶，现在是半个月才去找吴果一回了。她忙着的时候，从吴果那里搜集来的五颜六色就被农事的单调淹没了。想起许久没有见过她的老朋友兼唯一的朋友了，心里被压抑的五颜六色又都活了过来，莫名其妙地感到不安与震颤。
她又去找吴果了。现在勘察的几个人已快接近保靖城了。他们也许早就勘察完了，只是不住地往草丛里、别人家的土坎上插木桩子做标记。
吴果告诉她他们快要回去了。
“回去了吗？去哪儿？”问完才又觉得问得有些愚蠢。
“先跟舅舅回长沙待段时间，再回湖北。”
她既诧异又难过，眼眶里盛满了泪水，看不清这个模糊的世界。
“怎么？要哭了？”
“才不！”她转过身，背对着吴果。
她擎起右手要去将模糊的世界擦得清晰些时，纤细的腰被一双刚劲有力的手紧紧抱住。
“你真纯真、可爱，我喜欢你，知道吗？”吴果贴着秋雨右耳朵说道。
她感觉耳朵痒起来了，似有一只不肯停歇的蚂蚁在爬、翻跟头。心也开始颤动。
“吧嗒嗒……”两滴泪水打落在吴果手背上，在宽阔、寂静无人的沙子路上清脆地回响。
秋雨增大了外出的频率，有时两个人躲在干草铺就的浅沟里一整天。刚开始她羞怯不安，心里充满了恐惧，吴果的手仿佛给她每一寸皮肤都通上了电。于是，一切也就尽他了。
平息下去的风波又在寨子里涌动起来，而且愈加猛烈。春天简直像个娼妇，搅得人心瘙痒难耐。被蜂蜇过的狗发疯地到处乱跑，人们的心里又平添了五分焦躁，但烦躁的情绪无处发泄，便只对着跑过的狗骂道：“癫狗！”
看到两只狗竟在光天化日之下交配，便拿起长竹竿或竹扫把边打边骂：“日你屋娘，癫狗！”
吴果与舅舅一行人是住在保靖城里的，他告诉舅舅要去阳朝乡办点事。
“去看那个小姑娘？你干脆把她接去武昌得了。”舅舅笑道。
“我是这么打算的，我接她去东莞，那儿办公文员月薪三千多。舅妈也在那儿，我给她在厂里找个工作，我们可以跟舅妈一起吃，住我们自己租房子。”
“我以为你只是跟她玩玩儿，呵呵呵，好小子，只要两个人过得好就好。”
“舅，我知道，我妈患癌症死得早，我也是吃苦过来的。”
舅舅低头笑着在网上继续绘图。
灰头土脸的公交车轰轰地将吴果从“肚子里”抖落在小四儿家门前。小四儿家里打麻将的人刚走，只有她一人收拾着桌子椅子。
吴果走近问她道：“大姐，请问您一下，秋雨家怎么走？”
小四儿惊愕地反问道：“小伙子，听你口音不是保靖人吧？”她知道保靖人不说普通话的。
“我是湖北人，秋雨的朋友。”吴果笑着温和地说道。他想也许他们并没有秋雨告诉他的那么尖酸刻薄，只要他温和地同他们交谈，他们总该会通情达理的。
“哟，秋雨还有湖北朋友啊？呃……呃……到……到那边，”小四儿指着向东方延伸出去的马路说道，“她不在我们寨，她跟她娘到我屋打过米，我还记得，你过下一个村问问看去。”
小四儿匆忙关了门，走到秋雨家去。秋雨母亲握着竹扫把在天坪扫地。小四儿大老远地叫道：“哎哟哟，彭二妹，我给你讲个事。”
“小四姨啊，怎么的了？”寨子里的人都喊小四儿小四姨，彭二妹也跟着喊她小四姨。
“有个男的来找你屋秋雨，湖北的咧！你秋雨几时交了个湖北朋友？我怕他是扯谎的，先给他支到别的村去了。”
“你莫讲笑啊！我秋雨保靖都没出过，哪里认得湖北人？”“你问问秋雨去。”小四儿朝屋里努了努嘴，便走了，仿佛完成了一件神圣的使命。
秋雨在灶房拼命地剁猪草，她握着菜刀的右手不住颤抖起来，菜刀剁在砧板上的咚咚声也一轻一重很不均匀。
“啪”，竹扫把抽在秋雨背上，她惊得跳了起来，菜刀落在泥巴地面上。但她并不觉得痛，单是身子抽搐着仿佛被一根无形的针管一滴一点地注入恐惧。母亲那一扫把只是轻轻地拍了她一下而已。
“讲，你做了什么事！”母亲严厉地问道。
“妈……哪……哪有什么事？”音节一个一个不连贯地从她齿缝中挤出来。
“还不认账？小四儿都给我讲了。”
“她……她扯谎呢可能……”
母亲放下竹扫把，心里沉思着，觉得秋雨说得有几分道理，毕竟寨子里欢喜嚼舌根的人多得是。
“妈……要是真的来了个湖北人，甫吉村有个叫邓秋雨的，可能……可能那人找她呢！”秋雨的这番话并未经过大脑的思考，只是舌头出于说话的本能与必要便说了。
“那也是，你莫到外头走了，他们嚼舌根难听。那个邓秋雨硬是个哈宝儿，湖北天远地远的，人家整你，要你喊娘喊爹都喊不来，远了哥兄老弟都看不到，人家量你屋没得人，敢欺你。”这番感悟是对所有嫁到外地去的姑娘说的，她转而又对秋雨说道，“你看你三姨，二十年前被人贩子卖到江苏，后来怕吃亏，悄悄跑转来的。”
秋雨后来沿着她往常走过的路找了两回，但没再看到吴果。她想起他说过他们很快就要回去了。又有一股思想旋风似的在她脑子里打转，她记起了吴果给她留在纸条上的电话号码。她到衣柜里翻出冬天穿的灰白棉袄，手伸进口袋里去掏，掏出一块硬邦邦的东西——她洗衣服时忘记将写着电话号码的纸取出来了。她的手颤抖起来，企图将硬邦邦的纸块重新摊开，一撕，扯下了一条被蓝色浸润透了的纸条。她于是将硬邦邦的纸块撕扯得粉碎，撕成了一堆粉末。她的眼睛里，一点蓝，一点白，蓝白绕着打圈儿，忽而扩大，再扩大，扩大成一片朦朦胧胧的蓝的海洋、白的海洋、蓝白的海洋。世界，一触碰，就成了蓝白的粉末。她感觉自己也在膨胀，膨胀成蓝白的汪洋，一触碰，“哗”地破碎了，碎成一堆蓝白的粉末。
日子似乎要烧断了，烧成了一根绝细绝亮的丝线，又给蝉声连了起来。蝉在李子树上嚷吵着：“要死了哟……要死了哟……”
春天是孕育故事的季节。我的处女作《秋雨》作于今年3月份，这篇文章花了我两天时间。有的短篇小说可以一气呵成，有的需要一个月甚至一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