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第三回中,赵员外重修文殊院,鲁智深大闹五台山。鲁智深在禅床上倒头便睡,一旁的禅和子道:“善哉!”智深喝道:“团鱼洒家也吃,甚么‘鳝哉’?”禅和子道:“却是苦也!”智深便道:“团鱼大腹,又肥甜好吃,哪得苦也?”
我看到这个地方犯了一点考据癖。鲁智深是渭州人氏,渭州在今天甘肃平凉一带,这样考下来鲁智深是不应该吃团鱼的,北方不产鳖,北方人更是不吃鳖。记得看过一本笔记小说里谈到北方人连螃蟹也不吃,有个北方人从南方带了一只螃蟹回家,全庄人奉若神明,把它挂在墙上风干了吓鬼。所以鲁智深不可能喜欢吃这个东西,如果一个人冒冒失失地把老鳖拿给他吃,恐怕会被他交裆踢着了。
我估摸着是施先生写到这个地方忽然馋虫上来了,想吃鳖了,就顺笔这么一提。施耐庵的老家是江苏兴化,水乡泽国。团鱼习见之物,当然知道这个东西如何才能烧好吃,施先生也是一个吃货,我看《水浒传》时常常被引动得口角生涎。如果他不是那么喜欢吃,怎么知道“庄家连忙取半支熟狗肉,捣些蒜泥,将来放在智深面前”。“吃”这个事情,是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这且按下不表,接着说老鳖吧。
甲鱼在我老家就叫老鳖,没有其他叫法。在另外一些地方,老鳖被喊成水鱼、团鱼、王八、甲鱼。总之是一样的东西。去年住在我家楼上的冯大叔,陕西人,跟儿子怄气,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病。后来儿子来赔罪,给他买了一只野生老鳖,说是给他补身体。他蹲在地上,伸着脑袋看鳖,奈何鳖头又不伸出来;有时装着不看它了,它倒把头伸出来看看。看见他执着刀过来,又把头缩进去。他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就把这只鳖送给我了。我拿筷子先把老鳖的头逗引出来,然后一刀拿下。然后斩块,洗净血水。收拾老鳖的时候,一定记得把壳上面的黑膜揭干净,不然有一种土腥味。
红烧老鳖要放点腊肉,不然会发柴。在锅里放上菜籽油,入葱、姜、干红椒。蒜籽稍迟再放,不然会烧化掉,就不好吃了。把斩成块的老鳖和腊肉放在锅里煸炒,煸到老鳖的水分稍干的时候,放生抽、盐、老抽、冰糖,然后转小火慢慢咕嘟着。香气从锅盖的缝中偷偷钻出来,看看周围没有什么动静,就在空气中恣意舒卷,八爪章鱼似的在你的嘴与鼻腔周围徘徊勾连。口水在口腔里左冲右突起来。味蕾一粒一粒竖起来,跟海里海葵伸出触角差不多。红烧老鳖记得汤汁一定要收浓,汤汁里面有胶质,吃完老鳖以后会觉得嘴被粘住了,要费力地张一下。实在张不开的时候,可以请人把上下嘴唇给扳一下,粘得再结实的嘴,扳一下也就开了。
我吃过的老鳖真不少。如果把我吃过的野生老鳖按现在时价折成钱,大概可以盖一栋小楼了。过去我们老家老鳖不值钱,还没有鱼的价钱高。有些东西是不能待客的,比如老鳖、狗肉。当地有一句俗语叫“狗肉不上席”。老鳖抓来后就养在院子后面的一口水缸里,水缸上面有个竹篾的盖子,防止蚊子叮。蚊子一叮老鳖就死了。我叔叔很会捞鱼摸虾,家里有扳网、抄网、鱼罩子、粘网、黄鳝篓子。涨水的时候,我拎着篮子跟在他后面逮鱼。水浅泥浑的地方,就飞奔回家拿鱼罩子,后来我在南宋的一张院画中看过这种罩子。鱼被罩住后,它会在罩子里发癫一般冲撞。这时罩子不要动,伸手进去抠住鱼鳃,往岸上一甩。摔它个头尾相就的,我就赶紧往篮子里装。
老鳖不好弄,出太阳的时候它们会三三两两在沙洲中间晒阳。有一点动静就“扑通、扑通”跳到水里去,转眼就没影子了。我在沙洲上扒出过老鳖蛋,不大,像白色的珍珠粒一样。老鳖喜欢吃猪肝,切一块猪肝,用一根针扎进去,在针的中间系上线,一拉针会横过来。把系好的猪肝扔在水里,附近有老鳖出没的水塘里都下了钩子。钩子放下去后,在边上做个记号。第二天早晨去收,这要看运气,有时一只也没有,有时能钓个七八只。
贪食的老鳖咬住猪肝后,它就会往后拖。针正好横过来卡在老鳖的食道中,就把它钓上来了。还有一种捕鳖的工具叫鳖枪,在水边静静看,一点声音也不要有。只听到草窠子里各种虫的叫声,偶尔能看到一种叫“比比高”的鸟儿,在空中上下颉颃。刚才沉下去的老鳖又慢慢浮上来了,用鳖枪瞄准了,打出去一种像“万把钩”一样的子弹。这种子弹四周都是倒刺,一下子就把鳖甲给钩住了。这两种捕鳖的方法还属下乘。我们当地有一个异人,他只是顺着水塘转几圈,看看水色后,就跺几脚,然后直接下去捡,如探囊取物一样。因为捕得一手好鳖,人送一个诨号叫“鳖精”。
我跟我叔叔只要看到他转过水塘,就赶紧绕道走了。真是马伯乐一过冀北之野,而马群遂空。这人天生的王八对头!我叔叔说这个人得了捕鳖真传。他从不传人,连自己的儿子也不传,只是让他好好念书。他终年穿一双高帮胶鞋,很瘦,戴副眼镜。身上的衣服都洗得发白,很干净,后背上系着一只草帽,很少看到他戴。头上的头发,白的多,黑的少。他倒背着手在塘埂上慢慢地走,闲庭信步似的。看好一个地方后,他要轻轻地用脚尖在地上踮踮。然后骤然发力,“啪!啪”跺上两脚后,直趋水边,像拾东西一样,伸手就把一只大鳖给捡起来了。然后往篓子里一扔,玩似的。
“鳖精”会捕鳖,干农活却不行。他原是富贵根苗,家里开油坊。三县都有他家的地,家里长年雇工,好几十个人。农忙的时候还要另请人,栽秧,割稻子,家里几十桌人吃饭。他上中学那会,认识一个捕鳖的外乡老头,也是仗着家里有钱,天天破钞请老人家喝酒,要学这门手艺。老头都奇怪:“你一个财主羔子,金枝玉叶。学什么不好,学捕鳖?这玩意儿,杀生。我是没办法,为了糊口。你学这个干吗?”“鳖精”天天跟着老头,老头到哪他到哪。隔着几条田埂远远地看。老头长叹一口气说:“一人一命,没办法的事情。你回家跟你家大人讲,让他们来找我,如果你家大人同意,我就收你为徒吧!”他爹就他这么一个独苗,平常看得跟龙蛋似的。学捕鳖也不是什么坏事,我们这里老人常说“学会猪头疯,好过扬子江”,多学一门手艺,也不是什么坏事。“鳖精”在学堂里功课都是数一数二的,现在就想学个捕鳖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就安排拜师,拿了几十块光洋给老头当学费,在当地一时传为笑柄。好在他们父子俩都有点特立独行,没把别人闲话当回事。
“鳖精”学会这门手艺后,倒不大去用。有时兴致来了,到水塘边跺一脚捡两个老鳖上来看看。他不喜欢吃鳖,他喜欢捕。他的快乐都在看水色、巡塘、跺脚上。捕上来如果看到熟人就送给人家,遇不到人就放掉了,像扔土坷垃一样扔到水里。解放后,他家被土改了。地和油坊都分了,他也不再是少东家了。过去逮鳖的时候,还有个人跟在后面帮他拿东西,从水里上来的时候,仆人马上递一块干毛巾给他擦手,帮他掸身上的草茎、泥块。现在仆人自己家都有地了,看见他不敢跟他说话,就垂着手站在一边,他也低着头,装着没看见。
后来乡下世道艰难了,买卖也不让做了,原来他还可以靠着镇上出租的茶酒馆过日子,眼看着就吃不上饭了。但他念过书,知识就是力量呀!他用肥皂刻了一方乡政府的印章,自己给自己推荐出去工作了。他想离家远一点,越远越好。到什么地方去呢?他找了一张地图闭着眼睛指。指到哪里是哪里,一指,哦,是重庆。那就到重庆去好了。
时也!运也!命也!“鳖精”在重庆混得不错。组织上考虑让他入党。“鳖精”害怕,一再推诿说:“我哪里够格!我还要严格要求自己,等达到标准我再申请。”第一年是这样,第二年还是这样。厂里人都说“鳖精”是个好人,识大体知进退。这样的人不进组织谁进?大家都努力推荐他,他红着脸力辞,说还要努力。明年吧,明年一准主动找书记。他请了几个介绍人喝酒,说明年我一定不辜负你们的期望。“鳖精”小心到让别人生疑心了,派人去外调,那不什么都明白了!还是他人缘好,没送他坐班房。只是开除了工作,变成一个地道的农民了。
一九六零年我们当地饿死很多人。“鳖精”家一个人都没饿死,就仗着这门手艺。他家天天吃老鳖,烀着吃,炖着吃,炒着吃,蒸着吃。一天三餐,都让老鳖给吃惨了。据他儿子说,他跟老鳖对视一眼都会吐,一辈子都不想吃鳖了。他在学校胆子很小,别人把拳头一举,他就把头缩起来。看看周围没人了,大概没有什么危险了,才慢慢把头伸出来念书,发呆,盯着墙上的蜘蛛网看半天。网上一只蟢子正在结网,风吹破蛛网的一角,它从东边连连,西边连连。好多人说吃什么补什么,“鳖精”的儿子吃老鳖吃多了,连起、立、坐、卧也像一只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