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军
跟徐路合写了一本书,这一阵子都在为书起名,很费了一番脑筋。后来又在网上征名,很多朋友都给出了很好的主意。其中围绕“吃货”这二字的居多,这让我们两个很惶恐。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我跟徐路都够不上“吃货”这个光荣的称号。周作人在《北京的茶食》里写道:“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茶,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不解渴的茶,不求饱的点心,是把吃喝从维持生命中解脱出来,吃的目的性被弱化了。吃饱不想家更退而求其次。张岱在《陶庵梦忆》中写了一个人叫董日铸,他说“浓、热、满”三字尽茶理,陆羽《经》可烧也!像这样的人,他天生对美食无感,不足与言。吃货是超越“碗大、炕热”这个层面,是一种吃的形而上。
刨去对美食天生无感的人,还有一种人,他的舌头能分别精粗美恶,但不知道是做人比较悲观还是小气,他对美食最终去处的关心大于享受美食的过程。他发明出一句话叫:“什么山珍海错,过几个小时还不是变成屎!”话是对的,但相当无趣。跟这样的人一起吃东西,没的败了兴致!他不仅倒你的兴趣,还倒你的胃口。吃货他还是有一个门槛在那里,要有一点先天的条件。比如我们老家有句话叫:“要饱早上饱,要好祖上好。”吃货除了有点吃的本钱,还得有一点时间。最重要的还是得有一点为了吃不怕跋山涉水的决心。我有个吃货朋友曾经说:“三百公里范围内,听到有什么好吃的,开车就走!一千公里,坐火车去。再远,坐飞机去。无远弗届。”他这是有钱人的吃法。穷的只好向内找,挖掘自身的财富。我们身边也不乏这样的吃货,春天背着布口袋在外面挖野菜。初夏季节下黄鳝笼,自己顺田埂下笼子,早晨起一大早去收笼子,然后剥蒜,把黄鳝用石头拍扁,使之更容易入味。秋天扛了猎枪到外面打野兔、野鸡,因为没有猎狗,野物打下来掉到河里只好自己去拾,在河边脱得光光的,喝一口烈酒,剩下的倒在身上,使劲搓热了才敢下水。这后一种人往往因为差钱,什么事情都亲力亲为,使得他们都烧得一手好菜。
我和徐路与他们没法比。第一种,我们没他们有钱、有闲,没有那种为吃冲冠一怒的气势,我们的爱好是无力、贫弱的;也比不上第二种人能吃得大苦。徐路跟我还徘徊在基本需求和追求一点味道之间,稍不留神就掉到维持温饱这个层面上来,丝毫不容懈怠。正所谓“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我们有许多关于吃的计划,到现在还停留在口头上没有实施。去年我们说要到汤池温泉去,在温泉边上弄个小火锅。一定要是露天的,一定要天上下点星星小雪。人躺在热水里,头上顶个毛巾。泡乏了就上来喝几口,吃几口。但这样简单的“小确幸”,到现在也没有实现过。
徐路是金陵建康府的人。也是有缘,他外放一任道台到合肥。没事我们几个经常在一起喝喝茶,说说厨艺。徐路的皮肤很白,面如冠玉。他大概想晒得黑一点。初秋的太阳,还是很毒。他坐在星巴克一把阳伞下面,戴着墨镜,晒得满面油汗。正在读一本书,我走近一看是《寒柳堂集》。我在对面坐了下来,点着一根烟等他说话。远处有几个孩子在地上滚球,有一个送外卖的营业员骑着自行车从广场上过去,手中拎着一盒蛋糕。我看到他出了门,然后一拐弯就看不见了。我回过身说:“徐路,你不觉得这里很热吗?”他把书放下来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陈寅恪先生真了不起啊!我也觉得晒得慌。等会我们移到‘果仁’的屋檐下去吧。”坐在“果仁”的屋檐下面,我要了一杯绿茶,徐路要了一杯柠檬茶。
他悠悠地叹了一口气说:“我真是想念金陵饭店的包子呀!”我说:“南京的包子为什么都要做得那么大?”他说:“以其能保持真味也!”我说我以前到南京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是住在南京大学对面的一个小招待所里,晚饭的时候就到南大附近一个小面馆吃面或者吃大肉包子。我用手比了一下大小,小碗口大小一个。我说吃一个就饱了。徐路说金陵饭店的大肉包子才正宗,一个有这么大。他也比了一下,他的就比我的大。左右胳膊展开比画了一下,我说这岂不是小脸盆大小。他看了看,觉得这个牛皮吹得太大了,就收小了一点。徐路说起吃的来,“唱念做打”功夫都好。他说:“这种肉包子好吃,完全在包子下面的一洼卤。哎,一咬,卤顺着包子淌到手腕上,手腕那么一翻,好,肉卤蜿蜒着顺着胳膊流下来,说时迟那时快,伸出舌头等着流下来的肉卤,迎头一舔,扫荡得干干净净。我有一个同学不爱吃馅,吓!那么好呀,我就蹲在他手下,”徐路起身蹲在地上,作仰望天空状,“他把馅一抖,我在下面一口叼住。鲜甜!”
服务生端着托盘过来,听得傻了眼。徐路对他说:“哎哎,把茶放他这边。那杯冰柠檬茶给我。”正说话的时候叶行一和王烧饼来了,他们默默地坐在我旁边。徐路把脑袋伸过来说:“过去甲鱼我们家也经常吃呀!杀甲鱼时拿筷子把头给逗出来,让它咬住了,伸手一刀。”说到伸手一刀,他把手比作刀,就这样在虚妄的空气中晃来晃去。服务员放完茶杯,立刻跳到一边,怕被这隐形的剑气给伤到了。他说剁完了放血,血水要放尽。不然成菜有血腥气,没的坏了好食材。我说我小的时候没吃过什么好东西,那时我随乡下的爷爷奶奶过活,不饿死就要烧高香了。味道这种东西自然是谈不上了,比起味道来吃饱是第一等大事。舌头吃粗了,到现在在外面吃大席,上了桌子,也是不问青红皂白先一顿猛吃,真等到主菜上来了,已经饱得要扶墙走路了。甲鱼这种东西对于我来说就跟白菜、萝卜一样,遇上便吃,那会在乡下甲鱼也不算什么稀奇东西。有一年挖塘泥,我叔叔抓了有一水缸甲鱼。结果就天天吃甲鱼,每天中午桌子上都有一碗大蒜烧甲鱼。胶质厚得能挂丝。前几年我叔叔到城里来,说到这个事情他感慨道:“我们把一幢小楼给吃了!”
徐路说他们家挨饿自然是不会的,但真要说吃什么山珍海味那还是上班以后。我说看你以前写吃的文章就能体会得到,一般开头是这样的:今天吃了顿好的,不是我买单。他说现在到了合肥不行了,反过来了。我问他这话怎么讲,他说:“现在换一个字就工稳了。”我说是哪一个字,他说“又”字,今天吃了顿好的,又是我买单。我们都很惭愧地把头低下来,叶行一愣了片刻说:“大恩不言谢!今后有用得着小弟的地方,刀里火里我与你去。”说罢把肚子拍得山响。我对叶行一说:“像这等天高地厚的大恩,谢也没办法谢。”叶行一问:“那怎么办?”我说:“把恩主给杀了。”王烧饼听了放声大笑,声线粗豪。我没好气地白她一眼:“女人怎么可以这种笑法?”她忙换了左手掩在嘴上,后来趁人不注意又换了右手,特为竖起一根兰花指。
徐路说这样说来说去不过瘾,莫如我们俩合写一本说吃的书。我说这个怕是不好写,我又没吃过什么好吃的东西,没的写出来让人笑话。我说我充其量能写一点追求味道的趣人。后来我写了《花生米与鱼》,写一个离婚后的朋友怎么样努力学习厨艺的事情。后来就有意识写一点,这样慢慢积累到有半本书的样子。饮食男女这些事情都是因为极平常才难写,出奇吧,不像真实的生活;不出奇吧,流水账。谁家烟囱不冒烟?徐路吃过的好东西多,颇能烧几个菜。大约在外面吃好了,徐路在家里饮食相当清淡。晚上他在住处烧点粥或者烫饭吃吃,连下饭小菜也没有。他写的东西可操作性很强,按着他的讲法一步一步都可以做出来。比如他写正宗的金陵红烧肉,怎么放水,怎么放酱油,中间不能揭锅盖,不使走气。我试了试,味道都没有走大样。他在每篇文章后面,特意还附加了一个具体烧法,也能当散文看也能当菜谱用。实在是居家下厨如厕旅行必备之良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