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已经不是他熟悉的上海，他第一次感受到要靠揣测上意来出版刊物的滋味，问题是，理解这些思想指示对他来说，不比读懂外星文更容易。本来想编些马列主义刊物，出版之后，才知道是些“托派”著作。《人民日报》连篇累牍的批判文章彻底把他给打蒙了。
时代真的变了。盛宣怀的孙女盛佩玉，变成了上海淮二街道居委会1754弄的小组长，负责检查卫生、收电费。诗人邵洵美为了生存，关了书局，开了化工厂。
靠边站、肺病、投资失利，邵洵美渐渐地陷入贫病交加、朋友稀疏的地步。
“反右”运动来了，政治是怎样扭曲了人们的生活，阉割了人们的精神，一时间，表功的、陈情的、讨伐的、揭疤的、算账的，条陈满天飞，乱哄哄，哦，那些曾经的风骨文人。
上级指示，让邵洵美参加批斗会，发言表态，但他每次去，都不说一句话，批斗台上，站着的是他的朋友。不表自己之功，不言他人之过，邵洵美闭紧嘴巴，沉默着。但还是逃不过，1958年，他被请去“提篮桥监狱”，住了四年，出来之后，他的身体已被彻底拖垮了。
入狱前一年，邵洵美给陆小曼过了个体面的生日。这是挚友之妻，邵洵美终生没有忘记徐志摩。尽管日子已经很不好过，邵洵美还是卖了最喜爱的传家白色寿山石印章，给陆小曼做了顿丰盛的生日宴。
这件事情，可以有多种解释。你可以说，落魄的公子哥，慷慨成习性，保持了貂裘换酒的洒脱。翁瑞午也是如此，为了给陆小曼买些稀缺的东西，宁愿变卖珍藏的字画。也可以说，他们对钱的概念还是深深刻进脊骨，习惯了大手大脚，对于普通人来说，一元钱等于一斤肉、五斤蔬菜、三斤米，对于他们，是别的。你当然还可以说，呃，这群败家子！
翁瑞午，是典型的旧式公子哥，擅长行书、小楷、花卉、绘画，精于鉴赏古玩，喜好戏曲。和陆小曼相伴40年，为她的亡夫收尸，细心照料她一生，甚至热爱她衰老的容颜。
我们想象，这个时候，有陆小曼、邵洵美、翁瑞午的聚会，会是怎样的氛围？他们是成长环境和性情爱好相似的人，就像《飘》里的人物那样，属于他们的时代，轰隆隆地过去了。他们不是卫希礼，像个遗老遗少，恋恋不舍于旧日的梦，醉在古风的花阴里不肯走；他们也没有变成斯佳丽，在新兴的世界昂扬锐意。他们是梅兰妮，也只能做梅兰妮。“我们不怨天不怨地。”盛佩玉说。
1967年至1968年，生命中的最后一年，是邵洵美最穷的时候，到了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的地步，他终于学会算账了，给妻子写信道：“今日是23日，这二十三天中，东凑西补，度日维艰。所谓东凑西补，即是寅吃卯粮。小美的十元饭钱用光了，房钱也预先借用了，旧报纸也卖光了，一件旧大衣卖了八元钱。报纸不订了，牛奶也停了。可是依然要付两元，因为要吃到半个月才不送。烟也戒了。”
在提篮桥监狱里的邵洵美，在狱友的眼里是这样的：“头白发，极其瘦削。他患上了肺原性心脏病，唇、脸紫得发黑，牙齿也掉了几颗，一动就喘，整日坐在床上，用两床厚被垫在身后……”
去世前的邵洵美，在女儿的眼里是这样的：“我最后见到的爸爸，是一个饥饿、衰弱、斑白头发、面庞紫乌、上气不接下气、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老人。只有他一眨一眨跳动的右眼才捉住我的回忆，叫我一阵阵心酸。”
他吃了鸦片来止痛，朝女儿笑笑，淡然赴死。
施蛰存说：“洵美是个好人，是个硬汉，富而不骄，贫而不丐，即使后来，经济困难没有使他气短，没有没落的样子。他最后一年，确实很穷，但没有损害他华贵的公子气度。”
黄永玉给邵洵美作了一首诗《像文化那样忧伤——献给邵洵美先生》：
下雨的石板路上
谁踩碎一只蝴蝶？
再也捡拾不起的斑斓……
生命的残渣紧咬我的心。
告诉我，
那狠心的脚走在哪里了？
……
不敢想
另一只在家等它的蝴蝶……
施剑翘
那些复仇女神
《一代宗师》里宫若梅的原型施剑翘，被称作民国第一女刺客，她为报父仇，将军阀孙传芳枪杀在佛堂。
论曲折，施剑翘的复仇故事不逊于宫若梅，其中一节，就是她一开始并没有打算亲自报仇。按照施剑翘的大儿媳所说，因为施剑翘是个裹足女子，弟弟妹妹又都年幼，年迈的母亲身体有病，因此施剑翘先是把报仇的希望寄托在堂兄施中诚身上。
这位堂兄在施剑翘父亲的遗像前发誓，要为他报仇，施剑翘还找到了施从滨的上级，也就是大军阀张宗昌，请求他给施中诚一个团长位子，以便报仇。但是施中诚在当上了烟台警备司令后，就再也没有提及报仇的事情。
尔后，施剑翘把希望放在丈夫施靖公身上，她和他结婚的前提就是，让施靖公给她报仇，并且也在施剑翘父亲的遗像前发了誓，但是结婚生了两个儿子之后，施靖公也不提报仇的事情了。施剑翘一再催促无果，气得收拾小包袱回娘家了，再也没回来。
其实说起来，施剑翘的做法也有点儿问题，杀手不应该是货到付款的吗？一个得到了权力，一个得到了家庭的幸福，不是光脚什么也不怕的了，有了贪恋，哪还愿意孤注一掷呢。
你看，多不容易，堂兄、丈夫算是亲近的人，闪转腾挪，不肯为她扛下这血海深仇。在故事中，就那么巧，啪地掉下来一个人，死活硬要分一仇恨，而且忠诚度直逼召唤兽，生死相随，不离不弃。
尽管从现代人的思维来讲，一个人把报仇的责任加诸他人身上是匪夷所思、强人所难的事情，但是传统模式中，大概人们太喜欢革命伴侣、义士相托之类的pose了。所以，孤胆向仇敌的真实故事，在戏曲、小说、传奇中，都变成了不止一个人的事情，怎么也得创造一个恋人或者拍档。
眉间尺正为报父仇一筹莫展，突然就有一个黑色人及时出现，帮助眉间尺来实现愿望。眉间尺也将自己的头颅献给他，以死相托，最后遂了心愿。
《聊斋志异》中的《侠女》，侠女和顾生仿佛也没有什么感情。因为顾家给了侠女母女几顿饭，侠女于是和顾生同居起来，也不肯嫁给他，言语间也是有很明显的距离感，处在一种随时告别的状态。顾生对侠女的过去未来一无所知，两个人也不过是吃吃饭，生生孩子，过平淡日子。突然有一天，侠女很开心地从外面回来了，提着仇人的头颅，然后把自己的血海深仇告诉了顾生，如今父仇得报，大恩已报，拍拍屁股走人。不但报仇的事情丝毫不劳顾生，而且还给了他一个儿子。整个过程中顾生只是个一时满腹疑惑、一时目瞪口呆的旁观者。
胡金铨的《侠女》，顾生的作用完全大过了侠女，侠女基本上只负责动手而已。有关明朝的武侠片，主人公的主要任务就是对付东厂锦衣卫及各种公公，所以侠女的敌人变成了东厂，顾生也一副典型的书生口吻：“可惜我熟读兵法，竟然一直没有用武之地。”如果生活中有人这么说，基本上就是个和赵括一样的货色无疑。但是电影中的顾生还真有两下子，出谋划策，装神弄鬼，帮助侠女杀掉了仇人。
复仇的故事传来传去，总会弄成一个英雄救美的路子。
文人的怜悯，英雄的救美，是有条件的。要有仪式感、美感、符合常理，要是她连滚带爬屁滚尿流、缺牙豁嘴头上还粘着鸟屎地出现，估计是不会引起怜爱的。一个人再穷途末路，千万别忘了饬，受苦小羔羊的形象要摆好，受难也要受得美一点儿。
微博红人颜土豆说：“电影电视剧里女主角被人渣伤害抛弃，人生跌到了谷底狼狈不堪，就会有好心男人伸出援手腾出怀抱去拯救她，帮她走出阴霾重见天日。生活里却恰恰相反，最难堪最痛苦的日子一定是你独自承受，默默忍耐，等到你化蛹成蝶蜕变得闪闪发光，等到你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的时候，才会有人爱你如珍宝。”
幸好《一代宗师》没有走这个路子，所以宫若梅并没有求助任何人，也不让叶问知道，为杀死马三，身体付出了沉重代价，对叶问诉说的时候也是轻描淡写。
而且，怎么可能有爱情？失去亲人的悲痛，对敌人的仇恨，完全可以抑制住姑娘们的费洛蒙。宫若梅断发奉道，一辈子不婚嫁不生育。她也做不了别的，连传艺都不可能。她的日子，就靠着那道佛光，除了那道光，她的生命还有什么亮色。
《聊斋志异》中还有个《商三官》的故事，和宫若梅、侠女、施剑翘一样，商三官为复仇献祭了爱情。
商三官的父亲被恶霸打死了，商家告到官府，没有得到一个公平的结果。商三官和宫若梅一样，也是定了亲的，但是仇恨一来，也顾不得了，就连未婚夫家完婚的要求都拒绝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接着商三官突然消失，女扮男装，做了伶人，终于等到给恶霸唱堂会的机会，趁服侍恶霸时杀死了仇人，然后自己上吊自杀。
扈三娘在父兄被杀之后，就跟没事人一样，在梁山厮混。以前的酸文人只好说“卿本佳人，奈何做贼”。但是到了现在，连出租车司机都能跟你唠一段心理学知识的时代，大家也都知道了，扈三娘这是典型的斯德哥尔摩症候群，吓得只能靠最低生存本能活着。她心理活动不明，和女民兵队队长孙二娘、顾大嫂等似乎也没有交集。没有任何人可以倚靠、可以分担，甚至她都不怨恨，天地之间，她孤独得如此彻底。看到扈三娘的时候，我经常想到这样的场景：她站在梁山上，望着远方，听风呼啸过山林，寂寞如雪，天下之大，没有归处……最后与其说殉夫，不如说是她对生命的彻底绝望，主动求死。
过去的年代里，女性复仇要比男人艰难百倍，更重要的是，吴王夫差报父仇灭越国，曹操报父仇讨伐徐州，过后仍旧活得风生水起。但对于这些姑娘来说，不管报不报得了仇，从仇恨产生的那一刻起，她们的一生就已经毁掉了。大概只有施剑翘是个异数。假如没有《边城浪子》里叶开面对父仇神一般的洒脱态度，“其实除了忘忧草之外，还有样东西，也同样可以令你忘记那痛苦和仇恨的”，“那就是宽恕”，那就只能在余生，活在阴霾里。
吕碧城
传奇
作为一个传奇，她必须站在一定的高度，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她应该“喜欢骑最快的马，爬最高的山，吃最辣的菜，喝最烈的酒，玩最利的刀，杀最狠的人” 。
光看吕碧城身上这一堆头衔就够让人佩服的了：近三百年来最后一位女词人、诗人，政论家，社会活动家，资本家，袁世凯的秘书，《大公报》的编辑，中国传媒史上第一个女编辑，第一个女校长，中国第一位动物保护主义者，中国女权运动的首倡者，中国女子教育的先驱。
吕碧城一生历经逃家、写作、办学、经商、全球旅行，致力慈善，最后皈依佛门。她不但把生命活到极致，而且样样都是先行者，其他人只有步其后尘的份儿。
作为一个传奇，她应该有个很有气场的名字。
从汉朝至唐朝，女子的名字都比较中性，那些人们熟悉的名字：张出尘、鱼玄机、谢道韫、王神爱、谢梵境、薛夜来、尉迟炽繁、独孤伽罗、窦漪房、武，等等，听起来传奇、飞仙，意象开阔、大气、瑰丽。
宋朝之后，女子取名字从传奇风转成了话本风，只看名字就知道“奴家是个女娇娥”，就是公主和千金，也说不定用个金娥、淑真之类的，书香门第的姑娘、高级歌伎，名字也是取个雅致，听起来如远山出云岫。
到了清末民初，多种文化杂交，女子取名也多元化起来。
陈衡哲、方令儒，放在陈寅恪、梁漱溟这些老学究气的名字堆里毫无违和感。张爱玲，是个连她自己也觉得俗气逼人的名字。白薇，苦菜花似的名字似乎是她不幸一生的谶言。张幼仪、谢婉莹、林徽因，一看就是个大家闺秀。
姓氏一般，就要起个特别的名字。以金世遗为例，金，太浮了，用后面两个冷清的字一压，就是一个绝世而独立的名字。如果起个金满仓、金满囤的名字，这辈子最不矬的形象也就是个老地主了。
所以，吕碧城的名字便显得不同起来，她原名吕贤锡，号碧城。吕贤锡这三个字似乎要往陈衡哲一路靠，好在她还有碧城这个号，以城池天界为号，就沾了点儿汉唐气息。
作为一个传奇，她要有拗造型的先天条件。
如果长着鹅蛋脸，五官线条温润，那怎么扬眉也没有剑气。如果长着滴溜溜转的大眼珠，那她只能走“小燕子”路线了。
看吕碧城的照片，长相颇似张爱玲和郭蔼明，五官细薄，配上瓜子脸，再来个看着渺茫远山的眼神，很容易显出冷清孤傲气质。
再看其他民国女艺术家，甭管脾气多激烈，经历多曲折，多是长着一副贤良淑德的五官，这就很容易明白，为什么只有吕碧城和张爱玲可以被称作传奇。
对于传奇才女来说，5岁能诗，7岁能画，都是不值一提的常态。小小年纪文采便惊艳父辈亲友间，也是寻常的段子。所以12岁的吕碧城，写了一首词，在父辈亲友间传诵：
“绿蚁浮春，玉龙回雪，谁识隐娘微旨？夜雨谈兵，春风说剑，冲天美人虹起。把无限时恨，都消樽里。君未知？是天生粉荆脂聂，试凌波微步寒生易水。浸把木兰花，谈认作等闲红紫。辽海功名，恨不到青闺儿女，剩一腔毫兴，写入丹青闲寄。”
按照惯例，这首词也许是她一生的谶语。念出“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的，将来是个歌伎；吟出“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的，可能就是入风尘的女道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