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丘像个刚过门儿的新媳妇儿，羞羞答答地跟在丽君姐姝身后，扭扭捏捏地来到村东头小溪旁小石桥边的大榕树下，各自找一个刚被别人坐过的干净石鼓坐下来，准备一边乘凉一边谈天说地侃大山。火辣辣的太阳晒得原野一片焦黄，热得沒商量；堪称音乐家的鸣蝉，伏在粗糙的树干上纵情歌唱；酷爱卫生的五彩蜻蜓们，不停地在水面上洗着屁股，搅得旖旎的荷塘碧波荡漾；穿调绔缎的“打鱼郎”耐心地猫在池塘边，静静地期待着鱼虾泛塘。
大榕树四季常青，枝繁叶茂，树冠庞大。大榕树俗称黄桷树。她像－把无比巨大的遮阳伞，顶着烈日，荫庇大地。她像伟大母亲一样无私，她像母亲－样慈祥，她像母亲－样艰苦朴素，也像母亲一样冰洁无瑕。人类崇敬她爱戴她，地球上到处都能见到她。她生存力极強，无论是脊薄的山梁，还是陡峭的城墙，她都能生根发芽，就地为家。她自力更生挣扎状大。她从不向人类索取，她是一位专为人类作贡献的无私大妈！更可喜成百年上千年，她都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人们爱在她的怀抱里消夏纳凉、打情骂俏，家长里短，倾诉衷肠。她长年累月默默地聆听着人类的恩恩怨怨、爱恨情仇，她不偏不倚，迎风扶搖，一笑置之。
看吧，遐迩都有摇着蒲葵扇的人迤逦而来。他们扶老携幼背包打伞，要前来分享大榕树的无私母爱呢。丽君他们屁股还沒坐热，又来不速之客，他们坐不住了。“看见了吗？这儿立马就要热闹起来了。”丽君抬手遥指远方说，“石丘，咱们走！人多了摆龙门阵不方便。”“好吧，咱们尊老爱幼，把理想的好地方让给他们。”石丘小声说。“那，咱们上哪儿去呀？”丽娟极不情愿地问。她还颇不耐烦地拴上一句尾巴“真扫兴！”“鲤鱼山！”丽君的回答不容置疑，既坚决又果断，“那儿漫山遍野都是油桐树，油桐树的桠枝粗树冠大，不但可以遮阴乘凉，还可以爬到树上荡秋千！牛栏冲到处都是咱们的乐园，牛栏冲犹如一个山青水秀的世外桃源！”丽君翩翩起舞，好兴奋好兴奋！同是天涯沦落人，惺惺相惜谈憧憬。
鲤鱼山的油桐树是梁三公亲手种植的。他老人家开榨油坊時，市面上桐油紧缺。他当机立断，斥资买下了这片瘠薄的山坡，播下油桐种子，精心管理，施肥除草，防病治虫，无微不至。天道酬勤，功夫不负有心人。几年下来，光秃秃的鲤鱼山麓变成了浓荫蔽天的桐籽坡。那时候儿的桐籽坡，春天繁花似锦，百鸟争鸣；夏天绿草成荫，牛羊成群；秋天桐籽成熟，采收忙碌；冬天一片光秃，休养生息。梁三公慧眼独具，他因地制宜，将这片不茅之地变成了聚宝盆，年复－年地给他创造着可观的财富。油桐树浑身都是宝，它是－种桠枝粗壮繁多的落叶乔木。桐籽叶在鮮嫩时，可以用来蒸桐籽粑吃，吃起来清香清香的，可口得很。秋收过后，衰老的桐籽叶自然凋零，牛栏冲人便会三五成群地前来将它们捞耙回家做燃料。啊！婀娜多姿的油桐树，不愧是人类的好朋友！油桐籽榨出油来是贵重工业原料，桐籽壳和桐油渣儿还是上好的有机肥料。
丽君她们选中了一棵树干粗大，桠枝结实斜逸，经常有人爬玩的油桐宝树，像一群泼猴似地往上爬。他们各自选好一桠牢靠的树枝骑跨着，像荡秋千似地荡来荡去，接下来开始谈天说地侃大山。那些半生不熟青苹果似的油桐籽们，有的撞在他们的脊梁上；有的砸在他们的肩膀上；有的亲在他们的脸蛋儿上，凉悠悠的，好玩儿极了。“嗨，好长时间沒吃桐籽粑了，待会儿采摘－把桐籽叶回家。”丽君触景生情地说，“嘿！桐籽粑色味都比白面馒头要好得远！”“喲丽君！您还记得鲁迅先生说过的．像小珊蝴珠攒成的小球那种胡盆子，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远呢！”石丘指指树下说，“您们看，那些小跚蝴珠攒成的小球比比皆是，待会儿咱们玩儿夠了，下去将它们采摘下来，抽一根狗尾巴草串起来，捎回家让咱们的爹娘也品尝品尝曾经被大文豪赞誉过的美味儿浆果吧！”“好啊！”丽娟说，“鲁迅先生说那胡盆子，咱们叫做薅秧泡儿。石丘！这些年你在上学，我们经常和它打交道。一到夏天，山坡上田塍土坎上，到处都是它们的世界。太阳晒得它们紅光满面，看上去比小姑娘还更可爱！诶，你们刚才在说吃桐籽粑，光说多么好吃，我莫问问你们，那好吃的桐籽粑是如何蒸制出来的呢？”“嗨！农村妇女谁不会弄这玩意儿？”石丘说，“我娘的作法是：比方明天吃桐籽粑，今晚就得将面团揉和好，为了好吃，要加少量红糖。揉面团水量要恰到好处，揉功要到堂。如果沒有苏打，就将面团放在热灶台上。我娘翌日起床，将浸泡在水缸里的桐籽叶捞起来，甩尽积水，将它们－片一片地掖上适量面团装进蒸笼，接着生火加热。一般三、四十分钟即便大功告成。等你打开蒸笼一看，哈哈！不由你不笑，因为桐籽粑们都在热气腾腾的蒸笼里张牙爆口地朝着你笑呢！我娘说桐籽叶要泡水备用，蒸出桐籽粑才好去皮。”“你娘很能干、很精细！”丽君夸道，“我听我娘说过，解放前，你们家玩起大场伙，沒请过饭头师。－日三餐，好几桌人开饭，全凭你娘和你大妈承担。里里外外的工人们，无不夸奖你娘能干，饭菜可口喷香！”“这是有目共睹有口皆碑的事儿！”石丘好自豪！他接着伤感地说，“唉，巧媳婦儿难做无米之炊啊！这些年她老人家再也没有做过什么好吃的饮食了。”丽君使劲儿地摇晃着她骑跨的桐籽桠，以便将石丘思绪引开。她说：“石丘！您看，山下那片荷塘！您仔细想一想，咱们小时候儿，都在那儿干过些什么？”她笑盈盈地扬着头，颐指荷塘地望着他。石丘极目俯瞰眺望。唉！那片荷塘時过境迁己大不如前了。她沦落到秋風队长的手上，已经变成了一个面目全非的黄脸婆了。有三五只萎靡不振的白鹤，在气息奄奄的荷塘里漫不经心地找食鱼虾。荷塘蓄水不多，荷叶稀稀落落。白鹤荡起的水珠偶尔溅在荷叶上，太陽照着闪着金光。“啊，我想起来了，咱们曾在那荷塘里自己动手洗过衣裳！”石丘不假思索地说，“咱们还划过船捧过泥鳅抠过黄鳝！”“嚯！你给咱们划船的游戏取了个优美的名字叫。‘荷塘划船争洗衣’！小孩兴哄，泥鳅兴捧，捧泥鳅抠黄鳝你很内行！”丽娟应声赞扬。她目睹微微泛紅的油桐籽以及漫山遍野的烂漫山花，不禁触动了她爱美的敏感神经，掏出雪花膏来搓揉水嫩的脸蛋儿，取出指甲油来涂染修长的指甲。石丘得了她的夸奖却很反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是过于矫揉造作也不可取。丽君喜欢素打扮，她的美显得很自然。她说：“那时候儿还有石英姐在，我们四个小伙伴真是青梅竹马啊！石丘，你大哥参加抗美援朝牺牲了，政府給了你爹一百五十万元抚恤金。解放初人民币未改制，一百元即是现在的一分钱。你爹缅怀儿子，将就那笔钱购了三大件：一头百里不挑一的大牯牛；一个条形大秧盆；还有一件……”石丘补充说：“一犋水旱两用的梨木步犁。”丽君说：“那时你们家还沒入社。你爹很能干，犁牛打耙开沟打眼抛粮下种什么都学会了。他说这些东西搞生产用得着。看到这些东西，就像看到你大哥一样。”“我爹在隆昌买回来的那头大牯牛，真是头打起灯笼火把也难找的好牛啊！”石丘说：“它神彩奕奕的，见人一副亲昵的样儿。所谓‘弯脚牯牛直脚猪，长猪短马秤砣牛’，牛的优点它都占尽了。我哥参军时成渝铁路才开工，是我爹徒步送他到隆昌兵站分手的。后来，这头牛爹也是在隆昌牛市上买来的。它这么在行，大抵就是我大哥的化身吧！”“你说它在行，一点儿沒夸张！”丽君说，“后来你们也入社了，它也跟着入了社，犁耙匠都争着用它。嗨，你说它有多在行？犁耙匠不用卖声气，不用吹哨子，更无须用鞭子。只要你把犁头一插，它就会迈开大步往前冲，到了田边地头它会自觉止步。它拖挂耙更逗人爱：犁耙匠上耙它就健步如飞；犁耙匠下耙它会戛然止步！见过它干活的人无不有口皆碑：这哪里是牛！”“唉！可惜啊，这么好的牛沒配上好牛倌儿！”丽娟说，“饲养员耍猾头，它饿不过，便咬断鼻索打游击。”丽君说：“牛倌儿是冯净盅的侄女婿，他出了个馊主意，买根铁链子将它拴起来，忍饥挨饿，饿得皮包骨头照样拉犁拖耙，活活地被折磨死了。它死不瞑目啊！人们残忍地吃了它的肉了！”石丘听着听着，眼睛红了又红，他痛心疾首地嚷道：“我的大哥啊链子牛！”－阵沉默之后，丽君使劲儿晃着桐树说：“喂！梁石丘，我们又惹你伤心了！”石丘莞尔一笑：“丽君，你们的记性真好！”他举起一双大拇指夸奖她们。其实，他完全记忆犹新。他觉得大凡好事儿美事儿，出自他人之口便是口碑。口碑远比王婆卖瓜強过十倍百倍。于是他像老师堤问一样，画龙点晴地问：“诶，二位妹妹！你们说说，我爹买那三大件儿中，哪一件最有趣最受咱们青睐？”“嗨，那当然要数那只像打渔船儿似的秧盆喽！”姐妹俩异口同声。“沒错！”石丘说，“那时候儿肥料匮乏，提倡插铲秧。我爹买的秧盆和步犁都是二手货，是贫下中农分得的胜利果实，大器而结实。那只秧盆能载两大畚箕铲秧呢！铲秧转奕快分蘖強，能大幅提高产量。”丽娟抢着说：“嘿！你那只大秧盆儿，不但能载一担铲子秧，还能乘载两个人呢。你和石英姐先是利用盆底当搓衣板在荷塘缺口上洗衣裳，洗好衣服你把秧盆翻转来当船坐上，用手划水，居然像模像样地绕着荷塘划来划去。当你划到我身边时，我伸手拽住秧盆，‘我要坐船我要坐船！！’你－把将我拽上‘船;’去，我坐在船头也像你一样划过船呢！”丽君也来劲儿了，她说：“你后来用硬竹片做了两把桨。一见你们前往荷塘洗衣，我们也跟来洗衣，这就帮了娘的大忙。”“洗好衣服坐半天船，好爽！”“你是小霸王！”姐妹俩打起了嘴仗，“每次你要先坐，该收船了你还蛮不讲理，非得再坐两圈儿不行！”“唉！可惜我们沒能坐上真正的船！”丽君不无遗憾地说。石丘说：“我坐了几年真正的船，可是沒有你们在，还沒有坐秧盆儿刺激好玩儿呢！”丽君两眼眺望着远方，神秘兮兮地说：“嘿嘿，还有一件更有趣儿的事儿值得咱们回忆呢！”石丘他们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那儿是－片长势极差的甘蔗林，稀稀拉拉极像秃子头上不争气的癞毛儿！石丘拍着脑门儿说：“哦，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咱们偷过队里的大甘蔗来熬过糖！”丽君说：“沒错沒错！当时你偷出你家的铜瓢来，你姐邀上我们，像猫－样钻进甘蔗林，扳的扳甘蔗剐的剐叶子。那时儿的生产搞得多好啊，任凭我们在地里胡作非为，外边路人根本不知道。”石丘红着脸说：“咱们扳足了甘蔗剐夠了叶子，像蚂蚁搬家－样将它们搬到深深的背沟里，三块石头架个灶，搭上铜瓢，捣绒甘蔗，将蔗汁拧在铜瓢里，接着划根火柴，点着焦稣稣的甘蔗叶子，升起熊熊的大火熬起糖来。”“您还没讲全面。”丽娟眼巴巴地望着石丘他们，期待着他们继续摆故事。“你梁石丘人小鬼大，算个娃娃头儿！”丽君嘿嘿笑着说，“在你的安排下，只留下我妹妹添柴烧火。你领着我和你姐跑进花生地里抠花生。雨后天晴的花生地，泥土既软又泡，你说不可整窝整窝地拔，那样是会露出马脚的。你教我们逮着络花生的‘针’即花生果的柄轻轻往外拽，白胖胖的花生果就跳出来了。摘老留嫩，再拂几下藤蔓灭迹，你梁石丘鬼得很呢。嘻嘻！”石丘说：“咱们剥出花生仁儿投进糖水，慢慢搅匀。此时酽稠的糖汁叫作晴糖，它冷却后便会凝固。为了制作花生片糖，我赶紧跑上桐籽坡去摘桐籽叶……”“您比兔子跑得还快！”丽娟嫣然一笑，说，“我的脸儿被火烤得通红，汗水在我布满灰尘的脸上冲出无数条弯弯曲曲的河道。那时候儿我还是个黄毛丫头儿，人小不知爱好，要是换在现在，莫说你是熬糖，哪怕你是煮龙肉我都不会给你烧火！”一阵大笑，桐籽树被他们震得发疯地摇。“娟妹儿！你说我‘比兔子跑得还快’，那叫雷厉风行！不过那时咱们还用不来这么优美的成语。”石丘苦笑地说，“我见花生仁儿已被熬焦，我随即叫你釜底抽薪。我将花生糖一勺一勺地舀到在石板上摊好的桐籽叶上，并将它们一一搪匀搪薄让它们冷却。大伙儿像馋猫似的等不及了，吹的用嘴吹气，扇的用手扇风……片刻，咱们便‘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地大快朵颐了。”“嗨，真有趣儿！”丽君说，“咱们那时候儿都是懵虫，殊不知，咱们还懵懵懂懂地过了一回人类梦寐以求的共产主义呢！嗨！那时候儿，我和石英姐好得来恨不得穿一条裤子！我们两家都爱养兔子。我们打兔儿草从来没离开过左右。我们从不争强好胜，总是互相谦让。有时候，走到某个方向兔儿草稀少，无论谁发现了一棵，打下来便会二一添作五，利己均沾！唉，人怕成年猪怕壮啊，情同手足的好朋友，到头来难免天各一方！”丽君伤感地直摇头。石丘遥望着北方说：“唉！我姐算是熬出头了。仔细回想起来，她含恨赴边陲，还得好好记住那个民兵排长鬼见愁。不是他昧着良心整她，也许她不会远走高飞。所以，受人欺负何尝不是好事儿？‘人不出门身不贵，火不烧山地不肥’。‘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人的乡情是斩不断的。我姐经常写信，从没忘记问候你们。她还常在信中提到和咱们小时候儿一道做游戏之类的趣事儿，她将思念之情揉进字里行间，十分感人！”“唉！说了半天，那些都是过眼云烟了。”丽娟蚕眉紧锁，颐指树下说，“你们瞧，漫山遍野都是胡盆子，像扭秧歌的红脸丫头儿似地在欢迎咱们呢，赶紧来一点实际的吧！”她边说边动身，已像蛇一样地滑下树去了。石丘让着丽君，也不慌不忙地滑下树来。“吃啊，敞开肚子尽情地吃吧！”丽娟说，“各取所需啊！这些年生活紧张，这是大自然赐予咱们的恩泽，打野食也救活了不少人！”他们採到顶大顶好的胡盆子，便会用狗尾巴草串起来。他们没有忘记他们的爹娘。丽君问：“石丘！你还没有玩过那种格吧？”“你说的是什么格？”“吃‘烧烤’呀！你住在学校肯定不知道。那时候儿的山粮根本等不及成熟，饿得清口水长流的人是见什么吃什么，捞进嘴里生吞活剥囫囵吞枣，我和妹妹她们，偷了队里的嫩豌豆嫩胡豆，掼在嫩竹筒里，拾上柴火，猫到鲤鱼山的山洞里，生火煨着烤熟，我们就称它为‘烧烤’。烧烤的味道儿好极了！唉！玩了些格也遭了些孽啊！”听着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儿，石丘心情沉重，他没说什么。他们你追我赶地採摘着胡盆子，各人手上都是大串大串地拎着俨如鲜艳夺目的玛瑙珠大项链儿。他们遇着了熟透了的“地瓜”也不放过。那些熟透了的“地瓜”也是大红大紫的，好像圆圆的荔枝，长在阔叶多节的匍匐茎上，有的藏在泥土里，有的露在泥土外。丽君她们一边寻找硕大熟透“地瓜”一边念到：“六月六，地瓜熟。刨地瓜，要知足，切莫贪心胀破肚……”这些酱红的“地瓜”让她们串起来，活像和尚肩上挂的大念珠。战果辉煌，该回家了。石丘说：“老同学！咱们终于熬出头了”。丽君说：“是啊！食堂解散了，找一把野菜也可以下锅。据说上边还允许把田边地角划给社员耕种，起个调节作用。只因冯净盅不理事，所以迟迟未动。”石丘忙问：“诶，你不是说冯玉生冯书记要起来当队长了吗？”丽君说：“是的。他已放出風来，他要利用大好形势，他有决心有能力，他誓叫牛栏冲的日月换新天！”“冯玉生沒有文化，能力却一点儿不差！”石丘说：“当年我就读的学校在他的辖区内，校长请他来校作过报告，我听过他即兴讲话。他讲话干净利落、逻辑性強，不打官腔，谁能说他是文盲？唉！因为一件莫须有的绯闻害得他跑路新疆。可惜啊，他把乌纱帽也跑丢了！”“冯书记把官跑丢了，对他而言是个莫大的损失。”丽娟说，“但对咱们牛栏冲来说，却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儿！”她凝望着东山升起那轮银盘似的大月亮打住了。“诶丽娟说下去！”石丘接踵而至，催她说，“娟妹儿有何高见，石丘愿听其详。”丽君争着阐述说：“我完全赞成娟妹的观点，实话实说，如果冯玉生不因绯闻而跑路新疆，凭借他的实力胜任一个区级干部完全不成问题。他是个提得起放得下能上能下的人。他没有自暴自弃，他为了让牛栏冲的乡亲能过上好日子，他情愿放下架子出任队长这个小小芝麻官儿，这一点确实难能可贵。这一点就是咱们牛栏冲的鸿福！一个生产队的队长好比一个家庭的家长。当家人能干，那家人肯定就吃得起饭。不言而喻，一个队的队长能干，自然就会让人刮目相看！”所以我劝老同学，千万不要因为失学而想不通。你比我们多读了三年书，你比我们姐妹俩强多了。你要振作起来，向冯书记学习，以冯书记为榜样，把你学到的东西托盘献给乡亲们——到哪座山唱哪个歌吧！”石丘不住地点头说：“谢谢！谢谢！”他们在黄昏的大榕树下分手了。石丘将大串红艳艳的胡盆子拘给丽君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串胡盆子，算是我给你们二位的酬劳！”丽君却之不掉，说：“朋友不言谢啊！石丘！你现在也要扎根农村了，很好。咱们可以朝夕相处了。有话随时可以沟通，当面聊。再见！”石丘情意绵绵地挥着手，依依不舍地目送着她们。沉沉的夜幕隔断了她们的视线。丽君她们渐行渐远。万簌俱寂，石丘仍在大榕树下久久伫立。
皓月当空，晚风徐徐。蛐蛐振翅，流萤舞炬，好一个盛夏的凉爽之夜！丽君习惯性地在院坝边儿用青草燎了一堆驱赶蚊虫的篝火，袅袅青烟随风飘散，院子里成了一片宜人的净土。接着她将小饭桌摆上，端出简单的晚餐。这个殷实的四口之家，一边纳凉，一边吃饭。丽君的爹——钟厚民是镇上畜牧站的站长，先进的共产党员。他吃国家粮，是脑力劳动者。他四十开外，已完全歇顶儿。一颗葫芦瓜儿脑袋，两扇风篷似的耳朵上挂着一副金丝老花镜儿。大大咧咧的口角上蓄着两撇牛角胡子。他中等身材，衣著讲究，像个文质彬彬的知识分子。此刻。他正在狼吞虎咽地喝着南瓜稀饭，热得满头大汗。他索性将白汗衫掀到胸膛上纳凉。他扶了一下小眼镜儿问：“诶，听说梁纯正那个幺儿名落孙山了，这是真的吗？”“没错，千真万确！”丽娟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们下午见过他。”“唉，可惜啊可惜！”老站长说，“那么好的成绩，那么好的人品，国家都不欢迎！”他捻了捻牛角胡子，顿了顿又说，“原因就是成份！懂吗？成份！”他的眼睛瞪得吓人，目光在镜片儿后和水银般的月光交相辉映。他讪笑着说，“谁让他投身不长眼睛？闷起个儿壳跑去投奔梁纯正？他如果投奔我钟厚民，他将一准锦绣前程！”丽君收拾完碗筷，用个搪瓷盘儿端出淘净的“地瓜”和胡盆子来。她听了她爹的大话大为光火。她说：“哎呀，爹！您是怎么地说话？谁愿意睁起眼睛去跳岩？投身不由己啊！我倒觉得他没考上学校是一件难得的大好事儿。好了，爹，休谈国事儿！没有海味儿，请吃山珍儿！咱们换个口味儿！”钟厚民的小眼睛眯成一条缝，大嘴巴儿笑成豌豆角儿。他说：“哎哟！你们在哪儿刨这么多野地瓜儿，摘这么多薅秧泡儿啊？”他毫不客气地用手撮着在月光下鲜艳闪光的胡盆子，像火车司炉加煤似地投进嘴里，动作十分潇洒！丽君扬着头说：“爹！薅秧泡儿好吃吗？”“好吃！味道好极啦！”“那我就告诉您吧！”丽君清了清嗓子说，“我和妹妹应梁幺娘的邀请去开导梁石丘，我们仨在鲤鱼山的桐籽坡玩了一天。”丽君把如何劝慰梁石丘的过程全部给她爹绘声绘色地说了，最后说，“我们看见梁石丘终于开窍了，又看见漫山遍野鲜艳夺目，于是动手摘下来，竟然‘和尚敲木鱼——多多多’好吃啊？山坡上有的是！”“爹！梁石丘手脚麻溜，他见我们摘的不多，他还送了咱们一大串薅秧泡儿呢！”丽君笑盈盈地补充说。钟大婶洗过澡坐拢来，她扬着头摆了摆湿漉漉的齐肩短发，并举手将它们捋至耳朵背后，跷起趿拉着塑料凉拖的二郎腿儿，瞥见荔枝般的野地瓜儿，喜出望外地哼哼起来：“嚯噢，六月六，地瓜儿熟咯！”她迫不及待地抓起几颗在手里，掰开一颗吃着说，“丽君！你们知道吗？娘在当妹子家的时候儿，也爱刨地瓜。所以，这种吃起来又香又沙的野地瓜，你娘我最爱吃！”“哦，是吗？那嘛今天能大饱口福，您可得好好记住梁石丘！”丽君由衷地说。“没错，如果没有他，我们今天也不会跑到鲤鱼山上去。”丽娟说。
石丘的院子里，也在上演着同样的戏。梁幺娘老两口儿看到儿子开窍了，一块石头落了地。是啊，他们身边儿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了，折腾不起啊。他们打心眼里感激钟氏姐妹儿。梁幺娘更为她的“锦囊妙计”获得成功而沾沾自喜。她频频地抹着胸膛，窃窃地乐在心里。一家人只要心情舒畅，哪怕是吃菜咽糠，远比你吃山珍海味儿都强！水银般的月光洒在石丘的床前，映得他心潮荡漾。他举头望明月，满脑子都是丽君姐妹儿可爱的动人形象。“冯书记丢了官儿都没自暴自弃，你要振作起来，向他学习，以他为榜样……”这些铮铮有声的忠告在他的耳畔萦绕，他的心里犹如灌了蜜。“人生苦短，似水流年”，这是丽娟消极的人生观。“请放心吧，我会振作起来，让你们刮目相看！”
月亮偏西了。雪亮的月光投进窗棂，洒到丽君她们的床上，就像给她们镀了一层银光。这对大姑娘，由于兴奋，彻夜难眠。丽君给妹妹摇着蒲葵扇，彼此心照不宣。她们想：“石丘名落孙山，就像冯书记丢了官儿。对他是个不可弥补的损失，对我们却是天大的好事儿。如果他青云直上，我们势必和他失之交臂。天赐良缘，让他受点儿委屈受点儿伤。他的痛苦，抑或就是我们的幸福？”燥热。遐想，挥之不去，折腾得这对情窦初开的姐妹儿辗转反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