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小斜睨了一下，说道：“爸的遗体一定要在家里放满三天，我们三兄弟一人一天陪爸过夜，不然真是大不敬。”
没走远的明良折了回来，说：“不是说一切从简吗？要陪你一个人陪，现在还哪有这样的？”
“无论怎样，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可以从简，但是原则性的东西是不能变的，我同意你刚才的安排，但，必须坚持我提的意见。”明法好像有点生气，甚至眼中含着泪。
明康打了圆场：“从简也是综合各种因素，特别是我们爸生前也是个节俭之人，把我们几个拉扯大都是省吃俭用下来的，我也同意明良的，关键原则不能让，这样这三个晚上我们三个一起来，这样也有个照应。”
“我厂里还有事呢……”明良还是嘀咕了一下。
“钱，我出大头就行了，守夜、寿衣、骨灰安放这些都不能简。”明法是连生最小的儿子，但也是最有气度的一个。
“就这样，大家去忙各自的吧，阿菊也帮一下小法准备家里和亲戚的一些必备的东西，比如披麻戴孝的那些东西，互相照应一下，最后了，咱们最后送爸一程。”明康态度也有了转变，堵了明良的嘴。
事情还算顺利，陆连生最后和老伴一起在安身堂里重逢了。不过他的小辈却拉了一包臭狗屎——最后清理陆连生遗物的时候，发现一个大木箱子上了锁，但是找不到钥匙。火上浇油的是，陆明菊还描述了父亲临走前对大木箱的“眷恋”，说：“他最后指了一下压在杂物下边的大箱子，我确认他指的是这个，他抓了一下我的手才走，但我真的不清楚里边是什么，也不知道他要我做什么？”
“要么撬开吧？”明良直勾勾地盯着大木箱子。
这个大木箱子看起来很陈旧，红色的纸皮都剥落了，露出灰色的木质，铜质的锁扣都是绿色的锈斑，配了一把新式的挂锁显得有点不着调，整个木箱严严实实，拍一拍发出沉闷的声音。
“还是不要撬了，里边有脆的东西怎么办？”明康和明良都不同意。他们说的也有道理，前几年老宅翻新房，挖出过好多清朝铜钱，有的老人走了也没告诉后人把玉镯子藏在枕头里边，结果烧了。
“去大寨河旁边的预制板厂借一把大钳子，能夹断钢筋的那种，看看里边究竟是什么。”明良的头脑还是比较活络。
在众目睽睽之下，箱子被打开了，看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希望能看到从来没有过的宝贝——上边是一堆花花绿绿的衣服，好像是戏服，一个白布包里边还有一个化妆盒，不值钱；一个绿色的竹制盒子，打开一看，是一把刺刀，已经锈迹斑斑，好像也不是很值钱；还有一个钱包，翻出来一张100元的纸币还有一叠粮票。几个人有点泄气，明良早一撇嘴走了，明康也没有什么兴趣，坐在凳子上一言不发，明菊倒是好像还没死心，在里边的衣服和盒子里翻找着，希望能发现点什么，明良仔细端详着几件东西，表示之前没什么印象，即使他是父亲最疼爱的儿子。
人群之中还是有识货的，背有点驼，但精神仍旧矍铄的陆春桥，拿起那把刺刀说：“这是日本人的东西，当年日本人来打仗的时候，正面攻不进浦江，便派了军队从钱塘湾登陆，一路上烧杀抢掠，当时很多人都向北方逃，但是有些人藏了起来。连生当年也是硬气，不跑，结果被打中一枪，你们都见过的，在左腿，后来昏死过去，但是日本人在每个尸体上补上一枪或者一刀，他的右肩胛处被刺了一刀。他应该是捡到的这把刺刀，藏得挺好的，‘十年动乱的时候’都没有搜出来。新中国成立后，本来他也想和我一起去朝鲜当志愿军的，不过受过大伤，而且肩胛那边的伤疤太大，到北方天寒地冻的受不了。”
秦文忠也想起家门水塘岸边的竹林下曾经有个野猫和黄鼠狼洞，小时候经常看到黄鼠狼呼啦地跑出来，洞口还经常有鸡毛什么的，都不敢接近，听家里的老人说那个其实是防空洞，日本人来的时候挖的，藏人的，现在被黄鼠狼占了。
陆连生亲身经历过那战火纷飞的岁月，很多人都知道，小学时候每当进行爱国主义教育时，秦文忠他们学校就会组织少先队去邀请这些经历战争年代的老人来到学校演讲，进行罄竹难书的控诉，其中陆连生因为唱戏出身，有点专业的说书功底，每次都讲的讲台底下一片抽泣声。秦文忠还记得，陆连生当时说过老宅前原来是一条大水沟，日本人来到村子里边将没有跑的人排成几排，机关枪扫射，每人再补几刀，全部丢进水沟里；日本人的大狼狗比十岁的小孩的个子还要高，把受尽凌辱的妇女撕成碎片，后来收尸的人拼也拼不起来；后来据说浦江那边正面进攻受阻，径直开道从后边偷袭浦江抵抗军，后村的很多人才幸免于难……
“这个戏服和化妆盒也是他的，哎，他原来是唱花鼓戏的好手，还自己写曲目，后来慢慢地没人看了，也没有人去接班，都到工厂开工，看样子他是很怀念唱戏时候的时光。其余的，这个钱包、粮票就不用说了。”陆春桥也有点唏嘘不已。从前逢年过节的，村头的茶馆都是爆满，花鼓戏班子唱了一出又一出。这花鼓戏本不是本地的特产，据说最早源自湘南民歌发展而成，从一旦一丑演唱发展到“三小”演唱。包括湖南、徽州等各地花鼓戏的传统剧目约有四百多个，音乐曲调三百余支。按其结构和音乐风格的不同可分为川调、打锣腔、牌子、小调四类，都有粗犷爽朗、地方色彩浓郁的特点，后来流传到本地，和滩簧等本地曲调杂合，简化，形成后来在农村喜闻乐见的戏曲种类。也有老人说此戏常在农民采摘桃李花果时演出，所以也名为花果戏。连生是这带有名的丑角，一跺一指、一瞪一睨、一言一词，无不令人捧腹，人称冷面滑稽。秦文忠还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翻到茶馆里边去偷成本的茶票，虽然不知道要来干吗，就是看起来好看，因为印得很漂亮。有时候也凑凑热闹看花鼓戏，但从不接近，因为人小，这唱戏的满脸涂得花花绿绿，晚上都不敢走夜路，就好像看了最老版的《聊斋之画皮》一般。
明良还是找到了父亲遗物的最好归属，拿到了市里的博物陈列馆——莫氏庄园去——也许他做的对，秦文忠也是这么想的。
在平江市内人民路上有一座保存完好的旧式庄园，是清代当地富商莫氏祖孙三代居住的地方，四周以六米高的风火墙与外界相隔绝，是一座典型的江南封闭式木结构第宅建筑，小巧玲珑，布局紧凑。秦文忠倒是游览过好几次，小时候春游去过，后来上中学也去过，上大学工作后每次回来也会去，所以印象比较深刻。
莫氏庄园由三座花园组成，其间花木、水池、曲径、湖石皆成小景，如诗如画，使人赏心悦目。建筑大多采用穿斗式和抬梁式梁架结构，配以雕刻精美的梁檐构件和华丽多变的廊前挂落，并用工艺精湛、刀法细腻的木刻、砖雕等进行点缀，构思巧妙、相映成趣。
莫氏庄园在屋顶的修饰上沿袭了“第五立面”的古制。飞檐翘角的屋顶，仪门、轿厅、正厅、堂楼屋脊上的龙吻，跳跃的鲤鱼，戏球的双狮，指路的仙人等姿态各异，以浩浩蓝天为衬，俨然是一幅名家水墨手笔。《诗·小雅·斯干》中“如鸟斯革，如翚斯飞”的意境，在追求动态美的古建筑设计上得到了生动的再现。
据说为了修建这座庄园，莫氏几乎将江南建筑装饰的精华都搬了进来，尤其集中在仪门，水磨砖雕门楼的门罩上刻有蓝色阳文字碑“金缕垂基”。字碑左右三国人物故事“桃园三结义”和“关羽挂印封金”，栩栩如生；上方八仙手中八件宝器，表达着神仙降临、喜庆吉祥的企盼；下方“鲤鱼跳龙门”，流露的也是传统扬名立万、光宗耀祖的心愿。木雕艺术更是触目可及，门窗、栏杆、挂落等，既是建筑构件，本身也是一道艺术与人文的风景。正厅二十扇高一丈有余的落地长窗，上部楼窗连绵不断的万字纹，寓意万德吉祥、万福万寿不断头；下部夹堂和裙板上则刻着蝙蝠、寿字、牡丹，寓意福、寿、富贵。人间福气，在一扇窗里就要把它占尽了。
中国人“大而全”的心态加上莫氏身份的多重性和复杂性，这些特点都在庄园建筑上打下了烙印。他们首先是大地主，有良田千亩，为防止农民抗租生事，花重金安设了一架电话以沟通内外。同时他们也是大商人，经营多种产业，庄园的地上，至今还铺着他们当年经营的地砖。大富了还需大贵，中国的富与贵，总是有着太多的牵连。莫家主人在清光绪时花巨资买了个三品官衔，于是门厅里堂而皇之地摆放了一套“肃静”、“回避”等仪仗执事，轿厅里则备了绿呢官轿。有了富贵还得有品位，还需风雅，于是他们又成了雅士。据当地《县续志人物传》记载：“幼嗜学。作书得赵鸥波神髓，画兰入徐文长堂奥，博收名人书画。学琴于北溪戈云庄先生，深得其秘旨。又精篆刻。旁及岐黄、堪舆之学，靡所不通。著有云浦草堂诗存。”莫氏子孙，亦擅琴棋书画。书房也成了园中的着力点与亮点，西轴线上按纵深方向辟为两间，其间由横跨开间的几何形门空式博古架隔开，两两相望，隔而不断，若即若离，情致盎然。前间摆书柜屏榻，兼有书案文几，上边放置着笔墨纸砚文房四宝及水盂笔筒印章等一应用具。后间临窗设一琴桌，居中布置红木桌、椅、几，是文朋诗友、骚人墨客邀集之所。书房又南衔前花园，北靠后花园，一年四季，鸟语花香，木石传趣，在此极目诗书，弈棋操琴，谈天说地，不亦乐乎！
而现在，莫氏庄园成为了当地的博物馆和“天然的摄影棚”，《红楼梦》、《家》、《春》、《秋》、《画魂》、《少林小子》、《济公》、《梧桐雨》、《半生缘》等一百多部影视剧都在这里取景。秦文忠还清晰地记得当时拍《原野》的时候，他和同学路过，一群穿着旧时军装的群众演员正在吃快餐。
六
这两天祥姨开始去磨面和豆沙，准备过年用，使得秦文忠感觉过年的气氛一点点临近。这天傍晚，陆在根来电话，好像很着急地找他帮忙。来到村委办公室里边，几个办公室灯火通明，好多人在办公室里来回穿梭，在在根的办公室坐着好多的人，秦文忠被人迎了进去。
陆在根正在开会，虽然一脸倦容，但脸上还是绽开了笑容，看来精神状态不错，不该是什么坏事情，看到秦文忠，说道：“哎呀，我们村的宝贝来了。”站起来上前，一边请秦文忠上座，一边环视在座的人，“这就是文忠，我们队的，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发小，首都大学毕业的，你们该是听说过，见过认识的估计没几个，初中就转学了。”
几个人开始点头，表示同意，另外一些人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怎样，只是朝秦文忠打了声招呼。文忠乘机环视了一下在座的，除了几个脸有点熟悉以外，其余的都没有见过，年长一点的还是有印象，年轻的基本上没见过，转头跟在根说：“这么多人？什么事情？”
“大事情呀，哈哈，我们村要有大事情，先给你介绍，这是这边几个村里的，你大概都认识吧，金龙搞宣传的，雪娟搞计生的，还有我们的会计、出纳，这边几位两位是村里在镇上小学教书的老师，启正、文龙，这边是我们在市里边请的广告公司的专业人员，老板兼创意总监许蕾蕾女士，还有他们团队的几个人，我就不一一介绍了。”一边介绍，秦文忠一头雾水地跟着一个挨着一个微笑。“过两天，市委张书记带着市里、镇上，还有兄弟市、镇、村上的一些代表要来我们村里边进行参观，哦，不，主要是慰问。我们讨论一下接待和宣传的事宜，目标呢就是给足市里面子，挣足自己的面子。”
在根看着大家惊叹的表情，心满意足地点头微笑，吸了一口烟，等大家声音慢慢小下来，轻轻抿了一口茶，继续说：“也是我们新时期农民们有福，摊上这么好的书记呀，他真是我们的大青天。最近市里在搞‘模范新农村示范点’评比，我们将村里的材料递上去以后，得到了市委市政府的高度关注，觉得我们的做法符合省、市里边对打造新时期和谐新农村的要求，顺应时代要求，符合历史潮流，彰显新农民形象，有远景，有目标，有方法，有措施，有保障，逻辑清晰，措施得当，既有鲜活的典型人物事迹，也有具体的实际形象表达。所以决定把我们村定为全市乃至整个地区示范村，要在年前挂牌，春节传播，年后具体实施后就可以不断总结经验了。”
秦文忠惊叹于陆在根的速度，上次探了唐林的口风并将消息转达后也没再去过问，没有想到短短这么一段时间，在根搞起来这么大的风浪。想起了高中同学聚会的时候黄伟的观点，赤脚的不怕穿鞋的。我们遇到的是一个充满了机会的时代，旧的社会模式随着时代的变迁正在瓦解，随之而来的是新的社会发展模式、社会阶层逐渐成形，只要你有魄力去做，总能做成一件事。之所以我们的周围很多没有什么文化、知识的人凭着一身胆识成了著名的企业家，就是因为他们无所负担，无所畏惧，最坏的不过就是原来的他们，只要坚持，每天都是新的自己，更具有价值的自己。而很多读了很长时间书的人往往羁绊太多，凡事思前想后错过机会，慢慢阶层成型，格局逐渐固定，你的机会就越来越少，突破需要的成本就越来越高，相对就更加故步自封了。回头看看在根，初中毕业，虽说占了一点父亲、家族的光，但在秦文忠看来总体上来说，是有他之所以可以成为现在的他的道理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