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殿侧的漏刻,已近辰时三刻,还有一刻,皇上才会上朝。
忆起前朝历代国君在位时,无不是更定时分(约早上六点)早朝开始,辰时便可结束,自新君登基,第一件事,竟是将早朝的时间往后推延了一个时辰,而他的理由更是让某些老成持重的前朝老臣们面红耳赤。
他说:“朕希望站在朝堂上的大臣们个个精力充沛精神集中,不想看到有人因瞌睡而掉脑袋,鉴于当朝大臣皆为男子,而朕又不欲剥夺尔等夜间之欢愉,是故特准你们早上多睡一会儿,而早朝之时辰改为辰时正点……”
当时,虽然朝上八成的文臣都红了面皮,但对于这一变革,却是从心底里感到欢喜的,因而无一异议。
遐思一回,刚刚回过神来,只见金砖铺砌的台阶上已出现一名容貌清秀的小太监,直着嗓子喊:“皇上上朝,众臣觐见……”
话音方落,粉沥金漆的雕龙屏侧出现一道亮丽的身影。
殿内两侧的大臣一瞬间便都矮了下去,匍匐在地齐声祝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宴泽牧径直走到金龙玉虎环佑的宽大宝座上,将手中半开的一枝玫瑰往御案上的松绿笔洗中一插,眉眼不抬地往椅背上一倚,懒懒道:“平身。”
众臣起身,抬头一看,宴泽牧一身浅金色蟠龙锦袍,袖口衣角的鳞纹图案上,排列齐整的钻石折射出迷离而璀璨的光芒,如梦一般地流转氤氲。脸上依旧带着浅浅的笑意,这使得他那张原本就俊逸年轻的脸庞显得更具魅惑力,犹如殷罗早春二月冲破严冬阴云的第一缕阳光,只一眼,便让人觉得心旷神怡。
然而大多数大臣却不自觉地微微颔首收回目光。
他们之中,有不少是前朝的老臣,如今能站在这里,已经极其幸运,因为自新君登基之后,前朝的文臣武将几乎都被他换了一批,而他们这些人之所以能留下,不过因为两个原因,第一,他们身世清白,功绩卓著,第二,皇上看他们较其他人顺眼,起码,此刻看来是这样。
但也正因为他们是前朝老臣,思想行为受前朝影响深刻,是故,每次看到不戴金冠不穿皇袍前来上朝的皇上,心中都会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一种,不太习惯的感觉。
尽管,和这位新君接触了几个月下来,他们已深刻地了解,他作为一个帝王,其威仪和霸气无需借助任何服饰仪仗便能浑然天成,迫人无形,远远地胜过他的父辈以及他们对帝王魅力的全部想象。但,当墨守陈规迂腐拘谨已变成他们自从政生涯中形成的性格中根深蒂固的一部分之后,面对如此标新立异的君王,一言一行间他们不得不拿出比往昔多一万倍的小心来。
但这还仅仅是令他们心生不安的一小部分而已,更重要的是,他们经由十数年,或是数十年时间锻炼磨砺出来的,可以称之为生存之根本的最最重要的一项技能……察言观色,揣度圣意,自新朝开辟以来,似乎随着先皇飘摇的白幡一起摒弃了他们,再不起任何哪怕只是让他们觉得一丝心安的作用。
因为,在这位归朝不满三年,继位不足六个月的新君脸上,他们永远只能看到三种表情:眉眼如月的大笑,唇角微勾的浅笑,以及,长眸微眯的似笑非笑。
而笑,并不完全代表他心情好,有时候,甚至是他颁布残酷刑罚的前兆。
因而,此刻他笑着,但大部分的臣子却都还是垂下了头,生怕他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其实,这也可称得上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大部分的时间,他都是一位笑容亲切温文尔雅的君主,自他即位后的种种表现来看,他甚至称得上是一位能文能武,张而有持,雷厉风行的明君,然大臣们在面对他时,却比面对一位真正的暴君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或许,身为一位帝王,太严明了也不完全好,最直接的表现便是,他的朝堂会变得无聊和安静很多。君王事事了然于心,时时洞若烛明,身为臣子的,自然也就噤若寒蝉战战兢兢了。
幸而,这朝堂上一班的武将都是他亲自挑选的,每次上朝,即便眼神中暗藏着尊敬与谨慎,但身姿面容总还是坦荡凛然的。相较之下,另一侧的文臣们则要显得委琐很多,他们喜欢微微弓着腰颔着首,一副恭候主人训斥差遣的模样,也不知是那些如春风杨柳般的美词好句酥软了他们的骨头,还是在书中听古人训斥惯了,因而成就了这一副奴样。
当然,凡事总不会都是千篇一律,千人一面,就比如说现在,站在文臣之首的尚书令微风,同样是诗经满腹学富五车,而他就挺直了身子微仰着头,看着宝座上的宴泽牧笑得明媚。
短暂的静默中,宴泽牧微哑而醇厚的声音低而撼人心神地响起:“工部。”
工部尚书慌忙出列,手执玉笏道:“臣在。”
宴泽牧懒懒道:“朕让你督造的座椅造完了没有?”
工部尚书欠身道:“回皇上,还,还未完工。”
宴泽牧长眉一挑,道:“两个多月还未造完?你当它是另一座点将台啊?你知不知道朕身下这把椅子让朕每天坐得有多不舒服,左右不靠边,椅背硬得像石头一样,每天早朝,都好像来上刑。不身临其境,你不清楚朕到底有多难受是不是?”
工部尚书双腿一弯跪倒在地,冷汗涔涔,道:“臣万死,请皇上恕罪,臣回去之后,一定督促他们快造,快造……”说到后来,身体都开始轻轻颤抖起来,让人不禁怀疑,只要对他再施一分压力,他便会瘫软当场。
宴泽牧却勾起嘴角极缓极轻地笑了,道:“明天我要再看不到椅子,现在我身下的这把椅子就会砸到你的头上,听清了吗?”
工部尚书连连道:“是,臣遵旨,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