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我们在檀木椅上诵读画册
缺页之处隐隐飞禽振翼之音
几羽瘦鹤栖身的扶桑与古刹
那天边的土地
一半香草，一半碧桃
淌起绿彩与青霭
金麦照亮的山陂
有人采撷菊花黄泥
他要求我们必须熟背详图
好携相机辞国远游
寻觅这些去处
拍出一一对应的证据
三十六
月光重重
前方悬着数十座青石桥梁
上面雕龙刻凤
挤满穿鸟兽纹朝服的人们
有的在中央做高难度的杂耍动作
有的深深地作揖打拱
有学丫鬟端茶请安蹲万福
有学仆人高举匾额、宫扇
有学兵士披尖执锐，荷戟而立
而尊贵的主人尚未显身
唯见一字儿摆开的七顶轿乘
三十七
对面苍黄的山岳如同展翅之鹰
猛禽嘴上总有人举足眺望
远方的城邦
流虹飞云绕颈缠身
复明的盲瞽在山巅颂扬新的经卷
而沉睡的孩童，看见赤色的鸟群
于是游人不绝
青苔的绝壁遂成为路径
就有蟒袍玉带的人紧张莫名
他们蹲在山下商议
要启用一切铁锹与炸药
让这座瞭望所烟消云散
三十八
人们麇集在考古现场苍黄的土城
紧张的挖掘与清理
从响晴的高空滚来暴雨雷声
彩绘土坯纷纷溃溶
他们争抢骷髅头、陶罐扣在颅顶
不管恸哭长笑，泛滥的颜表
眼中都涌满泪涛
工作人员用皮尺扯起一条警戒线
它有效地阻止了人群
却无力隔断那些悲凉的目光
三十九
美容院的医生在她脸上辟疆镇海
垫高湿地，削平丘山
改变地理与水文
将一只眼里的清澈引向另一只
播撒霞光雨露
使贫瘠的地表光泽
种植绿柳，让秃峰春回
师承治水之禹，移山之翁
或者大兴土木
广筑殿宇，架设桥梁，搭起亭台
天庭地阁精美绝伦，放出华光
白色纱布下永远是娇脆工巧之花容
而日益完善的五官再难融入仕女画的面部
四十
我准备飞身跃入瀚海
几位眼波流转的女子高举路牌
告诉我哪些浪涛暴戾，哪些涟漪柔顺
惑于澄明的涡旋，我失足莹碧波心
看到大海深蓝色腹腔里盘根错节的脾胃与肠道
最后沦陷深渊无法动弹
幸而放飞那枚随身携带的塑料浮萍
人们从豪华游轮抛下来一只斗大的鱼鳔
让我倒出囊中银器，抱紧它浮上岸去
四十一
一条河流穿城而过
市民每淘汰一件事物
总是将其弃入桥下的烟涛
那时，全城的百姓驻足观看
这样，河水里时而漂起一把梨木椅
时而浮沉一头狮子狗
或推送一包过时的衣服
或簇拥一位过世的长者
在河道转出人们视线的拐弯处
青色浪花陡然增大了一倍
四十二
仵作间分为三个科室
工作者都戴着蒙面巾
用白灰在腐肉的致命处画出一个个椭圆
他们有的司职检验被天文所伤的尸身
或被雷斧劈成两爿，或被电光击穿肺叶
被冰块冻成紫木的，被烈日烤成黑炭的
有的研究畜类与禽鱼
或被独角兽的犄角凿一个洞的
或被蝎尾剪成碎片的
还有科室专门负责地理
他们熟悉山川河泽
能够准确无误地指出
被海水泡得肿胀的
被几条荆棘藤条悬在山梁上吐出舌头的
危崖上摔断腿骨与颅骨的
用磁铁从腹部吸出一条锋利如剑的铁矿石
用弯曲的细管从体内抽出闪闪的水银
也有被滚落的巨石砸成肉泥的
亦有在盘陀路或溶洞或大雾里迷途而沦为饿殍的
还有在火山、雪崩或者大地忽然裂开的巨缝里殒命的人
他们都有纷繁的姿态与色彩
四十三
地理课结束后
他仍是一头雾水
曾经如生铁坚实的岩石
现在为何变得疲软
时不时在暴雨里滑坡
你指着那些餐桌上放了三天的点心
反问，香脆的面块何以变得绵软了
你让他在一块饼干上添加些露水
金黄的城砖立即就瘫软如泥
四十四
你问一个智者
北平的气候为何如此干燥
如此苍凉与贫瘠
他说，贫血的人通常心浮气躁
太多的波涛汇入幽暗的下水道
滔滔南去，远离了这个城市的天宇
从今日起，万户千家都以瓷盆收集废水
滴上蓝莓浆、樱桃汁
泼洒在住宅周围的草坪
即可蒸发，化为祥云，飘作甘霖
仅需三五月光景
即可形成南国水乡之循环
四十五
青青杏林下
并列有两个池子
大小完全一致
左边的充满勇士的赤血
右首的容纳妇孺的泪水
形状尤似幽深之伤口
亦似椭圆之眼眸
以沙场斧钺劈就
由心中刀枪凿成
四十六
地球偶尔会张开它的嘴
吞下一个时代连同臣民
某块岩层底下
埋有帝王鳄的骨骸
午宴的餐盘里掩盖了什么
那些肥肉丁、樱桃肉、橄榄油入口即化
却有坚硬的部分遗留下来
你的儿子将一条鲫鱼的骨架
藏在舌头底下
另外的岩层深处是一棵裸蕨的化石
恰恰你的女儿跑下楼梯
吐出一颗温润的杏核
四十七
收集半空那些如斗如坛
能砸出脑浆的冰雹
放入铁锅，架上薪火
以融水熬粥冲药
给饥寒交迫的人们饮用
四十八
那些束缚氢气球的彩绳都压在大石头下
一群抛锚的船舶随风荡漾着
你们解开绳子系在腰间，升上碧空
其时大雪纷飞，一个开卡车的师傅在喊
天上很滑
我们掏出传单与清醒剂，撒向大地
下面梦话连篇的公交车上不断有人睁眼
便有穿制服的老头骑蹦蹦车追来
很轻松的，他们驱车上了群山之巅
那些无限衰老的手弯弓搭箭
维护领空的治安
四十九
他在假山上堆砌几块炉甘石
等待雨至，烟霞升起
那些高峻的城壁湟池不过几钵盆景
他们只关心
江南青石路上浓霜迤逦
丝绸包裹的骆蹄可否踏出舞曲
而运河中的赤脚步履维艰
四方百姓生死未卜
被万吨花石纲累得咯血的挑夫
在地壳深处挖煤窒息的矿工
堕涧坠崖的采撷灵芝雪莲的药人
纷纷溅作史册外的墨点微尘
五十
惊愕的预报员忽然开口
由于整个南部地基塌陷
城垣瞬息坍毁
下面请市民紧急充电
接着屏幕一片漆黑
我们登上一千级险峻的台阶
寻找高处。其时大雨倾盆
一个窑洞里不断有人降温
化为冷水。几辆警车在观望
他们尚未接到命令
对我们的呼救置若罔闻
几个老妪帮你们穿上抗重压的
棉服和拳击手套，长可及胯的鹅绒靴
一个脸上有痣的人指导你们
两手前平举，弯腰抬腿，跳上滑梯
一溜烟逃离现场
我骑单车送一个男孩去他北方的家乡
他父亲给了我一车炸鸡腿
略作思考，他又交给我一船西红柿
令我速乘地下水返回，分发维生素
五十一
让犯人蹲在大玻璃缸里
使海水漫过他们头顶
然后加上金属盖
盖上凿数十个小孔
他们必须憋气，以适应水底的艰辛
把鱼群抛上陆地的罪恶
此时正接受相应的惩戒
每坚持一个时辰，监狱警
会从小孔里插入长长的白色吸管
水底之人便接过来含在嘴里
贪婪地吞咽空气
五十二
走进全城最大的文刺馆
他们在一头巨硕的家畜身上绣某国地图
山川河流清晰可辨
人民炊烟历历在目
抚摸了鬃毛与背臀，拈完肥瘦
几个金发碧眼的夷人挥起刀斧
将温驯之畜砍成血淋淋的肉块
然后瓜分，用枯草绳拎走
风干后以漆盒装殓
索取赎金
五十三
终于，你寻到所有容器底部的塞子
包括草塘、湖泊与盆地
你试着动手拔去它们
首先放去所有钢笔管里的红墨水
你又拔去一个水库的塞子
碧水流徙，露出沙石与龟贝
前方有只蓝汪汪的孔雀，气血旺盛
它飞落在你肩头
你也拔去它腹下的塞子
水位从凤头降至爪底
华羽枯萎，锦尾苍白
五十四
一个诗人带领大家去捉野兔
他告诉我们
地底也有城堡与街衢
先用短柄的锄头挖掘
拂去何首乌的根须
能依次发现蚂蚁穴、老鼠窝、蛇巢、獾洞
你们很快挖开了黑暗
通过那些密集的虫洞可以抵达
先辈的地窖，葡萄美酒
宫殿的丹墀，龙椅凤冠
某个美人的香丘，堂皇的墓室
月食那天遗失的金柜玉版
有关望星气求仙药的记载
古人的垃圾堆藏在居民楼的根部
他说，狡兔三窟，需以火燎烟熏
制造大雾与混乱
五十五
他说，请调试距离
有时眼底的蝴蝶会遮蔽
遥处一座庙宇
从现在起，我们驰马离开风景
回首时，他举起纤细胳膊
拦住身后一棵古柏的影像
再次停下时
他横起食指如幕布
准确地遮蔽了一座石桥
最后的落脚点在百里之外
他竖起一枚指甲盖
掩盖了远方的整座山岳
五十六
一捧包裹鱼的湖水
有鱼的形象
该如何分离或提取
当清流从你的指间滴落
这尾冰滑的水之鱼在她手心
射出波辉与鳞彩
映照掌纹
他们操控一台巨大的制冷器
凝成满湖寒冰
你手握刻刀，踞岸歌唱
终于凿出鱼的居所和象形
五十七
略五十八
簸箕里的排排小黑球依次在春阳下打开
像是隐士从碎裂的蛋片中
捧起一羽嫩黄的鸡雏
总有足够娇小的鱼适宜在一颗露珠里栖身
精细的鳍划着波涛，剔透的水晶圆壁微微收缩
一枚黑色围棋和另一只白子合起来
难以囚禁清风与病毒
道路上的人头攒动，浑圆车灯拥挤不堪
而凌晨天空中独闪的航班多么孤寂
五十九
狗娃拿着个纸糊的钟表在跑
风吹着时针右转左旋
左旋了两分，或是右转了一尺
距离全乱了
子丑寅卯就交织纠结了起来
无法计算时辰
二丫在冰块上放一只海螺
太阳远去的严冬
二者安然不动
金乌归来的夏季
螺壳则慢慢沉沦水底
六十
遍野玄武岩白垩岩像是一地散落的兵器
石块与石块之间
相隔百万年的距离
你叫我捡起一片寒黯黯的，尖利如枪的条状石块
把它绑在自行车后座上
锋刃向着后方
你说，这样就没人敢于追尾，和你过度亲密
后来，你看见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来这里
配置石刀石戟
用腰带固定在后腰上，女人则用红头绳缚在髻上
招摇过市
六十一
坠入一个陌生的庭院
他们的坐骑全缩小了一千倍
这里阡陌纵横，岔路纷繁
围墙上的花纹令人晕眩
蹲下身去，将儿童玩具大小的车马
贴着地面推出去
它们碰撞、追逐
在甬道，在墙角
满院子吱吱嘎嘎的行路声
所有人都大汗淋漓
拥挤在各自的旅程
六十二
将灯影投在壁心
完全封闭的殿宇
远离人群
阻止清风
亦不能被月光打扰
一根细管贯接灯芯
连根须于地下
需在铜盘下打通一条水渠
人们在很远的地方倒入燃料
从西周到大唐
从桐血到香油
保持影像恒存，需不偏不倚
静止或长眠万年
最终在石上凿出雏形
六十三
他在古老山脉耕作时
掘出一具梁龙的骨架
洗净淤泥与青苔
他用木桩、楔子、铁钉、钢丝将散乱的骨件
组装起来，固定下来，再加上楼梯层板与天窗
收拾床榻、衣橱、餐桌、椅子
一家老少尽数搬入
坚硬的颀长的肋骨上悬起鸡笼柴火玉米棒
一个装满粟米的竹筐随风摇晃
你也可以沿长脖子上的软梯登上宽阔的颅骨
那幽深的眼洞成了村庄最高的瞭望台
六十四
青草小径弯向茶园，滴露的香花
打湿碧玉发簪
这里的气息透出蒙昧
无一丝惊乱恐惑
那些蝴蝶全都停在空中
让她抚摸头上的羽绒与
芬芳的口器
表姐神情怡然
掌底起伏着温存的波浪线
像是亲近城中老家的雪橇犬
六十五
他们总是在清澈的湖中进餐
节省下饭桌座椅
木碗竹盘漂行水面
身体悬浮，省下重力
保持各种泳姿
向身披白云香汤沐浴的古人致礼
躺在星影的水面
只需划动手脚，水浪便能送来菜肴
数盏荷叶在身边环游不休
承接口中吐出的鱼刺与兽骨
六十六
地下室华丽的瓷砖上
蓄满清澈的水
遍种荷花与香菱
尖子生的三姨借了一亩鱼塘
给侄子训练游泳
他天不亮就下水，像耕牛犁着寒波
当第一抹朝暾照上嶙峋的肋骨
六十七
你住进全国最高的大楼
这里阒无声息，发簪稳如磐石
你对面是紫霞与青霓
眼波中浮起霜雁露鹄
摇晃的绿树沉在脚底
吵嚷的行人、喧嚣的车马沦于下界
彩色的风向袋全部向着楼根
那些不断被改变，被摧残，被鼓动的事物
与高空安详的云朵无关
飘风，都在低处
六十八
楼高千丈，百尺的玻璃
平整如斧切刀削
你游目环顾，四野空旷
很多年不曾见过灿烂的巢了
把儿子的玩具小屋放到阳台上
那是座古代的民宅，朱拱青檐
很快就有燕群翩翾而来
绕梁徐飞
嘴里衔着一万吨春泥
六十九
身旁曾是溪流与田畴
现在是工厂和大楼
褪去荷叶的池塘
生满了团团纠结的沙虫
它们漂动，卷起涡漩
在我们荒凉的脸上
一双被割去眼睑的眸子
终岁闪烁日光与星辰
几通更鼓、数声鸡啼
无眠者熬过夤夜
因为经年的憔悴与伤悲
长满了血丝
七十
他带领学生进行扫除
他们的铲子掘起无数硕鼠肥虫
听说从秦汉开始
宫中的鱼刺、禽骸
腐肉、残羹就全部掩埋在此
各色的泥浆粘在一处
土地因此肥沃无匹
十丈之下，卧有一头巨龟
它在阳光下安详合眼
你们将它洗净，立在大殿门侧
代替雄壮的石狮
七十一
洪水漫上二十三楼的天花板
我们屏息端坐床前
仰头看史前冰蓝的星空
江河深处野性暴虐的白鼋
咬碎水族箱里的宠物龟
七十二
一条河穿过他绵延如阿房宫的居所
潺潺的河水或浑黄或清冽
告诉你外面的盛夏与初春
染坊之蓝靛、壮士之碧血相继涌入
蛟龙的鳞片、前朝的凤冠
古人的头骨与舢板
我们总会看到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
慢悠悠漂过门厅、卧房
你在河心支起一架青青篱笆
然后熟睡
那些受阻的鱼，飞跃而过
在你的梦里响起编钟与磬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