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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一场不期而至的雨(7)

2008-6-7 10:17

野鸟

五月过后,山中喧哗不止的鸟声渐渐平息,就连我们驻地对面山头的那窝竹鸡,也不再听到它求偶的啼鸣。而在此前的三月到四月,每到清晨和黄昏,栎树林深处总能听到它不间断的尖叫,欢畅如铃,穿越清新凉爽的空气,近在跟前般让人耳膜跟随着跳跃震荡。

那时,老娄总悠闲着,见我站在院子里听鸟叫,就指点我说:

“那如吹哨的是大眼雀,那尖锐的有点扎耳的是竹鸡,那咯咯低鸣的是菁鸡……”

“菁鸡?”

“就是锦鸡。”

他特意上楼,提下一只剥了皮羽毛完整的标本让我观瞻。

那是一种如家鸡大小,有近一米长黑白相间尾羽的雉鸟,全身羽毛泛着铜绿色的金属色泽,靠颈部覆盖着一圈如顶戴的白羽,其上飘逸闪耀着从喙部向后脑伸出的那一绺鲜红色的羽冠,华丽漂亮,是造物精心雕塑的林间精灵。

我问他怎么捕获的,老倌得意地说:

“四五月间,庄稼下地,那些菁鸡就开始成群地从树林深处出来觅食没萌发的玉米、南瓜种子,就用一种细得几乎看不见的尼龙丝编的排套,围在它们经常通过的路上,有时一次就能捕上三五只,雄的剥皮吃肉,光这套完整的带皮羽毛标本就值百十元钱。”

我对老娄说:“这叫雉,是国家二类保护动物,林业部门知道了会找你麻烦的。”

他说:“那当然,只是他们远居城里,一般不会知道。”

驾驶员小张看到那张标本,惊艳于它的美丽,就央求老娄为他弄几只活的,说是想带回城去饲养,老娄答应找人帮忙弄。没过几日,就有人打电话给老娄,说村里其他人捕到了两只,一雄一雌,问小张是否想要。小张很高兴,花了150元买了回来,谁知那对鸟儿不吃不喝,没几日就死了。小张以为是自己饲养有问题,接着又买了几只,强行喂食喂水,但都只养到一周左右就死亡,感到特别懊恼。

老娄安慰他说:“这种成鸟是养不活的,野性太足,只有抓刚孵出的小鸟从小养大,才会成活。”

“可到什么地方能抓到小鸟呢?”小张问。

“这就很难了,大鸟为保护小鸟,筑巢的地方一般极其隐蔽,很难找到。村子里有熟知鸟性的人,还是可以捕到小鸟的。不过,他们一般不卖,因为养大以后就是油子。”

“油子非常珍贵,除了用来观赏,主要是用来诱捕成年菁鸡。”

“这种菁鸡有占地盘的习性,每个地盘可能是一条山谷,一座山头。只要将油子放在野菁鸡出没的山林,周围围上排套,引诱油子叫唤,雄菁鸡以为自己的地盘被侵占,前来打斗,一准就钻进了人设的圈套。”

老娄还怕我不信,就打电话叫来他专事捕鸟的朋友,说是亲自带我们去捕捉对山那对竹鸡,它在那儿已经叫了两个多月了。为什么不是菁鸡呢?那种鸟比竹鸡难找,稀少嘛,物以稀为贵。他那捕鸟的朋友是一个苗族老者,据说已经快七十岁,手提鸟笼,爬坡下坎气定神闲健步如飞。

到达那座山头时,趁我仍在喘息,那老者已经选好地点,布好排套,并放出他的竹鸡油子。那是一种比菁鸡小的山鸟,羽毛花麻如鹧鸪,貌不出众,甚至有点丑陋,当地人经常抓来下酒,并有竹鸡足半斤的说法。那油子竹鸡果然并不惧人,左顾右盼之后,发现没危险,就自顾在主人用网圈定的围栏里啄食我们撒下的玉米,悠然地捕捉昆虫。等我们退回附近的树林隐蔽好,那老者从怀里取出一节竹哨含在嘴中,吹出一串短而急促的哨音,那油子很配合地跟着鸣叫起来。

我屏住气,想观察那只野鸟是如何上当受骗的,可是久不见动静。只有那油子夸张地叫了停下,停下又叫,就在我几乎失去耐心时,听到老者压低嗓音说:“别动,来了!”

果见远处的草丛一阵窸窣晃动,一只野生竹鸡走走停停,不断向老者设定的圈套边靠近。那只油子见到它,就很勇敢伸出头,蓬松起颈部,作出打斗状,那野竹鸡似乎迟疑了一下,接着就决然地连跑带飞扑了过去,谁想半路却被那张看不见的网牢牢缠套住,惊惧地低鸣翻滚,老者飞快地冲了出去,一把将它按在地上。我们随后围了上去,它很快就被缚住了脚,从一只手传到另一只手,眼睛睁得圆圆的,惊恐地瑟瑟发抖。

要下山时,我对老者说:“我们就只想看捕鸟的过程,你干脆将它放了吧,说不定巢里还有小鸟等它去孵呢!”

老者哈哈大笑,说:“不是说不定,而是肯定,它窝里还有小鸟,我能从它的叫声里知道的。”

老娄在旁闷声说:“那么老妖怪,你还不放了它!我还想每天听它叫山呢!”

老者再次哈哈大笑:“放就放了,不是你叫,我还不来呢,误了我半天的工夫。”

于是,那只撞入网套的竹鸡被老者顺手一抛,仓皇地飞入了林中,只留下几片掉落的羽毛,久久地盘旋在风中。只是从此那个山头寂静了下来,老娄说,它要么已经迁走,远遁到哪一片密林中去了,要么就被吓得不敢鸣,变成了哑巴。

在山中待久了,就想起回城。

从曲曲弯弯的山路绕出来,到达高速公路入口,看到几个山民在路旁兜售野生动物,有蛇、野兔、花脸獐、竹鸡,还有几只活蹦乱跳让人惊艳的菁鸡,只是多次驯养不活,小张已经失去了对它的兴趣。

不时有过往车辆停下达成交易,村民接过钱,它们随后被丢进后备箱,带往所不知的城市,最终结束了它们的逍遥自由,变为贪食者的盘中餐。我已经知道,竹鸡和菁鸡是为保护自己的地盘或因贪食几粒玉米而落入人手,而蛇、兔和花脸獐们呢?

它们大抵也暴露了自己的弱点,并被那些捕食它们的人所掌握和利用了吧。

2010-6-21 15:54

一场不期而至的雨

大风撼动着胶林刚长丰茂的树冠,雷声滚动着滑过天际,指头大小的雨点便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我走出屋子,感受着那些胡乱蹦跳的雨滴敲打在身上的凉意,雨水很快就湿了我的头发迷蒙了我的眼。我想记住这个村庄雨中的样子,却只能看到村道旁那些一边开花一边结果的芒果,如何借助这样的风雨自己疏花疏果。

暴雨很快就在地面上形成大大小小的水流,冲刷着落叶,裹挟着落花,汩汩地流向横穿蕉园的溪流,最后全都汇入了勐拉河。在溪水和河水交汇的地方,白色的鹅卵石间长满了青青的水草,早孵出的小鱼和小虾在草根苔藻间游弋,细小的幼蛙还没完全断尾,就到处乱蹦乱跳。

我小心地避让它们,赤脚涉水而过。

你还记得那个夏天我们走过的河道边的蕉园吗?

采沙船还在翻腾那片沙滩,没有谁能阻止那些采金人的贪婪。他们在河水里反复淘洗精选出来的重砂,一粒粒地搜罗那些糠皮般细小的砂金,一直要等到雨季,河水重新淹没那段河道。河畔那株苍劲的老树,在这个春天还是没能发出新芽,虽然它还在用去年那个姿态站立着,但枝丫却明显稀少了很多。在河道下游远方的青色山坡,乳白色的云雾在雨后沿山脊缓缓向上移动,最后慢慢罩住陡崖边上的那片林子。

打鱼人还在抛洒他们的纱网,农人仍弯着腰忙碌在他们的菜园。

我盘桓在自己记忆里,搜寻你依稀的叹息,那时我们曾站在这条河岸边,风吹乱了你的头发盖住了你的脸。我一次次徒劳地调整我的鼻息,空气中除了雨水溅起的泥腥,并没有你头发上好闻的洗发水味。

这只是一场勐拉的黄昏雨,它们下得快停得也突然,似乎只是在释放一种心情。

当成群的飞鸟在暮色渐浓的天空投向它们远方的巢,小镇上灯光渐次亮起,我忍不住发给你这些胡乱写下的文字,只希望在远方某个城市的红绿灯街口,它们能够让你在人群中停下你匆忙的脚步……

2008-4-22 20:54

鱼雀

睡意深处,有啁啾的低鸣传来,犹如寒潭里投入一把细碎石子,激起的水波敲打周遭的石壁,轻越的回音划开夜的静寂,那是些南飞的鱼雀!我匍然起身,拉开厚重的窗帘,看到它们细小如尘点的身影,成群结队,高高低低,背负着幽蓝天幕上的星光,如游鱼般倏然从我窗前飞过。在它们翅翼的下方,连绵的山影幽暗迷茫,河流蜿蜒流转如带,未熄尽灯火的村庄两点三点,静静地伏卧于大地之上。

清晨穿过小城的街道,看到成群的哈尼人,提着串串用麻绳、藤条拴着的鱼雀在高声叫买,食客们麻木地翻动那些飞禽尸体,寻常得如同在挑选一株普通的白菜。清爽的晨风中,那些被开膛拔毛的胴体红中带紫,细长的脚爪向后斜伸,翅膀丑陋地成“7”字交叉,脖子扭曲下垂,头部尖锐的喙尖仍在滴血,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闻得着看得见的血腥。

不管你愿意不愿意,这样的悲剧仍在这个山区小城一年一度地定时上演。

多年前,我第一次进入金平从事矿产勘查,吉普车越过红河,在九曲十八弯的哀牢盘山公路上行进,两侧青葱的原始老林深处全是起起伏伏的蝉鸣,氤氲的岚烟淡淡地笼罩在沟沟谷谷中,间或有成片的梯田在坡垴间出现,竹木掩映着茅舍,那是哈尼人的村庄。随着离我生活的城市越来越远,一股荒莽神秘气息渐渐充塞于胸臆间。日暮时分,我们到达那座山腰小城,晚餐的餐桌上有道菜就是油炸鱼雀,当时以为是鹌鹑,入口带着点腊肉的香味,店家说是村寨中哈尼人挂在火炕上烟熏的。

后来,在金平那些哈尼山寨中待长了,得以有幸多次见识那种鸟儿。的确只是一种大如鹌鹑的候鸟,哈尼人在雀之前冠以鱼,可能是状其结群如鱼,在天空中灵动而迅疾,却笨得可随意用网捕捉之意。

每年深秋,当哀牢山间那些梯田中的稻谷在阳光的炙烤下变得金黄,森林中的浆果渐渐发红变紫,鱼雀们就开始偕妻携子,乘着涌动的西伯利亚的寒流,从遥远的北方准时而至。时间可以精确到那么一两天,就连通过哪一座山丫口,也是它们祖先选择好了的。哈尼人要做的,就是在它们每年要经过的林中点上灯,拉上网;简陋些的,可以直接打开自家仓库的所有门窗,打开电灯,手握长长的竹扫帚,专候那些鸟儿成群结队地如飞蛾扑火般自投罗网。然后,成批地将它们打死,拔毛开膛,油炸脆了成下酒菜。吃不完的,就串成串挂在灶房中,用柴火熏烤制成腊肉干。

随着山外的食客增多,鱼雀在这一带渐渐成了很有名的美味山货。

仰望蓝天,不禁为昨夜那群从我窗前飞过的鱼雀祝福。

那是一群如梦般从我眼前滑过的鸟儿,我不知道它们究竟来自北方的哪座山脉,在哪片森林中欢叫过,只祈愿它们漫长的南迁,少些风雨鹰隼的纠缠,远离灯火的诱惑,能保全性命,顺利地追寻到它们想要的温暖。

2009-12-24 11:16

远山

远山恍若一个梦,近在眼前,却又遥不可及。

我的脸在七月的太阳底下晒得黝黑,却轻松地将野外调查工作视为远足。只要稍有闲暇,一抬头,就能看到河对面那列远山,心底就泛起微笑。

日出而作,日没而辍,生活忽然变得如此简单。

简单的生活,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去观赏远山。

七月的天空,流云变幻,远山静静地立在那儿,泛着迷蒙的黛青色。

临河的一面,斜列着灰白色高大断崖,如同大地之上耸立而起的屏风。那屏风与它脚下的小河,间隔着山体垮塌下来的乱石堆,生长着四季常绿的阔叶乔木,岩榕、榔、西南桦,总是郁郁葱葱。

山谷低处,有条不大的河流,浅浅地伏在谷底,蜿蜒地环着或大或小的山,抱着三两户人家的村庄及村庄下的稻田。稻田一直斜铺到河道边,那儿长着或稀或密的水柳苇丛;在开阔地段,有着不太宽的河漫滩,白的卵石间,生长着茂密的野草,水牛悠然地待在那儿,轻松地摇着尾巴;远处,传来小孩们尖声的嬉闹,他们大多光着身子在河里戏水。

我工作的北岸山体较低矮,浑圆舒缓,却开阔大气。

在它的褶皱间,蕴藏着我们要寻找的金矿脉。只是要从那些寻常的石头中识别出它们,就得不停地走,不停地敲。幸运的是,随便站在哪一个山头,我都可以看到远处那排屏风似的远山。

苍鹰在雨后,喜欢定定地悬在高空。我想它定然能看到在大地之上渺小如蚁的我,看到我在四下奔忙。

我穿过稻地。

秧苗已经封了行。秧鸡躲藏在角落中不停地叫唤,抓一把细砂扬出去,可以看到它嘎嘎叫着惊慌失措地从稻丛中飞出,细细长长的脚夸张地向后伸,一直落到最远处的稻田才停止鸣叫。偶有农人在给稻丛打药,白色的药雾在阳光下透着虹彩,只是那股难闻的味道逼得人掩鼻而过。

我走过玉米地。

发现玉米全都已经扬花挂苞,籽粒已渐趋饱满,风吹过白色的天花扬起阵阵的粉雾。行垅间,铺满了南瓜和黄瓜蔓,黄花开开谢谢,蜂蝶忙碌着采花授粉。

我穿过没人的山谷。

松林和栗树丛遮天蔽日,蝉声鼓噪,回声隐隐不绝。

林间小道旁,蕨菜冒出的幼苔已经分了叉,展开了细碎的嫩叶;野党参纤细的藤蔓稍头,早早地开起了蓝花;枯枝烂叶间,腐烂了的蘑菇散发出阵阵臭味,引得苍蝇四下飞舞;山冈空地上,一株野杨梅伤痕累累,被攀折一地的树枝和散落一地的果核昭示着一场不太久远的浩劫。

石头,山的基本单位。

在放大镜下闪着灰的、黑的、褐红的光,它们被雨水浇得冰冷,又被烈日烤得火热,却用它们自己的语言自顾交谈天地亘古的秘密,全然忘了站在山冈之上的那个倾听者。

那个倾听者就是我,虽然戴着草帽,脸已经被太阳晒得黝黑。

我固执地年年追随那些远山的身影,耳畔总回响着夏季那些无意的蝉鸣,感觉如同中毒和醉酒,幻象中总掺和着我的沉默,你的微笑,却又都如远山般,真实而又难以捕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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