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接下来的话居然滔滔不绝:“我们早晚会分开。你最初跟我在一起,也是因为跟前女友分手感觉空虚,而在学校突然发现一个老同学也就是我,看起来还不赖,于是想不错就在一起吧。日子一长岁月平静,我对你挺好你对我不坏就渐渐有了感情,也就是你所说的依赖,天天要打电话吃饭要在一起,不然心里就不安。这可真不是爱。朱平如果说从前我还自信自己是你一个不错的结婚对象,长相体面不算恐龙学识尚可不算文盲家境庸常不算贫寒,这样的陆青野很适合做妻子。但是现在不可能了。我有其他要做的事。我要挣钱给妈妈治病,我也不再奢望婚姻,一切都必须靠自己——所以我决定不再耽误你。结束吧。”
他听我说完,十分平静:“那我以后还可以联系你吗。”
我心一揪,但很快大笑起来:“当然可以。”
他看看我:“那么今天这一路,还让我坐在你身边,好吗?”我一默。他补充:“放心,到了学校我就消失。如果以后,嗯,以后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随时可以找我。”我知道他想说“有什么事不要硬撑着,我可以随时帮助你”,但可能因我看起来太强势,他生怕这种话伤及我脆弱的自尊。
我点头,站起来,刚好有一阵大风,从门厅处猛力吹入,撑开我浅灰色旧裙的摆。
宋熙明
九月天气还是很热,但早晚已有温差。中日书法交流会结束,刚好赶上单位评职称,从事翻译工作等专业的技术人员可以参加翻译系列职称评审或考试。
我开始准备考试,有一天碰见单位同事,正在讨论评审考试的种种细节,我一懵:“已经开始了?”
“是啊,你不知道?”
我笑笑:“哦,我是新人,今年还没准备好。”
“就是嘛,宋熙明你去考,哪有不通过的。”
去问主任,他颇为难:“你父亲到人事处打过招呼,说是你马上要调工作了,并专门吩咐说准备调出档案,评职称——怎么还想着评职称啊。”
原来如此。人事处处长是父亲好友,也只能怪自己疏忽,难怪常被父亲鄙视。我尴尬:“主任,我,我并不准备调工作……”
主任瞪大鱼泡眼:“是吗?是你父亲亲口交代的,这个啊,我看你没主动跟我说,我以为是你不好开口。其实没什么,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哪里可能在这儿做长呢。外面天地多广阔。”
——既已如此,只有点头:“谢谢主任。”
就这样莫名其妙被扫地出门了。
吴纬夫妇去意大利度蜜月,京中好友寥寥,旧同学留洋的留洋,结婚的结婚,还有的已为人父、为人母。
好像就剩下我一个失业了,在母亲那里无法交代,只有说:“交流中心工作又忙又乏味,我想换一处。”
“那也该找到新工作再换。”母亲目光洞明一切,“熙明,你不必瞒我。你爸一直希望你能接他的班。其实听他的话,也没有什么不好。”
“我对生意毫无兴趣。”
“你这孩子。”她摇头,“那你对什么有兴趣?”她兀自继续,“文化?翻译?熙明,这些都只是你事业道路上的工具,你要利用自己的长处,站在起跑线之前。否则,你无法显示自己的优势。要记住,你爸爸只有你一个儿子,你是宋家长孙,所有人都在盯着你。妈妈则更只剩下你一人。”
“我知道。”唯有诺诺。
然而七重——没待我主动找她,竟发现她已离开北京。与她通话是在国际长途里。
“宋君。”她说极流畅的日语,“对不起,没有和你告别,我只是想,过去的五个月,该真正结束了。”
惊愕的反而是我。三年来她一直与我纠缠,我也知她除我之外另有若干男子,但——现在的确是真的结束了。
“我在东京NEC公司上班。你任何时候来,我都会欢迎。”她说,“前几天我还去看望了久寻。她现在很好,听说工作一稳定就会生孩子呢。”
“谢谢你。”我怔怔微笑。
父亲很满意,一面准备把我安排入他的公司,一面命我收拾行装去东京。此行是为一项规模较大的商业合作,父亲用意明显,希望可以通过耳濡目染使我迅速入行。
九月末吴纬夫妇回京,一道约我去咖啡店,赠我葡萄酒与巧克力。张淼纹小坐了一会便告辞。我和吴纬结账出来,他问:“你脸色怎么不好?”
“是吗。”我说,“被老爷子轰出单位,待业在家无所事事。”
他发动引擎:“去菖蒲河公园坐坐。”
路上我问他旅行是否愉快。他笑:“风景当然不错。但是建筑看多了也特别无聊。人太多,食物吃不惯。在罗马转机时她就和我兵分两路。途中打过几个电话报平安,回来又在罗马碰头。我不知怎么居然很接受这种方式,两人相处也很和平。”
我笑说:“你们可真能折腾。”
吴纬道:“其实她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我对同性恋态度一直很宽容。其实可以归咎于上帝选择的问题上。人内心深处隐藏的东西是你天生无法选择的。就像我们为什么会爱女人而不爱男人?你有没有读过《蒙马特遗书》。”
“很巧,今年七月也有人跟我提起。”
“是淼纹拿给我看的。旅行途中偶尔拿起来瞧瞧,感觉很压抑。不愿继续阅读。感觉自己是卑琐的窥探者,袖手旁观,甚至还怀有猎奇之心。存在,不存在,完全的虚无,灵魂消散。”
我干笑:“出去走一圈怎么就哲学了。”
“呵,你说你的事。”
“老爷子把我档案弄出来,要我去给他打杂。”
“其实也不坏。”他说,“赤膊闯天下是二十出头时的理想。现在嘛,循规蹈矩才是最明智的。”
“没有说不好。只是不太愿意,仰他鼻息。”
“这话说过了。”他摇头,“别人想仰都挨不着个儿。莫非你怨他跟你妈的事?咳,别瞪我。我知道你不会。你无非是想做自己的事儿。可你没瞧瞧京城偌大地儿谁单凭自个儿力气吃饭?什么叫自己想做的事儿?理想啊都他妈扯淡,老子现在只想吃喝拉撒睡外加好好上班。”
我知道他说得对。
他嘿嘿骇笑:“听我一句,这世上谁都可以不信,但得信父母。你倒说说,你学语言专业出身,除了当翻译做公务员也就是进公司了。京城地界上宋老爷子的企业名气不算小,谁敢犯傻要你?”
即便我不爽到拔出烟来点,但还是对吴纬很服气。
“喂喂,别抽。”他连忙阻止,“你嫂子鼻子忒灵,一点烟味儿也受不了。”
“另外。”他自己倒点了支烟,摇下车窗等红灯,“你也该想想娶媳妇儿的事了。”
我拧过脖子。
红灯跳成绿灯。吴纬看看我。因是逆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说:“我倒有一同学在高校外事处工作,那里也是个不错的落脚地儿。”
“是吗。”我笑得懒洋洋的,烟灰坍在手指上。
陆青野
日语课后和桂信一起吃宵夜,她在准备高级口译,人精瘦,神采奕奕。
她也没有男朋友,我和朱平分开,天天和她在一起。
“你们学校有交换生名额吧?名古屋大学?早稻田大学?”她停在烧烤摊前把两串韭菜、一只茄子放到筐子里。
我在吃冰棍:“有啊。过几天就是选拔考试,按排名分配名额,日语水平越高分去的学校越好。”
“啧啧。你还不是稳操胜券。”
“一去就是整年,现在家里这样——”
“不要动不动忧心忡忡,交换生又不要另交学费,生活费靠打工就行了。出去一年,大四回来,刚好找工作。”她又挑几串排骨。空气里有淡淡的夹竹桃香气。
“交换生也没什么大不了。学到的不比在国内多。”
“胡说。”她微笑,“你将来志愿并不在法律,主要还是靠语言特长找工作。学外语的,不出国怎么行。”
我默然。
两人坐下来吃烧烤。茄子极软,我加许多胡椒。
“晚上不该吃这些啊。”她忏悔,“太不养生了。我宿舍有米,下次一起煮粥吃。”
“你的意思是,我也去交换生选拔考试?”手里筷子缓缓拨弄盘中菜肴,我小声问。
“当然,为什么不去。”她斩钉截铁,“你不在的时候,我经常去看望你妈妈。反正我读研时才出国。”
“真羡慕你这样坚定不移,跟你在一起就充满希望。”
她笑,五官端正秀丽:“我们年轻,为什么不充满希望?”
回去路上有小雨。秋天悄然来临,松江校区真是萧条。我与桂信告别,独自回宿舍。
小曼、舒景和凯琳都在。舒景打游戏,凯琳聊电话,小曼盘腿在凳子上不声不响。我蹑足穿过,到阳台上拿帕子揩满头满身的水滴。对面女生宿舍有人弹琵琶,老是卡在一个音节上顺不下去。
“气功?”我觑眼瞥小曼时她突然睁开眼睛,我不得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