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华没敢久留两名美国飞行员,他知道营救的任务还没有完成。歙县虽是地处皖南大山区,但这一带并不安宁,也不安全。东部接壤的浙江淳安、建德一带,驻着侵华日军第七十师团的几个独立步兵大队;西边临近的江西浮梁、景德镇一带,驻有侵华日军第六十八师团的一个旅团,日军随时会发动向歙县进攻。而且,日军的飞机,近日经常来轰炸、袭击,风传日军已开始向这里进击了。因此,必须尽快将飞行员送出深山。
张建华将两名美国飞行员,拉到一张中国地图旁边,手指着“歙县”城的位置,做了手势,告诉飞行员这里还很危险,日军随时会进攻,准备将他俩送往歙县县城,那里有航空站,有军邮局,他们会将他俩送出危险区。
格兰宁和莱德也取出随身携带的飞行图,看到他们所处的位置有一条红色警戒线,知道这确实是个危险区,不能久留,点头表示同意张建华提出的建议。
两位美国朋友立即收拾好降落伞和其他物品。张建华挑选了两名青年,一个ⅡU张立功,一个叫张观德,挑上降落伞和其他物品,并由他护送,翻越五指山,经深渡向歙县城走去。
村民们送他们出村外,依依惜别。
格兰宁和莱德走出很远,回过头来,见村民们还站在村头,向他俩招手,向他俩祝福,不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两名美国朋友在小洲这个山村,逗留的时间虽然短暂,但留下的友情却是深长的。
铁斧岭,属歙县漳潭乡,盛产枇杷。这里产的枇杷果大、味甜、汁多,历史悠久,数百年以上的大树,年年依然挂果。但果树大多生长在高山大川里,采摘十分困难。故人们把欲得漳潭枇杷比作得到王母蟠桃那么难。说:天上王母蟠桃,世上漳潭枇杷。
可是,有谁能想象得到,“哈锐卡锐尔”号的另外两名飞行员,却降落到了被称为绝境的铁斧岭上。
一名是机枪手噶登纳,另一名是投弹手波尔茨。
这两名飞行员,刚刚侥幸跳出机毁人亡的险境,又落入可怕的绝地。
在机毁前的一刹那,噶登纳从飞机座位上被抛了出来,弹到了空中,又跌在一颗粗大的松树上,顺着松树滑下来,跌在树底下的一个崖石上。这一来,他的头部和大腿都负了伤,所幸的是,虽然负了些伤,但却减轻了撞击的力量,而保住了他的性命。否则,碰撞到崖石上,他将会粉身碎骨。
接着,波尔茨也落到了这个崖上。借着昏黄的月光和银白色降落伞反射的光,波尔茨看清了崖顶上还躺着一个人,是噶登纳。噶登纳也看见了波尔茨。
“呵,还活着?”噶登纳恍然地问。
“还活着!还活着!”波尔茨庆幸地说。
噶登纳动了动,想站起来,但他负了伤。他用手支撑起笨重的身体,试了试,但没有成功。
“我们怎么办?”他问波尔茨。
波尔茨负的伤比噶登纳轻得多。他打开降落伞降落时,降落伞被大松树缠住了,飘落在这崖石上,双脚麻木,直感到头晕目眩,难以动弹。他想歇一歇,镇静一下,借这个机会,观察周围环境,判断降落到了什么地方。便说:
“等一等!”
波尔茨坐在峭壁上,从昏暗的月光中看下去,壁陡崖峭。云雾在壁崖下,缥缥缈缈,像一片无垠的苍海,他连多走一步的决心也没有了,动一步就要掉进苍海里。实际情况正如他所判断的一样,陡壁下面的云雾里,是万丈深谷。
波尔茨在陡壁上坐了一夜,噶登纳则在他的身旁躺了一夜。他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高悬着,阳光透过松树的针叶,照在他的脸上,暖洋洋的。
忽然,他感觉听到了什么?听到了,听到了松林的喧哗,听到了啄木鸟清脆的啄着树皮声,还有山雀在松林中跳跃着,婉转地啼鸣着。
看到这活泼的生机,他整个身心都欢呼起来,产生了美妙的、令人陶醉的生的感觉。每当一个人遭遇了一次生命的危险之后,这种感觉便会涌遍全身。
他想坐起来,但马上又呻吟了一声,头上疼痛起来,仿佛传遍了全身。脑子里沉重地响着,好像有几只粗糙不平的旧石臼在里面转动,轰轰地响着,震撼着头脑,眼睛也痛得难以睁开。周围那清新空气,像消失了一样,眼里顿时又遮上一层灰色的帷幔。
“真糟糕!生命就这样结束了吗?”噶登纳微闭着眼睛,嘴里喃喃地说。
“只有奇迹出现!有人来营救!”波尔茨这样回答了噶登纳。平时爱说爱笑的波尔茨,大脑里闪出这么个美好的念头来。
听了这话,噶登纳的身心重新充满了汹涌澎湃的生的感觉,振作了起来。
铁斧岭下有一个小小的山村,这个山村只有四五户人家,名叫铁斧垱。
铁斧挡,位于五指山正南。18日夜间的飞机爆炸声,使这个小山村的四五户村民彻夜未眠。19日清晨,他们早早起来了,几户人家聚到了一起,议论着,猜测着。
青年方德灶,二十五六岁,血气方刚,又读过几年书,遇事颇有见解。他将自己的判断告诉了大家。他说:
“昨夜,开始的嗡嗡声是飞机的飞行声,随后听到那声巨响,可能是飞机失事爆炸了。”
停了停,方德灶又说:
“从爆炸到现在,已过去10个小时了,听爆炸声好像就在五指山上,飞行员是生是死,需要到爆炸地点去看看,死了的有尸体,负伤的要营救。”
村民们大多赞同方德灶的看法,支持他的意见。
得到村民的赞同和支持,方德灶紧赶慢跑,向铁斧岭奔去。几名青年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走上铁斧垱大峰口,太阳升高了,光灿夺目。铁斧岭的云雾渐渐散去,峰顶上既晴朗又清晰。
方德灶将双手举在眉宇间,向峰顶望去,立即看见一个奇异的现象:一棵大松树上,显现出一个弧形似的光环,光环像有波光,渐渐放射成一个大圆圈,轻轻飘动着,色彩斑斓。
迎着这个光环,方德灶惊讶地走去。在接近光环100多米的地方,那光环轮廓清晰起来:呵,是一块巨大的银白色绸布!倒挂在松树的枝丫上。
方德灶停住脚,观察一会。他在审视,这块银白色的绸布是什么物件?呵,对了,是降落伞,降落伞!他更加肯定了自己的判断,飞机在这儿失事了。既有降落伞,证明飞行员跳伞着陆了。那么,飞行员呢?在这悬崖绝壁之上,人们是不可能在黑夜里走出去的,何况是天外飞来的飞行员呢?如果落入绝壁下,那就更可怕了。他决定攀上岩顶,看个究竟。
他一口气爬到大松树的下边,当他举目向上观望时,发现岩顶上有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人半躺着。其实,那两个人早就发现了方德灶,因为被松树的针叶遮挡住了,方德灶没有看见那两个人,那两个人却从针叶的缝隙间看见了方德灶,那两人以军人本能的警觉,在审视来者是什么样的人。
方德灶向高壁上喊道:
“喂,喂,你们是谁?”
方德灶接连喊了两声,可是没有回应。
这时,山岩上坐着的那个人立起身来。方德灶见那人鼻梁特别高,才知道是外国人。
崖顶上的飞行员见来者并无敌意,一改沉默状态,连连招手,一边焦急地做手势,一边哇哇地说着什么。
方德灶一句也听不懂,但从那人焦急的招手手势上,知道是叫他营救他俩。
这时,方德灶听到了半躺着的那人发出低沉的呻吟声,知道他是负伤了,脑子里闪现出必须立即营救的念头。
方德灶个头矮小,黑黢黢的,像个猴子。他却踩着壁缝,手抓着微微突出的岩石,不一会就爬上了高壁,令岩顶上的飞行员惊叹不已。
爬上峰顶,方德灶发现躺着的飞行员,头部有血,衣服全撕破了,大约是从大松树上跌落下来划破的,露出的大腿上也有血,看样子伤不轻。
刚落过一场雨,长满苔藓的壁崖特别滑,一步踩空,跌入深谷,后果不堪设想。方德灶知道,他一个人是难以将飞行员扶下高壁的,尤其是那名负伤的飞行员,须要两个人配合,才能搀下陡壁。
方德灶双手作个喇叭筒,先向山下“哦哦”两声,然后喊道:
“这儿有人,是外国人,负伤了,快来营救!”
五六个站在壁岩下的青年,听到喊声,争先恐后地向高壁爬。
方德灶见状,伸出两个指头,喊道:“上来两个人,岩上狭窄,人多了摆不开!其余的人,在下面接应!”
话音刚落,青年吴国棠、吴春五抢先爬上了高壁。方德灶同吴国荣、吴春五商议一会,决定由吴国棠从背后抱着负伤飞行员的腰,吴春五面朝陡壁,先下几步,负伤的飞行员再踩着他的双肩,慢慢向壁崖下移动。站在壁岩下面的人,顺着壁崖站了一条线,搭成一道人梯,一个一个地接应。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们才将负伤的飞行员接下高壁。
在吴国棠、吴春五抱着负伤飞行员下高壁时,方德灶站在高壁上,像一名指挥员似的,一时指挥吴国棠、吴春五怎样移步,因为他俩是面对石壁的,视线被石壁和飞行员的身躯挡住了;一时又招呼崖下的人怎样接应。
这一场营救,接应的人小心翼翼,每一步都显得那么沉重,看的人也捏着一把汗。
波尔茨简直被惊呆了。那么陡峭的壁岩,人全悬空着,空手人下去都很困难,何况是搀扶一名重伤员呢?
接着,方德灶搀扶波尔茨下壁岩。波尔茨负的伤轻多了,而且他已看到下陡壁的一些技巧。因此,方德灶扶波尔茨下陡壁时,费的力气就小多了。
两名飞行员被营救下高壁后,方德灶让他俩原地休息,又带着几名青年,爬上高壁,将缠在大松树上的降落伞取了下来,还找到一个皮椅子。
方德灶抱起降落伞,兴奋不已,情不自禁地向山下“哦哦”喊了两声。
吴国棠、吴春五举起皮椅子,也跟着“哦哦”喊起来。
这一连串的“哦哦”声,在山谷间荡漾开。一时间,山鸣谷应,音韵悠扬,经久不息,像一首乐曲。
此刻,他们把绝壁上营救飞行员的英雄气概,一下子融会在这曲子的磅礴激情里,那些真诚、善良、友谊和勇敢精神,全部表达出来,抛洒出来,呼喊出来。此时此刻,再也没有什么能够比这种呼喊更能让他们痛快。
噶登纳负了重伤,又经过下高壁的折腾,连一步也不能走动了。
方德灶让吴国棠、吴春五两人用皮椅子抬着他。
方德灶则搀扶着波尔茨上路。
另外几名青年,找来一根木棒,抬着降落伞。
一列长长的队伍,前呼后拥地走出铁斧岭。
方德灶搀扶着波尔茨,波尔茨走在方德灶身边。他这才仔细看了看这位年轻的中国农民。他黑黑的脸膛上露出微微笑容,十分憨厚,回想他在高壁上指挥他的伙伴接应噶登纳,是那么机灵,那么有办法,随后又扶他爬下高壁。而这一切又做得那么细致、周到,那么卖力。
波尔茨内心充满了感激之情。可是,这个小伙子好像并不在意,一边吃力地扶着他,一边仍然在张罗、忙碌。他觉得这是一个可以信赖的朋友。波尔茨想问问他,这里是什么地方,四周有没有日军,希望继续得到他的帮助,脱离险境。
方德灶是个很有心计的青年,他虽然知道两名飞行员是外国人,但还不能证实是哪个国家的飞行员。刚才,两名飞行员处于绝境,不论是哪个国家的人,出于人道,都必须立即营救。现在必须问清这个问题,才好作下一步打算。
这时,飞行员已先打出手势。
飞行员指指这个山村,在空中画了一个“?”(问号)。
方德灶知道是问这里情况,思索了一下,指指这片山村,又拍拍他自己,示意说:这是中国自己的土地,并没有被日军占领。
飞行员会意地笑了笑。
方德灶也打了个手势,指指飞行员,画了一个“?”(问号)。
飞行员明白这位青年是在问他的国籍,但语言不通,没有办法回答,十分焦急,随后用手指在胸脯上画了7条长杠杠,尔后又在左上方画了无数个小星星。
方德灶一边注意看着,一边思考着。半晌,他终于明白过来,飞行员画的是星条旗,说明他们是美国人。
“美国人!”方德灶惊喜地说,“美国是反法西斯战线的同盟国,是朋友!”便伸出双手,紧握住波尔茨的手,抖了抖,十分亲热。
波尔茨也用双手握住方德灶手不放,眼角渗出感激的泪花。
其他村民见方德灶和飞行员亲热起来,不知什么原因。问方德灶:
“为什么突然亲热起来,他向你说了什么新鲜事?”
“他们是美国人!”方德灶说,“是盟军,是来帮助中国抗战的,是中国人民的朋友!”
抬着噶登纳的吴国棠、吴春五,听说飞行员是盟军,是朋友,十分高兴,步伐加快了,跟在后面的人也跑了起来。其他村民也鼓起掌来,表示欢迎。
进了铁斧垱,山村人听说来了两个美国人,都很惊奇,男女老少,一齐围了上来,问这问那,小山村一时沸腾起来。方德灶让家人煮了一些鸡蛋,让美国朋友吃。飞行员也不客气,剥开鸡蛋便吃。因为肚子实在太饿了,他们狼吞虎咽,村民们看了忍不住笑起来。飞行员发现了自己的狼狈相,做出滑稽的表情,尔后又“oK!oK!”叫个不停。
屋里充满欢声笑语。
这欢声,这笑语,打破了语言不通的沉寂气氛,起到了感情交流的作用。
吃过饭,方德灶让村民用皮椅子扎了一个抬子,由吴国棠、吴春五抬着噶登纳。他又将降落伞和飞行员的其他物品配了一副挑子,担在肩上,护送飞行员去歙县县城。
村民们倾巢而出,欢送美国朋友。考虑到还有40余里山路,家家户户都煮了几个鸡蛋,送给了飞行员。
飞行员接在手里,鸡蛋还是滚烫滚烫的,掂了掂,不禁“啊”出一声。是的,这是中国人民的一片热心啊!
沿途是一条崎岖的山路,翻山越岭。噶登纳坐在抬子上,倒不觉得累,心里很感激。波尔茨却走得十分疲乏,几次提出需要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