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去散步常路过学校对过的拐弯处。
我散步习惯在午后,午后的村庄很静,静得像个清纯的村姑。拐弯处的一块大石头上常坐着一个老人,拄根光光的拐杖,脸木木的,苍白的头发像燃过的灰。
我当然认得这个老人,我和她的儿子是同学。
我曾经频繁地往她的家里跑,因为她家离学校很近,因为我和她儿子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后来她儿子考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又分在西北的一个城市,我和她儿子的关系慢慢地有些淡了,我去看老人的次数也渐渐少了。再说我也要工作,每天忙忙碌碌地要到城里一个局里去上班,要像模像样地坐在一张临着窗户的桌子前,有时一个星期也难得回一趟村庄里的家。那段时间我去村外散步,是因为我的胃出了毛病,要在家里熬一段中药吃,也借熬中药在家多看几页书。
老人和我娘是一个村庄的闺女,我娘健在时俩老人经常头碰头,在一块说话儿。但这都是过去的生活了,像春天怀念秋天的落叶一样,树叶儿已经化作了泥土,娘离开我们已经多个年头了。我知道这个拄着拐杖的老人苦,男人离开她的时间也不短了,老人独自住在一个院子里,儿子离她太远,照顾她的是嫁在本村的一个闺女。
路过她家门前我散步到村东的河边,站在河边我伸腰展腿的,有时对着河喊一嗓子。以前,我每次回家,也几乎都来河滩坐一坐,闻一闻河边的泥香。最喜欢看的是河床上空飞来飞去的鸟儿,有一只自鸟,我是认识的,白白的翅膀扇动在河的上空显得圣洁。那只白鸟总像在有意等我,有一段时间我只要站到河边就能看到它的影子,让我简直有一种抱一抱它的念头。
这天站在河滩上我想起坐在石头上的老人,想起我少年时代老是径直地推开她家的门,端起舀子咕咚咕咚地喝一肚子水。想起她老是看着我说:“我和你娘在家当闺女时就好呢,你妈是个直心眼,是个好人。”的确,我妈躺在病床上的那几年她是不断坐在床边和妈聊天的。现在她真的老了,每天木木地拄着拐杖坐在石头上,人老了,连天上的一只鸟也不如。我忽然惭隗竟石头人似的几次走过她的面前,这样简直对不起老娘,对不起我的同学。这种惭隗在有一天她拄着拐杖站到我面前时更加强烈。
“桉子!”
她从石头上站了起来,而且挡住我的路。“你不记得我了吗?”
我怔怔地站着,说:“我怎么能不记得你呢?眼前晃动着岁月的影子。”
“你觉得我傻了吗?”
我说:“不是,真的不是。”
“咋连句话也不跟我说了呢?”
我说:“对……对不起,我,我没注意。”
这个看上去又聋又傻的老人,竟然不聋不傻,她该有八十岁了吧。那天站在河滩上我心烦意乱,我想尽快结束我的假期,可胃还在隐隐作疼,那些用野草、野果组成的中药还得喝下去。但再散步时我换了路线。我在一个阴云的午后听见了拐杖声,我刚从另一个散步的方向回到家,黑色的砂锅里散发出浓重的草药味。
“桉子,桉子。”一种没有底气的喊声。我看见老人拄着拐杖在门前站着,清瘦的目光睃着门口。我忙过去搀她。她显得有些生气:“你躲我呀?”
“我,我没有,我咋会躲你呀,我不再散步了,我在家熬药。”
“孩子,别嫌我,一会儿你去我家一趟好不好,我有话对你说。”
老人坐在门口等我,拐杖顶在下颌上,远远看去,像立在房顶上的一只鸟。
她默默地站起来,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家移。我走在老人的身边,听着拐杖的着地声。
老人从脱漆的柜里拿出一个包袱,哆哆嗦嗦地打开,包袱里是一个小匣子,匣子里是一叠捆在一起的信封。老人颤抖着从一个已经变色的信封里拿出一叠相片,一张张展开让我看,那些相片大都是她儿子的。我和她儿子的合影也有四五张,老人指指相片上的我说:“这不是你个龟孙呀?”
我说:“是我呀。”
老人再拿出的是一捆信,有的信封已经发霉发黄,老人拿着一封还没有捆进去的信让我看:“你和我儿子是同学,你该认得他的字吧,你看是不是他写的?”
我说:“是,都是他的,你多幸福,儿子上大学进了大城市。”
那个匣子放在老人的床边,发黄的照片和信又搁进匣子里。老人忽然静静地坐在柜边的一把老柳圈椅上,目光直直地望着从后墙小窗里透进来的一缕阳光,夕阳把她的脸映得有些黄。
好久,老人叹口气:“这个不孝儿,说啥也该回趟家呀。”老人的脸上掉下了泪。她忽然朝向我:“孩呀,他的同学中我最相信你,你说句囫囵话,这到底是咋回事?”
我的心狠狠疼了一下,我握着老人的手,吐出一口气,那口气让老人的白发动了一下。我说:“等吧……”她说:“孩,我不等了,你陪我去找找他行吧,哪怕我看到的是一个小坟墓……”
走出她家时,天已有了暮色,没走多远,我的袖子就被泪沾湿了。她的儿子已经十年没有回家了,只有我知道我为什么躲她,还有老人收到的那些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