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西十诫》之九:“你不可作伪证。”
“能请你喝咖啡吗?”
是一帆发来的。
嘉惠本要回绝,却突然看到手机上的日期:农历七月初七。中国的情人节啊!
她抬起头,看着窗外。想,苏旭离家出走,刚好一年了。这一年,她反复思索一个问题,他为什么走?苏旭的走,干脆利落,像一滴水,突然蒸发。
“总得有点儿原因吧?你这算什么?一纸离婚协议,轻飘飘就把多年的感情一笔勾销?”嘉惠两手揪着自己的头发问。
“还是来吧。让我告诉你一直要找的那个答案。”
一帆再次发来信息。嘉惠觉得浑身~震!立即收拾包,向门外走,边走边给一帆打电话。
“你那短信是什么意思?”一落座,嘉惠就问。一帆看着她,犹豫一阵子才说:“半年前,我见到了苏旭。”
“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一帆吞吞吐吐,“他跟一个女人在一起。那女人,怀孕了。”
嘉惠瞪大了眼睛,然后,抖着手,点上一支烟。
“我跟苏旭是好朋友,要不是我亲眼所见,我也不信。”
“你没骗我?”嘉惠盯着一帆的眼睛。
一帆移开:“我本来是想骗你。想让你能不受伤害地忘掉他。可似乎很难。”嘉惠看着窗外,眼里的泪水终于顺着脸颊流下来。
她忽然笑了:“陪我喝点酒吧?”
于是,他们去一家酒口E。谁也没再提那个人的名字。嘉惠时不时地大笑,.她喝了很多酒。一帆喝得也不少。俩人跌跌撞撞到嘉惠楼下。
嘉惠问:“你,想上去吗?”
一帆抬头看了看,说:“等你想好了,给我电话。”
后来,一帆倒是屡次等到嘉惠的电话。但嘉惠似乎从来没想好。嘉惠喝酒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常常是半夜打进电话:“一帆,我又回不去了。”
很快,一帆就驾车过去。有一次,嘉惠上不了楼,一帆背她上去。那晚,他没离开,一直坐在客厅的落地窗前。
第二天早上,嘉惠醒了,一出卧室门,愣在那里。半天,才说:“一帆,我知道你喜欢我。可我就是忘不了他。我总感觉他没理由那么做。我做不到把身体给你,心还在他那里。你还是别等我了。”
一帆默然无声,走到门口,回头笑,依然做一个打电话的动作。
又一年的中国情人节来临。
那天,下起了雨。两人依旧喝了好多酒。嘉惠说:“陪我淋雨吧?”她提着鞋子,张开双臂,在雨里跑。在一盏路灯下,嘉惠抬起头,看着天空发呆。雨水顺着她的捡淌下来。嘉惠说:“一帆,苏旭第一次向我求爱,也是在这样的雨天。当时,我抬着头,看着雨丝纷纷落下,真的很美。”
一帆仰而朝天,沉默着,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天还没亮,嘉惠接到个电话,让她赶紧到医院,一帆出事了!嘉惠的手一哆嗦,电话掉在地上!当她赶到医院,一帆已经走了!就像苏旭的离开,没任何前兆。
她们分手后,一帆又去喝酒。结果,出了交通事故。
嘉惠意外地从交警那里得到一个大信封。里面有一帆写好的一封信,还有一个日记本。
嘉惠先去看那封信,看着,看着,手哆嗦起来!
嘉惠,原谅我吧!我撒了谎。这封信我写了不知多少遍,也不知什么时候能交给你。我真是为你和苏旭感到高兴。你们一直都深爱着对方。
苏旭并没走远!
他居然,就住在她们家对面的楼上!
他得了绝症!
嘉惠疯狂地跑到大路边,伸手摆下一辆出租车。
一阵急促的敲门,里面却走出一个老太太。
“租我房子的那个病人?他走了。”
“走了?去哪儿了?”
“不知道。”
嘉惠呆了一般踱进屋子。找到了苏旭曾经躺过的那张床。站在床边,透过窗子,刚好,可以看到她的家。嘉惠一下子坐在床上,号啕大哭。
老太太问:“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妻子,我们就住那儿。”
老太太走过来,递一块毛巾过来。
回到家,嘉惠才拿出那本日记,一打开,却发现那是苏旭的。她呆呆地一页一页翻看日记。
我这样做,是不是犯了一个错误?可是,我怎么能拖累嘉惠?她还这么年轻,这么漂亮。
她怎么没去上班?病了吗?谁来照顾她啊?
嘉惠突然想起,那次躺在床上,有个陌生电话打进好几次,却不说话。
没想到遇见一帆。我求他去骗嘉惠。他喜欢嘉惠,我早就知道。
我把离开的原因告诉了他。这样,他就会放心去照顾嘉惠。我也就安心去迎接死神了。
疼得厉害!站不起来。我想,活不了多久了。
突然,嘉惠呼地一下站起来!
最后一篇日记,却是这样写的:
真奇怪,这几天,身上有劲儿了。去医院检查,医生告诉我,那肿瘤消失了!这么说,我又变成正常人!?我能回去看嘉惠了!可是,一帆怎么办?不,这对他可太残忍!而嘉惠也许已经把我忘:淖。我得离开!永远离开他们的视线。
许多天后的一个下午,嘉惠将一束花放在一帆的墓前,然后,坐下来。
“一帆,你跟苏旭一样,都是傻瓜。”
她在那里坐到太阳即将落山,就要起身的时候,背后好像有人走过来。
秋风起《摩西十诫》之十:“你不可贪恋他人之物。”
窗外,有棵梧桐树。树上一枚叶子已然枯黄。昨日午后,经风一吹,叶茎突然从中间折断。当时,他顿生感叹,秋风萧杀啊!早上一睁眼,他就先起身去看那片残叶,却见它已经垂落下来,与枝条的连接仅有一丝。
他紧盯着它。忽而有了同病相怜的意味。叶片一摇一晃,忽然断开。他甚至清晰地听到那啪的一声哀乐。那枯叶~夜未落,莫非只为了等他?他从窗棂忽地探出手去,试图迎接它的坠落。可是,那叶子沿着离手指不远的线路,滑下去了。
他张了张嘴,沉默。
宣判一结束,他就再也没有话了。
实际上,也无人可说。
他给过好处的,给他好处的,此时,一个个唯恐躲之不及。女人们呢,本来如过眼烟云,自然早作了鸟兽散。他这一倒,真就应了那句话,纸里包不得火!钱,自然一笔一笔对起账来。还有来历不明的。几百万呐!女人,也一个个闪亮登场。他可没料到,这次灾难的序幕,就是由女人拉开的。因此,老婆孩子不来,他也不能责怪。
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他坐在那里发呆,暗想自己这辈子,真算得上一桌满汉全席,丰盛无比。讨饭,十年攻读,官场厮杀,扶摇直上,香车美女,最后,身陷囹圄。
嘿,从另个角度讲,是不是也算值了?
“七号,有人来看你。”
他照例对号码没感应,等醒悟过来,一下抬头,张大嘴巴!谁会来看我?老婆?要是她!还真算一日夫妻百日恩呢!儿子?那小子在国外,只知道打电话要钱,想也别想。情人中的一个?还惦记着一段露水感情的,能有谁呢?患难见知己,莫非要印证一下?
这一路,真是翻江倒海呢!但依然是闷葫芦。
他禁不住嘿嘿直乐,这一生,居然没个可掏心窝子信赖的人!
会客室的门打开,他站在门口,一下呆住!
是白发苍苍的母亲!
空气在那一瞬凝固。他甚至想转身逃走!
有多久没见到母亲了?她怎么来的?她一直住在乡下啊!
母亲看到儿子,站起身,又伸手摁住桌子支撑身体。
目光却一刻也没离开儿子。
他在母亲对面坐下,不知从何说起。眼里,已经满是泪。
母亲跌跌撞撞靠近,嘴唇翕动着。
突然,伸手给了他一巴掌!
他的腮上,像是被树枝子划过。长这么大,第一次挨母亲的打。母亲打完,枯枝般的手顿在半空,又慢慢垂下,轻轻抚摸一下打过的地方。
母亲一句话也不说,慢慢转身,捡起墙角的拐棍,向外晃去。
他呆愣着,母亲千里迢迢来,就为这一巴掌?就在母亲即将踏出门口的时候,他突然喊出那个字:“娘!”
母亲站住!
母亲慢慢回身,看到跪在地上的儿子。
她走回来,坐下,歇息一会儿,开口说话:“儿啊!我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啦!说不出个大道理。外面的事儿,你懂。这些年,我在家就盼着一件事儿,你啥时候能回来:看看娘,咱拉拉家常里短。没想到,盼着盼着,盼到这里来了。”
是啊,整天地忙,都忙些什么呢?
“还记得那年,咱要饭那事儿吧?我抱着你妹妹,你在后头跟着。”
他点点头。
“那你知道,咱家为啥是那年春上最先出去要饭的?”
他摇摇头。
“那年月,过了年一开春,谁家的口粮有剩余啊?哪家孩子出来,都干巴得跟猴子似的。头年攒下的一点儿地瓜叶,早就没了。全队的人眼巴巴地盯着一个地方,就是村口的地瓜炕!每年,不都畦地瓜芽吗?等一茬一茬把瓜芽儿拔完,埋在沙土里生过芽的地瓜,都要分的。”
他眼前出现那种景象,生产队的地瓜炕边,挤满了人。到处飘逸着地瓜香味儿,甜丝丝的。
“那年,把地瓜挖出来,除了烂的,按人口分,正好一人一个。咱家五口人,分五个。你爹去领的,五个地瓜装在个篮子里,挎着往家走。他干不该万不该,去队长家的院子里落落脚,说是会计少给他算了工分。一转眼工夫,那篮子就空了!明明吃了哑巴亏,可人家是队长,你又没抓住人家手腕子。你爹就那么空着手回来了。你跟妹妹那时候还小,早就眼巴巴地盼着,一看你爹空着手,都哭起来。”
他笑了:“是啊,我想起来了。”
母亲也微笑:“没办法,一家人饿得眼前冒花。我跟你爹说,你怕丢人,我不怕!脸皮能填饱肚子?我们去要饭!”他轻轻挽起裤腿:“娘你看,那时候被狗咬的。”母亲伸手,颤巍巍伏下身子,在那伤疤上摩挲着。
“你想想,那时候,日子多么苦啊!还不是一步一步走过来了?人哪,千万得记住一条,不是自家的东西,不能拿啊!拿了,就是伤天害理。”
母子二人,一起沉默。
好半天,他悄声问:“娘,我托人捎回去的东西,你收到了吧?”
母亲笑了:“儿啊,娘这次把那笔钱捎来,全都交上了。我知道,那钱咱不能花!”说完,母亲站起来,擦擦眼角,转身,蹒跚着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