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槎客路三千远,
回首家山一发青。
犹忆前年寒食夜,
与君联步上西泠。
河桥灯火夜正阑,
知汝深闺梦已残。
心事莫从明月寄,
中天恐被万人看。
刻骨的相思,客里梦里!二十岁的年轻人,攻心的书籍,性解放的风气,使他悒悒不欢,青春在他的心房中骚动,他有说不出的痛苦!
学校的功课不怎么紧,因为他们学的主要是语言,郁达夫在这一方面具有他人无法相比的天才。但他在学习之余,感到百无聊赖,情思绵绵,年轻漂亮的少女迎面向他走来,他也会发生一种神经质。他又读了一遍《茵梦湖》,他完全进入书中的角色,那个老年人,年轻时的回忆,童年时代的快乐,和年轻时代的悲哀,便涌现在他的脑际——
“莱茵哈特当复活节即假期到来时,即取道回家,他到家的第二天早晨便去看伊丽莎白。
“‘你长得多么高了!’当这美丽苗条的女郎含着微笑走过来迎接他时,他说着。她红着脸,却没有回答;他把她的手握在手里向她问好时她要想轻轻地缩回;他怀疑地望着她,因为她以前从来不曾这样过;而现在似乎他们中间发生了有点疏远的样子。
“这一种感觉,在家里住了些时候,他天天去看她时,总存在着。他们俩单独地坐在一起的时候,谈话中间总有停顿,这使他心里非常难过,他切望着尽力避去。为了要在假期里有一个固定的事情做,他就开始给伊丽莎白教一点植物学,这学科是自己在大学课程的早初几个月里特别感兴趣的。
“伊丽莎白呢?她是惯于跟随着他的一切事情,而且学习得很快的,乐意于接受这样的建议。因此,他们每星期有几次游行到田野或者到旷野里,如果到中午,他们带回了那满装着的花草的绿色采集箱,莱茵哈特便会下午再来和伊丽莎白分着他们共同采集的东西。”
两小无猜啊!啊啊!郁达夫怀着极其愉快的心情回想起自己的人生道路,回想起她,与她在富春江充满歌声的大堤边,在鹳山的春江第一楼边,还有戏剧场中,他充满了快乐的感觉。可现在她在哪儿?
于是他提笔写信,向他的母亲,长兄提到了他的小邻居,那个他牵挂着的小姑娘的近况。
他得到母亲的回书,大出意料,那个小姑娘早已出嫁。郁达夫仿佛被沉重一击,生病了。母亲的来信很严肃,要他顾全学业,不要想人非非,长兄知道了这事也很不以为然,要他以学业为重,且以地下的父亲的名义责怪兄弟的不懂事。
有关莲仙的信息姗姗来迟,而且她已出嫁,郁达夫十分悔恨。
啊啊!郁达夫好烦躁,神经质起来,心里痛苦得要死,真恨不得立即披上袈裟做和尚去,一种纯洁的感情被愚弄的感觉油然而生,对一个人来说,失去了的倍觉珍贵。他的内心特别凄凉。
哎,随他去罢!只有时间能慢慢医治他的创伤。
郁达夫常常给他的兄嫂写信——
亲爱之兄嫂:
来书敬悉。此番冬假,为迁居梅林事忙煞,欲稍读书,终不可得。
今日往永坂处,交兄来信。午后微雨,陌上泞泥积将寸许。在道上遥思北京城中,当积雪如泥也。一切妄想抛去矣,此后当少将谨饬耳。
迩每读smiles司马候耳氏《自助论》及弗兰克林Frankling《自叙传》等,防闲居之不善也。诗并不多作,大约于校课有余暇时为之,然大抵皆得来不费功夫也。梅林中二层楼,本为日本诗人片桐氏——这铃木总兵卫之友人——氏别邸。现片桐氏死,惟梅花开日,纵人游览。故此室但于旧历正月中热闹,平时深锁不开也。弟访得后,月以租金四元得之。能俯瞰大海,回视名古屋市。风景不逊孤山放鹤亭,惟四面梅花,无近邻入眼,似稍觉寂寞耳。然弟每欲学鲁宾逊之独居荒岛,不与人世往来,因弟已看破世界尽为恶魔变相——如饮食男女——故亦不厌凄凉,反对松竹之清坚,梅鹤之洁厉,别具一种幽趣,所谓曾经沧海,百物皆虚,荒野林寒犹堪友吾(泥退生诗)者也。南方乱党犹欲操戈。鲍郭空争(鲍郎当筵笑郭郎),何时能已。然弟能生存一日者,即读一日书,天下大事,非白面书生所当言。所耿耿于怀者,恐乱事从生,资釜不继耳。然天生吾才,当不令我饿死,此种穷境,想亦有破除术也。吾嫂学诗,盛唐不及中唐,中唐不及晚唐。与其失之粗犷,宁失之纤巧,女人究竟不应作“欲上青天揽日月”等语,弟意李杜诗竟可不读,入手即应从李义山、温八叉诸人诗。在宋则欧阳永叔、曾南丰、陆剑南诸家诗可颂。元明诗弟未曾披读,故不敢言。然如王世贞、李东阳诸家究不合使闽阁中人模仿。吴梅村诗风光细腻,唐宋诗之集大成者。家中曾有全集在,可取读之。不必半年,行见吾嫂之诗句较香菱更敏丽矣。清朝诗惟王渔洋全集可颂,赵瓯北、袁子才诸家诗瑕不掩瑜。近人樊樊山、陈伯严诸人大抵为画虎不成之狗矣。沈归愚尚书最喜用好看之字面,昔人所谓至宝丹也。然女流诗人,正不可少此至宝丹,究竟堂上夫人,较庵中道姑为愈耳。弟诗虽尚无门径,然窃慕吴每村诗格,有人赞“乱离年少无多泪,行李家贫只旧书”为似吴梅村者,弟亦以此等句为得意作也。曼兄再三诫弟以勿骄,前年弟曾有百钱财主笑人之习,近且对黄狗亦低头矣。前次狂言,惟向我亲爱之兄嫂言之,以示得意,决不至对外人乱道也。知念故及,余后告。
文顿首
九日午后十时
后近作二首
晴雪园卜居
元龙好据胡床卧,
徐福真成物外游。
望去河山能小鲁,
夜来风雨似行舟。
月明梅影能同瘦,
日夕潮声海倒流。
只恐故园戈未息,
烽烟缭乱怯登楼。
元日感赋
逆旅逢新岁,
飘篷笑故吾。
百年原是客,
半世悔为儒(厌不详者,作念载可也,然语气不佳)。
细雨家山隐,
长空雁影孤(或作高楼雁影枯)。
乡思无著处,
隐几倒屠苏(或作一雁下南湖)。
碧岑长嫂惠鉴:
此番春假考,弟考一半,共七科目,弟只考三科耳。官立学校无补考。此番不考各科,须待遇暑假考完了后,再定分数矣。所以不能考者,因半途神经病发作故(所谓神经病者,即刺激性神经衰弱,一时昏绝如羊癫病,但无痉挛状态耳,记忆力,忍耐力,理解力皆已去尽矣),今日犹未痊也。医师劝弟休养,弟亦不得已听之。富阳来信,殊令人厌。嗟嗟予欲何言。……此信系未病前二日来也。……
春假中本欲往东京,以现势观之,已不能矣。病后犹咏一绝,嘱同学书以与汉文先生松本云:“大罗天上咏霓裳,亦是当年弟子行。今日穷途余一哭,由他才尽说江郎。”同学某日,才未尽也。呜呼!才纵未尽,其如人之将尽何!
弟颇愿牺牲一身,为宗教立一线功。不识曼兄亦许弟否。祖母未死前,弟决不出家也,恐伤老人心耳。前家信中,弟但云“暑假不能归,欲参禅也。”别无激烈语,想二老尚不识弟心耳。伤哉祖母……弟之出家云者,非谓抛弃学业也,但欲将来斋戒忏悔,披袈裟,读佛经,医贫入耳。第一学期(去年九月)弟来名古屋后觉为人无趣味可言。每有弃此红尘,逃归山谷,作一野人想。是以日日课余后,跑三里余路,到八事山(在名古屋西乡)散步。藉一得人生趣。
近则以普渡众生为心,即贫者病者欲使之不贫不病。是以有暇则埋头书卷中,欲求得一真学问,使能用之于实事也。然脑病作矣。
吁。弟不得不为天下苍生哭……
此事若使曼兄知之,不免又须愤怒,然岂得已哉,岂得已哉!
此后有信请寄名古屋御器所村二十一,成器自修寮。
弟达夫顿首
此信勿令曼兄见。
王粲登楼伤此日,
卢生逐梦悔当年。
不知群玉山头伴,
几到须眉第一天?
红豆秋风万里思,
天涯芳草日斜时。
不知彭泽门前菊,
开到黄花第几枝?
相逢仍在水边楼,
不诉欢娱却诉愁。
三月烟花千里梦,
十年旧事一回头。
竹马当年忆旧游,
秋风吹梦到江楼。
牧之去国双文嫁,
一样伤心两样愁。
生太飘零死亦难,
寒灰蜡泪未应干。
当年薄幸方成恨,
莫与多情一例看。
百丈情丝万丈风,
红儿身是可怜虫。
荼蘼零落春庭暮,
九子铃高倩影空。
呜呼尚欲何言!此后岁月当不知如何过去耳。附上日本乳母多摩子一信请转交j慎勿为曼兄见。其中但行以此事耳闻。善视之。弟看世界皆恶魔之变态,此后关于女色一途当绝念矣。”
最后他还希望长嫂到日本学裁缝,因为名古屋有教裁剪的学校,郁达夫真希望长嫂能来到身边呢。
他太忧郁了!寂寞!孤冷!无名的烦恼。在他给长嫂信中所附的那一束诗中,我们看到郁达夫完全沉浸在失恋的旋涡中,没法倾泄,只有向亲爱的长嫂低声倾诉。而且他还害怕长兄知道,诫长嫂慎勿为曼兄所知。他害怕长兄,祖母与母亲……那信中他深悔自己不该东渡扶桑,他失去了太多太多。他至今还梦想那位赵家少女,深悔自己薄幸,他只有逃向书中,逃向虚无中,可是他逃得了吗?临考之前,大病一场,他欲哭无泪。
郁达夫爱上了种种书籍,他喜欢一切文学用书,不拘是日文、英文、德文、法文、汉文。在此,他逃避世界,而在文学界上得到颇多的收获。
后来轰动全国的《沉沦》就是成书于这一段时间——他有些清高,不喜欢与庸碌的人交往。朋友们中偶然来了几封信,张资平从冈山五高写了信来,但也没有什么样的新意,无聊之极。同班倒有个同学是四川人,叫冯伟民,可人家又富有又庸俗,道不同不相与谋,一点骨格也没有,与小日本相处得倒挺好,郁达夫自视高风亮节,很少与这种人在一起。文学的爱好,诗歌、小说的阅读,并不能使郁达夫烦恼的心有所抑制,相反却成了他苦恼的催化剂。他喜欢那些悲哀的诗人、穷愁潦倒的小说家。济慈、波特莱尔、槌口一叶、陀思妥也夫斯基、屠格涅夫、惠特曼、大卫生、道生、王尔德,一个个都是怀才不遇,贫穷潦倒。郁达夫为此得出一个结论:自古才人多薄命。李贺、黄仲则不是这样么?“天生我材必有用”,也许就是李白发自内心的一种无可奈何的哀叹罢了。他越来越觉得教科书味同嚼蜡,毫无半点生趣。天气晴朗的时候,他往往捧了一本爱读的书跑到山腰水畔,沉醉在孤寂中。在万籁俱寂之间,水天相接的地方,他去看草木虫鱼,看白云碧落,全觉得自己与那些作品中的人物,与那些苦难的作家融为一体了。他有时觉得自己是七里垅边钓鱼台上的严子陵,是一个孤高傲世的贤人,是一个超然的隐者。有时山边来了一个农夫,也当成知己,而对他的课程却发生了本能的反感。
他的身体常常很差,是肺病。在学校里,他自己总是躲避同学,然而无论到什么地方,总觉得同学们的眼光像是怀着恶意,在背后盯着他。上课时他虽然坐在同学们之间,然而觉得孤独得很。在大庭广众之中感到的这种孤独,倒比一个人在清冷的地方感受的孤独更难受。
他知道这极不正常,很想打开这种闭关自锁的状态,但是忧郁的心态,使他有说不出的烦恼。他知道家里惟有祖母与长嫂记挂到他,而严厉的母亲和长兄对他太苛求了。为此他非常失意,常常偷偷地给长嫂写信,仿佛他的长嫂才是他的知己,他希望长嫂能到名古屋来,那更好。
他有时神态恍惚,可他的同学们,日本与中国的,心境都比他好,他们在那里兴高采烈地听先生的讲课,而他耽在无边无际的空想里。
那是一种特殊的心态,有它成长的过程。自幼失怙,缺乏父爱。母亲既不能代替父亲的爱,过分严厉使她连母爱都予以撤销了。兄弟之间是一种复杂的感情,往往以自己的理智、经验代替感情,恨不得包办一切。失父的痛楚、苦闷、孤独,使他陷入深深的痛苦中。由怨生恨,由恨生了嫌隙,他恨不得立即遁入空门,做一个清心寡欲的和尚。过多的想法,他陷入一场灾难之中,身体更加差下去了。他的同学们,日本与中国的,没有几个不是有强大的爱为后盾的,对于人家的兴高采烈,他羡慕妒忌,进而眉头深锁,恨不得躲人一个无人之地大哭一场。他太敏感,神经太纤细。对那些寻欢作乐,谈笑聊天的异国同学,他产生了一种怨恨的感情。他以为他的母亲与长兄太不关心自己。他也希望与他的同学能作对等的谈话,然而他们都各自寻找快乐,一见他那副忧郁的样子,都不愿意理睬他,因此他愈来愈怨恨他的同学了。
“他们都是日本人,他们都是我的仇敌,我总有一天来复仇,我总要复他们的仇。”
一种复仇的心理油然而生,对岛国的学生的确他难以信任。从他出世前后,中国就面临日本人的欺侮,甲午年七月日本军队闯人朝鲜王宫,之后在黄海不宣而战,向我“济远”“广乙”两舰突然袭击,击沉我运兵船“高升”号,挑起了侵略中国的甲午战争。甲午八月中日宣战,十月渡过鸭绿江,侵占中国边境,翌年一月侵犯我威海卫,二月刘公岛陷落,北洋水师全军覆灭。以阴谋的做法,日本人割走了我中国的澎湖、台湾,奴役了我中国的保护国朝鲜。庚子年,这日本军国大盗又恶性膨胀,参加了八国联军进攻北京,与列强一起攫取中国白银两万万两!迫使中国签订了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一到悲愤的时候,他就想起没有人性的日本国。然而,平静下来的时候,他又不得不嘲骂自家:
“他们都是日本人,他们对你当然是没有同情的,因为你想得到他们的同情,所以才怨恨他们,这不可笑嘛?这岂不是自己的错误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