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叫郑朗的警察很听乔安南话的样子,他拉着伊洛的胳膊,把她拎出去。
出了门,伊洛把袖子从这个叫郑朗的警察手里夺回来,拉拉书包带,背好。
“干嘛啊,我又不是你的犯人!”她对他翻眼睛。
“还好你不是我的犯人!要我们的犯人都跟你似的,还不得头疼死!”
“是伊南先打我的!”她怒视一眼郑朗。这才几天啊,就有人替伊南睁眼说瞎话了,他看不到当时的情况吗?
“不声不响离家出走,折腾得人仰马翻,要你是我妹妹,我也得给你两下子!”
“你敢!”伊洛冷哼了一声:“我告你滥用职权!暴力执法!”
郑朗扑哧一笑:“滥用职权,暴力执法,你这小脑袋瓜儿,懂得还不少!”他双手交叉在胸前:“昨天晚上要你今天好好在家待着,你怎么就那么不听话?!”
伊洛正待说话,一间审讯室的门打开,从里面走出两名警察,带着一个戴手铐的年轻女人。女人脸色憔悴,头发蓬乱,双目红肿。
哦,这可不像她以前,她以前可一直是又整齐又利落的,一双机灵的眼睛,永远对她那个乖戾的女主人含着笑。
余莉,爸爸家的那个保姆!
余莉转眼也看到了她,她嘴唇翕动,想说什么似的,终于还是没有开口。她被带走了。
“她是凶手吗?”伊洛问警察郑朗。
“她现在是犯罪嫌疑人,不过,还没认罪。”
不认罪就是没罪了吗?她当然不会老实认罪——说不定她心里也在笑呢,伊洛很清楚,余莉有多讨厌马清清。
“你那天早上看到她了吗……”郑朗还没说完就停住了,他对着伊洛的身后,皱起了眉头。
伊洛转过脸去,见是一个富态的中年女人正急匆匆地走过来。
郑朗压低声音,抱怨说:“妈,你怎么又来了!”
郑朗妈妈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白他一眼:“我又不是来找你的,没良心的臭小子。”
乔安南办公室的门开了,乔安南带着伊南从里面走出来。
见了郑朗妈妈,乔安南眼睛一亮:“郑妈妈,又是什么好吃的?”
郑朗妈妈笑了:“我新学的,韩式参鸡汤,你跟组里的同事都分分。”
哦,她就是电视上演的那种,整天吃饱了没事干,实在穷极无聊,就拿自己煲的汤来骚扰别人的优裕家庭出来的主妇吧?不过,她的脸,看上去,真是亲切善良啊,让人油然而生一种亲近感,不像她妈妈,一见,就让人想逃。伊洛定定地看着她。啊,《世上只有妈妈好》那首歌里唱的妈妈,就是眼前这种妇人吧。
“哎,你没事就不要过来了啊,大家都那么忙,谁有空喝你的汤啊!”郑朗没好气地抱怨着。
伊洛想,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我喝啊!郑妈妈做的汤最好喝了……”乔安南一边说着,一边接过保温桶,飞快地打开闻了闻,“哎,真香!”
伊洛也闻到了。她的肚子不受控制地开始抽搐——从她有记忆开始,她觉得自己就一直处于饥饿的状态,她总是想吃东西。妈妈说那是馋虫作祟……伊洛有些悲凉地想,如果每个人肚子里都有一只馋虫,那她的馋虫可能早就饿死了吧。
她咽下口水,飞快地挺直身体——在房间里的伊南正冷冷地望着她呢。
乔安南合上保温桶,笑眯眯地说,“郑妈妈,我正有事找您呢。”
“你说,你说。”郑朗妈妈笑呵呵的。
伊洛没想到乔安南把手放到她的肩膀上,将她推向郑朗妈妈。
“她叫伊洛,十五岁,上高一,很乖的孩子,因为家里有点困难,没大人照管。她姐姐住小绿那儿,地方小,再多个人挤不下了,那个,您能不能帮忙照顾几天?”他低头对着伊洛又笑笑:“你觉得怎么样,伊洛?”
“啊?”伊洛和郑朗异口同声。
伊洛的“啊”是惊奇,而郑朗的“啊”是不乐意。他一定还没有忘记刚刚她跟伊南打架的事儿。
“啊”过之后,她的反应比郑朗快多了,在他发声阻止之前,她就大声说:“我愿意!”
4
伊洛觉得自己像是躺在玫瑰花瓣儿做成的云朵上,周身的一切都是柔,都是软,都是香。她心里盛满了喜悦和新奇,哎呀,多么暖和啊,多么舒服啊……直到一个阴影走过来,停在她的身边。
“贱骨头的死丫头!死乞白赖地待在人家这儿!你当自己小要饭的啊,把家里人的脸都丢尽了!”
是妈妈!伊洛赶紧用手臂紧紧地护住头,要挨打了。但巴掌却好像迟迟没有落下来,似乎妈妈正拿不定主意,怎么样惩罚她才更能配得上她犯的这个滔天大错,才能更出气!
伊洛害怕得心揪成了一团,她拼命努力让自己哭出来——哭虽然不能让妈妈停手,但是哭可以让妈妈分心。她最怕别人知道她的两个好女儿这么听话,完全是被她打出来的!可是她越着急,就越哭不出来。最后她只能咧着嘴,干号道:“妈妈,还是打我吧,您踢我,您拧我吧,就别把我关起来,妈妈,求求您,别关我……”
狭小得几乎不能转身的黑沉沉的空间,冷冰冰的地板,霉湿的空气,僵直酸痛的四肢,渴得冒烟儿的喉咙,饿得缩成一团的五脏六腑……她怕极了这些!
“妈妈,别关我啊……我错了,我错了……”
“伊洛,伊洛,怎么,做噩梦了啊?”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温柔地摇晃她。
伊洛睁开眼睛,一张亲切的胖圆脸映入眼帘,啊,是郑朗妈妈!她正关切地凝视着她。
哦,她怎么会做这种梦?她的梦让她忘了,她妈妈已经死了啊。她抹抹脸颊上的泪痕:“大妈——”
“梦醒了,就别想它了!好孩子,起来吃饭了!”郑妈妈疼惜地用手指为她理了理睡乱了的头发。
伊洛看看自己身处的宽敞明亮的大房间,看看眼前慈祥的妇人,真实的感觉回来了,她的心里一下子快乐起来——啊,是啊,刚刚只是一场梦!没有人可以再把她从睡得舒舒服服的床上拎起来,掴她几个耳光,再关在小黑屋里头挨饿,再也不会有人这么做了!
她翻身跳下床,甜甜地喊了一声:“大妈,早啊!”
郑妈妈让她叫她“大妈”。伊洛叫了几次以后,发现“大”字发音模糊而短促,“妈”字则可以拖得很长,听起来,就好像是一个撒娇的小女孩在喊“妈——”
这位郑妈妈为此笑逐颜开,又是帮她找新睡衣,又是帮她吹干湿头发,又是帮她热睡前牛奶……
这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
伊洛临睡前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因为有她妈妈那种恨不得自己是法西斯的妈妈,就有郑妈妈这种恨不得当自己是保姆一样的妈妈吗?
这是种什么样的心理?她猜不出来。她只知道,她喜欢这样的生活。这才是有正常妈妈的孩子每天应该享受到的人生啊。
对伊洛的问候,郑妈妈的胖圆脸笑得满脸开花:“早,妹妹,昨晚睡得好不好?”
对,郑妈妈是上海人,上海人叫小女孩都昵称“妹妹”,又亲切,又娇嗲。这可比做伊南的妹妹好太多了!
伊洛满足地叹气:“我都没睡过这么舒服的床!”不过早晚有一天,我会睡这样的床,住这样的房子,她心想。
郑妈妈的眼神饱含着同情和怜爱,她伸手,捋了捋她的乱发,柔声说:“乖妹妹,起来吧,早饭烧好了,看看合不合胃口?”
伊洛下床,发现床尾放了一身新衣服。粉红色的小外套,水洗牛仔裤,一双高帮运动鞋。
“今天早上我让郑朗爸爸去沃尔玛买的,那些专卖店还都没有开门,你先凑合着穿吧,等下午我再领你去专卖店买更好的啊——来,试试合身不?”
伊洛看看新衣服,又看看郑妈妈那一脸期盼的表情。
她是想要她哭吗?可是哭不出来怎么办?
她有些发愁……一个正常家庭的孩子,应该会怎么做呢?
她同学里最有钱的那个女孩子,曾经当着一众同学的面儿,把妈妈给她新买的手机从楼上扔了下去——因为不是她想要的颜色。可她的妈妈还是笑呵呵的,并且保证再买个新的,而且绝对不会买错!
她是不是也应该试试这种模式?
哦,不行。大妈不是妈妈,尽管只有一字之差,但终究不是。
“我……谢谢大妈……”她低下头,“麻烦您了。”
她心想,这样就可以了吧?
郑妈妈一脸慈爱地望着她——这眼神像是在鼓励她。好吧,她希望看到的,是可怜的伊洛……那就继续可怜下去好了。
“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我,我从来没有穿过专卖店的衣服……”
她不需要装可怜,真相就够可怜了。
郑妈妈眼圈都红了,走过来,紧紧地揽着她的肩头。“乖妹妹,来吃饭啦,你真是太瘦了,瞧瞧你的小肩膀啊!好孩子,在大妈这儿住下吧,我会把你养得壮壮的!”
就像看到一只流浪狗吗?她经常说自己过得猪狗不如,而事实也一再告诉她,就是这样。
吃完早饭——那丰盛的程度,叫它早饭都有点对不住它——伊洛坐上郑妈妈的车去警局。
这个大妈家境很殷实,光车子就有两辆,他们家儿子开一辆,大妈和大伯开一辆。
“大妈,这车子好漂亮啊!”她在车厢里看来看去……她那个女同学家里的车,好像跟这个差不多。
“大妈,您会开车,好厉害!”她由衷地说。这个貌不惊人的中年妇女,开车的样子那么帅……她以后也会这样吧?等她有了车,她也要去考驾照!
“呵呵,我十年前就有驾照了,那个时候得开车送你郑朗哥哥去上学。”
伊洛感慨:“郑朗哥哥真幸福!”
大妈又笑了:“哎,哪个父母不对孩子尽心尽力啊。”
对,父母对孩子都尽心尽力,连她自己的妈妈也是这样尽心尽力——尽心尽力地想各种惩罚方式来折磨她。
她换了个话题。“我们去警局吗?昨天乔叔叔说,让我帮他们抓凶手——可是,凶手不是抓到了吗?不是那个保姆吗?”
大妈笑,“警察的事情谁知道呢!也许是她不承认,你乔叔叔要你帮他找证据吧……那个乔叔叔人很好的,你别怕啊。”
我才不怕哩!我连死人都不怕!但这一点儿,没必要让她知道。伊洛对着郑妈妈甜甜一笑:“嗯,有大妈陪着我,我不怕。”
郑妈妈空出一只手,轻轻地拍抚伊洛的肩膀。郑妈妈从乔安南那儿约略听到她的情况后,对她的境遇充满了同情和痛惜。刚刚吃完早饭,伊洛听到郑妈妈跟郑爸爸在厨房小声说话,郑妈妈叹着气:“这孩子多不容易啊,经历了这么多可怕的事儿,唉,她才那么小,才那么小……”
她刚刚过了十五岁生日,生日前学校体检,她身高一米四八,体重六十五斤——她知道自己,确实很小,很小。
郑妈妈为她做的每一件事,都好像是急着要补偿她的委屈:“等事情好了,我带你去吃好吃的,你喜欢牛排还是海鲜?”
“我都没吃过……”
“那样啊,我们中午吃牛排,晚上吃海鲜。”
伊洛绽开了一个笑容:“好。”
流浪狗也不错啊……最起码还有机会遇到个好主人,她心想。
或许这个主人也会很快抛弃她——不过没关系,伊洛的原则是,活在当下。
伊洛一眼就看到了伊南。她正站在走廊上,身旁一边狼外婆,一边狼外公,两个人正在跟她激动地说着什么。显然不是什么好话,这从伊南抿得紧紧的嘴唇上可以看出来。
伊洛想不幸灾乐祸也难。她还没忘了昨天伊南打她的那一个耳光,她脸疼了半夜,对,她是踢了伊南一脚,可因为那个揪她的蠢警察——哦,不,他现在是郑朗哥哥了——她只是脚尖轻轻地碰了她一下,她想起来就气得牙痒痒!
最近一年,她和伊南打架,都保持着不败的战绩——伊南的小身板还不如她呢!伊洛琢磨着,趁没人的时候,她要不要修理修理伊南呢?
“伊洛。”伊南像是后背长了眼睛,转身面对她,对着她招手。狼外公和狼外婆,齐刷刷地把眼光对准了她。
“她来了,你问问她,我对你们好不好?!我昨天专门去看过你们了,还给你们交了房租,跟你姐姐说说,到底是不是?”狼外婆激动地拉着伊南的胳膊,把她拖到伊洛的面前。
她好像已经忘了,伊洛昨天把他们晾在家里直接走了的事,不过这样最好。
“是……”伊洛拖长音,一脸无奈,“但是我们没想过要被收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