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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呯”地一声,杯子被使劲砸向地板,裂成无数碎片四处飞溅,碰到墙壁、桌角、椅脚之类的硬物,发出叮叮咣咣的声响,格外刺耳。碧清的茶汁漫了一地,在本色进口木地板上肆意流淌。那些原本嫩绿的叶芽,刚刚还在杯子里惬意舒张,眼下就像离开了水的鱼儿,很快蜷缩成丑陋的一团。空气瞬间凝结了一般,有令人窒息、随时爆燃的感觉。
市委书记廖志国双手叉腰,大口吐着粗气,满脸涨得通红,眼睛里更是近乎喷出火来。
“他妈的那个于树奎,到底想要做什么?难道要市委向他低头,要我廖志国向他认输?我倒是要看看,他于树奎头上的角到底有多硬!”廖志国点烟的手有些哆嗦。
市委副秘书长黄一平努力屏住呼吸,一时惊得大气不敢出。
所幸,此时正是星期天的傍晚,整幢市委大楼里没有什么人,廖志国所在的这一层更是空空荡荡。刚才这一幕,除了黄一平这个贴身秘书,别无他人与闻。
跟随廖志国做秘书四年,黄一平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发这么大火。以前,也有遇到不顺心的时候,也拍桌子也骂娘,却从来没像今天这样摔东西。黄一平知道,假如不是愤怒到极点,廖书记绝不会有如此失控的举动。
趁着廖志国站到窗口吸烟,黄一平悄悄溜出门,找来笤帚、簸箕、拖把,很快将地板上的残碎物品收拾干净。而后,从里间休息室拿出一只崭新的保温杯,用开水反复烫过,抹布揩拭干净,重新泡好一杯碧螺春,小心地端到廖志国面前。
“我这个火,发错了?唔?”廖志国凝视窗外,怒气依然很盛。
“没有错。海北县委书记于树奎这个做法,确实过分了,换了任何人处在您的位置,都免不了发火。”黄一平回答。
的确,难怪廖志国要发这么大的火。对于他而言,这个阴冷潮湿的冬日下午,接二连三传来的全是令人烦心的信息,尤其于树奎在海北搞的那个检察长选举,更是令人不能忍受。
下午三点,廖志国本来约了黄一平到办公室,商量一下省委全委会上的表态发言。会议就在下周召开。这个发言,是廖志国就任市委书记半年来,第一次在省委全会上的亮相,也是对来年整个阳城市经济社会发展全局的谋划与展望,分量之重不言而喻。况且,省委办公厅通知要求,每位市委书记发言时间限定在十分钟。发言的全文,不仅会印发到全体与会人员,而且将在省报择要刊登。如此一来,无论对各个城市的整体风貌,还是对每位书记的个人形象,这个发言就有点打擂台、比高低的意思。
廖志国生性要强,又是就任才半年的新书记,加上当前处境特殊,对这个发言的重视可想而知。此前,他已经与黄一平多次关起门来,就发言的角度切入、材料选择、标题拟定、语言特色等等,进行过反复精心的研究、推敲,甚至细及每一个词句。今天下午过来,是对来年工作思路一段,准备再作一番斟酌与润色。
两人刚刚铺开材料,廖志国的手机响了。
廖志国盯着显示屏看了半天,可能看着号码有些奇怪,示意黄一平接了。
摁下接听键,那边传来熟悉的女低音,是苏婧婧抑制不住的哭泣。
这个时候,大洋彼岸的美利坚正是后半夜。苏婧婧从美国打来长途,显然又是大半夜未眠。
黄一平不敢多言,赶紧将电话递与廖志国。
廖志国接过电话,眉头立即纠结成两颗小核桃。听得出,电话那边的哭声更响亮了。过了好一阵,廖志国才长长叹息一声,劝慰道:“知道你在那边日子不好过,我在这边也不得安心哪。再忍忍吧,等到一年后市委党代会开了,一切都安定下来了,你就回来。这段时间,有再大困难也只好先克服一下嘛。唔?”
说罢,廖志国将话筒交到黄一平手上,说:“你来劝劝你婧姐。”
“婧姐,我是一平。”黄一平赶紧招呼。那边闻言,哭泣也渐渐止住了。
“一平弟弟,你也不是外人,我在这边的日子,简直比坐牢还要难熬啊!”苏婧婧诉苦道。“住在这个人迹稀少的郊区,语言不通,行动不便,孤独寂寞,整天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电视节目除了中央四套别的全看不懂。还有,我们这个宝贝儿子正处在青春叛逆期,既不好好学习,也不听话,接受了美国自由独立这一套,我一个人根本就管不住。”
黄一平也不是第一次接这样的电话了,不便对廖公子之事妄加评论,只有好言安慰,说:“婧姐刚到那儿时间不长,肯定需要有个适应过程,往后慢慢就会好了。你到美国治病,实际上是对廖书记工作的最大支持,也是对阳城六百万人民做出了牺牲。你放心,阳城这边只要有人到美洲,我就一定安排他们去看你!”
其实,在她出国这半年时间内,黄一平已经利用出差机会,专程与现任文化局长的徐晓凡前去探望过。同时,经过黄一平的精心安排,阳城市级机关和下边县区官员出访,但凡路线、人色合适,大多安排捎带过东西,或是绕道拜访。还有些阳城在美国的关系人,也都悉数请托给予关照。当然啦,黄一平也清楚,像苏婧婧这样的女子,从小在国内的官宦之家长大,嫁的又是官员丈夫廖志国,长期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哪里受过半点孤独与艰苦?如今,不远万里去往异国他乡,孤身一人饱受寂寞,难免太多委屈与抱怨。何况,美国社会不同于中国,金钱至上、人情淡漠,一切唯利益之马首是瞻,人家才不管你什么市长、书记夫人哩。
如此闲拉慢扯近一个小时,苏婧婧那边总算安静下来,挂了电话。
这边电话才放,黄一平的手机又响了。
看到廖志国脸色阴沉,黄一平本想掐了来电,关掉手机,却不料上面那个号码止住了他。
“是省委办公厅马处长。”黄一平说。
“唔!”廖志国示意黄一平赶紧接。
马处长是省委梁副书记的秘书,兼任省委办公厅三处处长。因为廖志国与梁副书记的亲密关系,马处长与黄一平之间也建立了热线联系,相互之间时常有事托办,沟通些内部信息。尤其半年前,廖志国由市长转任书记的关键时刻,若非马处长及时通报情况、指点迷津,遇到的麻烦肯定会更大,说不定最终遭到失败也未可知。因此,对于这个马处长,不仅黄一平要敬他三分,就是廖志国也不敢怠慢。
马处长传来的消息,依然不妙。
“最近几天,又有一批匿名信由北京转下来,从中央领导到组织、纪检、监察等要害部门,几乎悉数覆盖。另外,同样内容的信,省领导和相关部门也收到不少。主要还是控告廖书记贪腐弄权,同时还顺带点了梁副书记的纵容包庇。这些情况,省里虽然已经有过初步结论,可老是这样下去,影响还是很坏,我们这边也感觉有些压力。幸亏办公厅一帮兄弟还算够意思,好多信都没呈送领导,而是直接存档或作一般来信处理了。”马处长语气神秘且严肃。
“谢谢马处长的关心和提醒,也多亏有您帮忙挡着。您也知道,阳城这边就是有这么股子歪风邪气,多少年都没能根除。我们这边也在加强教育引导,希望尽快刹住这股歪风,但这需要一个过程。”黄一平尽量将客套控制在一个适当的度上。
面前站着廖书记,话筒那边是马处长,恭维过度了会伤及前者的自尊,不及又会令后者觉得不过瘾。这种对话,最好是一对一,话说过头些无所谓。当然,这个电话事涉匿名举报信,又不能让廖志国接听,甚至也不便明示马处长当事人就在旁边。官场中人与事,敏感、微妙之处多多,黄一平做了多年领导秘书,这点分寸还拿捏得住。
“哦,对了,最近廖书记几次说起,我们这边的阳西区有家丝绸企业,出了一款新型床上用品,以纯天然柞蚕丝做原料,是专门出口到欧美国家,据说已经被北欧某国王室列入特供。什么时候带几套请马处长和厅里的领导试用一下,以便提些批评改进意见。”黄一平赶紧转换了话题。
“这个产品倒是听说了,在省城名声也很大。不过,好像东西挺贵,而且产量也很有限,据说紧俏着哩。”马处长说。
“对马处长您这样的领导,还有什么贵不贵、紧不紧的呢。省里领导能看得上,就是对我们阳城的最大支持,也是等于给产品做广告嘛。怎么样,十套够不够?”黄一平问。
“嗯,这样——”马处长那边沉吟片刻,道:“既然是廖书记和你黄兄的美意,那就再加五六套吧,正好厅里帮忙的几个弟兄也都照顾到。不过,成本费要付的哟。”
“嗨,什么成本费不费的,交给我来处理吧。您放心,最近我让司机专门送过去。”黄一平满口应承的同时,像忽然想起一件事,又道:“能不能请马处长帮个忙,将这批匿名信的不同版本,分别复印一套带过来,让我们好好学习一下,也便于检查对照,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
“小事一桩,一言为定!”马处长回应说。
对于黄一平的现场发挥,站在一旁的廖志国投来赞许的目光。事实上,阳西区生产的这种蚕丝被,因为使用的是全天然柞蚕丝,质量上乘不说,确实也相当稀少、珍贵,每套售价接近两千欧元。黄一平说了十套,原本已经下了狠心,没想到马处长出手更狠。
说话间,天就有些暗淡下来了。一看表,已经接近五点。
恰在此时,市委常委、组织部长贾大雄打来内线电话,语调急促:“正在召开的海北县人代会出了麻烦。三十几位人大代表联合提名新的检察长人选,有可能挤掉市委确定的候选人。海北县委书记于树奎表示,很难说服那些代表收回提案。按照议程,明天下午会议就要进入选举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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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两个多小时,连续传来三个令人不安、沮丧的消息,而且三者之间又有着极为密切的内在联系,能不让廖志国动怒?
最后这个消息,自然充当着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触动了廖志国神经的底线,引发其情绪的总爆发。于是,那只精美的茶杯充当了牺牲品与替罪羊。
确实,海北县委书记于树奎做得太过咄咄逼人了。他来这一手,下手既准、狠、阴,又有些出人意料。
然而,作为一名旁观者,黄一平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于树奎此举绝非偶然,更非一时心血来潮。正如廖志国所言,于树奎这是在借题发挥,向他这个堂堂市委书记发起挑战。此举不仅是半年前那场市委书记之争的继续,而且也是下届党代会召开之前,未来一年更大规模血战的前奏。
说起来,廖志国这个市委书记的职位,坐得既不容易,也不那么十分稳当。怎么说呢?不用说那些虎视眈眈的竞争对手、反对派,就连他本人都感觉不踏实,或者说不太心安理得,更别说高枕无忧了。
半年前,原阳城市委书记洪大光经过不懈努力,终于修成正果,升任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虽说不是原先期望中的省委常委或副省长,却也如愿跨进省级高官的行列,填补了阳城官场十多年的一个空白。
洪大光提拔了,空缺下来的市委书记一职,便成为众目睽睽之下令人垂涎的一个宝座。
按常规,前任书记洪大光高升,廖志国作为做了将近四年的市长,应当是第一顺位候选者,甚至是理所当然的继任人。然而,这时的阳城官场,却出现了诸多对廖志国不利的因素。择其主要,一个最大的原因,是廖志国在阳城太过张扬、强势,却又得势不得分,遭遇到前所未有的围追堵截。
前边说过,廖志国就任阳城市长不久,出于早日站稳脚跟、抢占政治制高点的考量,利用阳城官场多年党政不睦的矛盾,迅速施行了一系列举措。其中分量特别重的一项,便是建造大型文化、体育工程“鲲鹏馆”,并以此为抓手吸引、笼络了一批干部,拉起属于自己的人事班底,建立了廖氏政治根据地。尤其是两年前,市委书记洪大光腰部受伤,卧床不起大半年,省委让廖志国临时负责市委、市府两边的工作,等于提前坐上阳城一把手的交椅,更加巩固了其在阳城的政治基础。然而,所谓成亦萧何败亦萧何,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廖志国的“鲲鹏馆”工程和提前主政,在展示其权威的同时,也给他带来了很大麻烦,差点就令他折戟沉沙一蹶不振。
众所周知,廖志国利用“鲲鹏馆”工程的筹备、建设机会,网罗了包括文化局长孙健、体育局长姜如明、城北新区工委书记乔维民、驻京办主任徐晓凡等一批官员,以及中阳集团总裁储开富等若干大款,甚至还降伏了规划局长于海东、明达集团总裁邝明达等多位冯开岭旧部。其实,只有黄一平这样的亲信才知道,上述官员、商人得宠于廖志国,除了姜如明之流是靠其表妹杨艳投怀送抱之外,绝大多数皆是孔方兄开道,花费了数额不菲的钱财,有些甚至是出了巨资。而幕后操作者,正是那个远避美国的市长夫人苏婧婧。
至于苏婧婧如何以玉石、书画等收藏品为媒介,广泛结交阳城政商两界的官员、商人,大肆进行权钱交易,前文已经详细披露,此不赘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