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的凌晨，天上连光都还没有透出来，陆绍鸣就被一股强大的威压窒得惊醒过来，这股气息令他感到熟悉——正是一个月前出现过一次，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的那个气息！
陆绍鸣一鼓作气爬起身，勉强走到屋外，却在来到院子之后，那气息又一次消失得无影无踪！
环顾了一周，门前庭院里却只有树影萧飒，独不见人影。似乎感觉到什么，陆绍鸣猛然转身，果然，屋顶上站着一个娇小的身影，月光落在她的眼睛里，绽放出一种妖冶的紫光。
“第二次见面，陆将军。”声音里充满了傲慢，对陆绍鸣的称呼尊敬而疏远。
那是……蓂玉？
那人的相貌他再熟悉不过，与曲鸢长得极相似，每次看见，总能勾起他心中那段疼痛的记忆。只是这一次见到她，他的心中却仅存疑惑。
两天前天一亮，荃儿就来告诉他小姐回府了，他马上放下了手头的事情，亲自去了陆蓂玉的小院子，却吃了一个闭门羹。
之后陆绍鸣又去过两三次，却始终没有见到陆蓂玉的面。如果不是这次‘选妃’之事重大，他恐怕不会想再去见这个女儿……
“蓂玉？”陆绍鸣突然发现，对于这个女儿的名字，他记得并不清晰，出口也显生涩。
亓官子刃冷笑，勾起一种邪魅感：“陆将军，那日陆蓂玉落水，就已经死了。你很清楚，不是吗？”
陆绍鸣的脑中“嗡”地一响，一双眼睛无力地瞪着屋顶上的亓官子刃，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失去了色彩。
是的，他很清楚。他征战沙场这么多年，什么样的死人没有见过，他是亲手确定陆蓂玉已经死了的。但是后来，她却活了……
“那……你……”陆绍鸣吐字有些艰难，当初他亲手确定陆蓂玉死亡的时候，也没有这么难受……
“说来抱歉，是我夺取了你女儿的身体。我，是亓官子刃！”
眼中那并不算陌生，也不能算熟悉的人，此时微微扬起脑袋，没有表情的脸却道尽了她一身的孤傲。
陆绍鸣终于明白，为什么陆蓂玉能“活”过来，为什么“活”过来之后，又做出了那么多不像她会做的事情！
曾经的陆蓂玉，也是孤傲的。但是，她的孤傲，是被这个家逼出来的——在这个分明属于她的家里，她活成了一个外人。
“等到这场‘选妃’结束，陆蓂玉的名字，将彻底在这个世界上抹消。”望着亓官子刃冰冷的容颜，陆绍鸣终于对陆蓂玉彻底陌生，心头却传来一阵窒痛。
“这个世界，乃至这个家，甚至你这个父亲，从来没有对陆蓂玉公平过。”冰冷的声音像是一把利刃，狠狠地扎在陆绍鸣的心上。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在将这把利刃刺得更深。
“但是，陆蓂玉却从来没有恨过。对她来说，死亡，也许是最好的结局。”
天微微泛光，亓官子刃早已在黑暗中失去了踪影，留下的话却烙在了陆绍鸣心上。
——依然是没能来得及……对分明很爱的人，至少说出一句“我爱你”……
天色大亮，荃儿推开陆蓂玉的房门，却见亓官子刃已经换好了官家女入宫时统一的服饰，正坐在梳妆台前，似乎在等她。
从镜子里看见荃儿来到身后，亓官子刃扬了扬手里的梳子，说道：“荃儿姐姐，替玉儿梳头吧！”
在陆蓂玉留下的记忆中，她一直唤荃儿为姐姐，似乎也一直把自己当做荃儿的妹妹，两人的亲昵程度，并不比陆旻痴少多少。
荃儿的喉头一哽，她已经许久没有听到陆蓂玉再唤她一声“姐姐”，眼前的陆蓂玉，终于回到了从前的样子……
荃儿接过梳子的手有些颤抖，有好几次，她将一缕头发绾起又放下，重新绾起，再次放下，直到那缕头发像从前一样，被毫不杂乱地绾上。
这一次绾发，荃儿梳得格外认真，却总是出现差错，花费了比平时多出一倍的时间。
终于将这一头秀发处理好，荃儿将双手搭在亓官子刃的肩膀上，看着镜中的人儿脸上带着和从前一样浅浅的、忧伤的、温柔的笑容。
“荃儿姐姐，玉儿长得和娘很相像吗？”
从前陆蓂玉总是问荃儿这个问题，荃儿也和从前一样，笑着答道：“是的，小姐和夫人长得一样清秀可人。”
一边回答陆蓂玉，荃儿已经拿来了幕离，为陆蓂玉小心地戴上，掩住了那张清纯容颜。
亓官子刃起身，过膝的幕离似乎将她与这个世界隔离开来。
“荃儿姐姐，此行一去，玉儿便再也回不来了。荃儿姐姐，往后，你要照顾好自己。”
荃儿愣住了，陆蓂玉的容颜掩在白纱之后，看不清晰。荃儿突然有股冲动，想要摘去那幕离，再仔细地看一遍。好让自己确定，幕离后的人依旧是陆蓂玉……
荃儿回过神来时，亓官子刃已经走到了门口。荃儿终于再也忍不住崩堤的泪水，双手捂住了脸，顺着梳妆台缓缓蹲下，颤抖的身姿卑微到了尘土里。
——她知道的，她知道的。那天小姐落水，是她亲手把身体已经冰冷僵硬了的小姐救上来的，是她亲手摸到小姐的脉搏已经停止了。她知道的……小姐早就不是小姐了，小姐早就回不来了……
亓官子刃到达大厅的时候，大夫人周洛琴正拉着陆玲玉的手唠唠叨叨，一脸的宠溺。眼角瞥见刚刚踏进大门的亓官子刃，瞬间变了脸色，冷哼道：“好你个陆蓂玉，居然让老爷与我们这一众人在这里等你一人！”
亓官子刃停留在门口，没出声。周洛琴反而愈发小人得志：“怎么了，哑巴了？不会回话了吗？”
“说够了没有！”陆绍鸣突然出声怒吼，吓了其他人一跳。尤其是周洛琴，张着一双水汪汪的眼，巴巴地望着他——陆绍鸣还从来没对她吼过，更没有对她们嘲弄陆蓂玉这种事在意过，今天却……
陆绍鸣看了亓官子刃一眼，神情疲惫：“珠儿，你跟着二小姐去宫里吧。”
“珠儿就不用了，宫里已经安排了接应玉儿的人。”一直沉默着的陆旻痴突然起身，同时挡住了珠儿的去路。
陆绍鸣抬起头看陆旻痴，目瞪口呆。
陆旻痴在隐王庆宴上名声大噪，陆绍鸣早已知晓。只是直到此时，陆旻痴面对着他们，脸上勾起一丝薄凉的笑意，陆绍鸣才终于认识到，他的一双儿女，都将离他远去。而他却到此时才明白，他爱他们，胜过任何一个孩子！
陆旻痴很自然地牵起陆蓂玉的手，两人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周洛琴心中怒火燃起，但是陆绍鸣在场又不敢发作，只能牵起陆玲玉，带着一众仆人快步超过那两兄妹，擦肩而过时还狠狠地剜了他们一眼！
陆旻痴两人只当没看见，走到门口，只见一辆大马车。亓官子刃回头，有些迟疑：“陆旻痴，我……”
“不必多说，”陆旻痴的笑容格外温柔，全无刚刚在大厅中的冷酷，“不论你是谁，你永远都是我的妹妹，我唯一的亲人。”
亓官子刃微愣，紧握了一下陆旻痴牵着她的手，转身跟在陆玲玉之后上了马车。
从此，这陆家，与她再无瓜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