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俱静,天色将晚。
这一日是她十八岁的生日,太晚了,将近凌晨,她蹑手蹑脚的打开门,扭动把手的时候,心都在颤抖,其实她本来是要早回来,可惜被同学拉着去酒吧,不小心喝醉了,在好友家里睡了好些时间才缓过来,一看时间,五雷轰动。
一直答应爸妈,今天要早点回来,不曾想被同学给摆了一道,遥想父亲那张不怒而沉的冷,顾子布心都在发颤,浑身发冷,明明是春夜,暖意微袭却让她头皮发麻。
暗黑的客厅,大概是睡下了吧。
拍拍胸,暗自庆幸,顾子布刚一打算在沙发里靠会儿,没想到,霎时,灯火通明,入目的是父亲那张似笑非笑,阴冷懒笑的脸,心下一窒,赶紧做求饶状,却不料,整个人被一拎,迎来的是父亲一个巴掌拍在脊梁骨处的酸疼。
“爸,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被同学骗去喝酒,我不该那么迟回来,我不该让你们等门,我不该,是我不该,反正,千不该万不该,都是我的错。”首先认错,态度绝好。
卑躬屈膝的,晶莹剔透的眸子流转间,透露几许狡黠,还有伪装的乖巧。
顾方西蹙眉,冷睨着她,然后“啪”将她转个身,用鸡毛掸子打了一下。
“啊——”拼命的狂叫,泛疼,好似十分痛。
迟欢爱莫能助,早知她的脾性,定是不那么疼,否则早不哭不叫忍着疼流眼泪了。
可另一个人不知道,从暗色的角落里出来,他冷着嗓音,急急的拿过顾方西手上的东西,蓝眸一肃,嗓音低沉紧张:“顾方西!你就那么对你女儿?!”
他翻过她的身子,沉着声急问:“有没有事,很疼吗?”
顾子布清浅的眼眸微瞪,眼里看见的是一张从未见过的脸孔,五官深刻,黑发浓密,欧洲人典型的棱角分明,蓝眸如海一般深沉,眼角有些许纹路但不掩俊朗成熟的气息。
她见过他,但好感不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也许,可以归咎为女人的直觉。
“我的女儿,跟你有什么关系?”冷哼一声,满是嫌恶,那是顾子布第一次看见父亲那样的表情,有些好笑,便低低的笑出声来,像只可爱的松鼠,幸灾乐祸。
“你女儿可是个祸头子。”叹了口气,迟欢拎起顾子布的衣襟,米色的毛衣,披肩的长发如瀑布般将脸蛋衬得愈发玲珑娇小,狠狠瞪了眼顾子布,迟欢对着那个男子说:“顾子布,子布,这个叔叔是爸爸……咳,多年的朋友,法兰克。”最后看向顾子布,轻声的介绍道。
“哼。”慵懒的抱胸,顾方西冷冷的嗤了声。
“法兰克叔叔好。”认真,九十度鞠躬,然后是懒懒嫣然的笑意,与顾方西如出一辙,又有迟欢的温柔大方,但眉目流转间尽是俏皮。
法兰克笑笑,菲薄的唇勾起依然有蛊惑人心的魅力,笑的时候,纹路有些深,深蓝色的毛衣显得年轻了几岁,他摸摸她的头,轻声侧头说:“子布,子布,好名字,我第一次看见的时候,那个时候你还在你母亲的肚子里。”
在墓旁,他看见那个肚子,弧度圆润,那个生命,没想到如今已经那么大了。
她低头状似害羞,其实只是有些累,想闭会儿眼睛,半晌,像是想到什么,然后冲到门口打开门,扬着声音问:“爸爸,那个礼物叔叔不来了吗?”
“谁啊?”
“就是每年都来的那个黑衣叔叔啊!”
探头探脑的,好不灵活。
顾方西闻言,眉梢一挑,懒懒的回答:“本尊都亲自来给你送礼物来了,黑衣叔叔这个帮忙送礼的就下岗了嘛。”
怔愣了半秒,她指指法兰克,然后望向顾方西,见父亲点头,她才走到法兰克身旁,然后侧头,挑着淡眉,眉眼弯弯的道:“谢谢您十八年来的礼物。”
这是个礼貌的孩子,而且性情多动却又温和。
他看着她晶亮的眸子,玲珑的脸蛋,优美的下颌弧线,嫣然清和的笑容,心里一柔,又摸摸她的头,发丝很软,他唇微微上翘:“我一直想来看看你,不过总是抽不出空来,现在见到你很高兴,不用谢我,你很乖,乖女孩都应该有礼物。”
他说,她很乖,而且表情无比认真真诚。
通常别人说她乖,皆是无可奈何。
第二天出门的时候,她送的他,还是偏头,弯眉,她忽然冷不丁问道:“叔叔,为什么每年都给我送礼物?任何事不都得有个原因吗?”
这个性子应该是随母亲的,法兰克如是想到,打破沙锅问到底的脾性。
阳光刺眼,风很柔,淡淡送来青草味,又是一年的春天,他伸出手,手心空洞,任风从指间穿梭流逝。
半眯着眼,蓝眸温和渗着几许不易察觉的惆怅,下意识的摸摸她的发顶,惹得她躲闪,他轻声笑笑,笑声醇厚低沉,然后慢慢敛下语气很淡:“我只是,很想对一个人好,不计较得失,不计较回报,我想有一个人能让我对她好。”
半晌,她眼神转深,从他的身上掠过,也顺着他的视线看着街上的车流,抿了抿唇,她轻声终是忍不住说:“你身旁没有一个人能让你对他好的人吗?父亲,母亲,喜欢的人……”
“没有,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
他并没有怪她的唐突,只是很宠溺的噙着笑转头望着她,语调平淡,手心下意识一攥。
昂贵的轿车停在他们前面,然后是一个黑西服的人对她恭敬的颔首,唤了一声:“先生,该走了,巴黎还有很多事在等您。”
她想,他的确很有钱也很忙,那车的牌子她不认识,只是看到一个“B”开头的字母,如此而已,收回视线,他厚实的手有些许薄茧又再次摸摸她的头,轻柔微笑着道:“子布,再见,如果有机会来巴黎,记得要来找我。”
坐进车里,她看不清他的模样,只看得见他挺直的背影透露几许硬朗和孤寂。
人群熙熙攘攘,她转过身,不由自主的咀嚼着他的话,想对一个人好,这是她活了十八年,第一次听见这种话,谁不想有一个人对自己好,怎么会有人想对一个人好,甚至是不计较得失,不计较回报?
可是转念想,怎么不可能,他没有父母,没有喜欢的人,都走了,一个人拥有那么多,有钱,看似也忙,总是得到却没有办法去付出应该是一种孤独。
就像你拥有了很多,却忽然发现,那些东西连让你当做礼物想去送人的对象都没有,不是寂寞和孤单又是什么?
晨曦薄雾,有些许清冷。
深吸一口气,她摇了摇头,拒绝深想,与她无关的事,何况她这人天生性懒,太纠葛的事情会让她不舒服。
这是他们第一次相见,她终于见到那个每年送她礼物的男人,而这个男人却有着笼罩一身散不去的孤独。
同年,父母去维也纳暂住,她暑假便报了旅行团打算来个环游世界。
第一站是巴黎。
奢侈明亮的城市,却有着沉淀复古的情怀。
她对这座城市是有好感的,埃菲尔铁塔优雅霸气,道路两旁这时堆满了雪,几个相扶相持的老夫妻从她身边走过,一片苍茫薄雾,灰色但雅致的气息。
恍惚间,她忽然听见身旁有人在喊一个人的名字:“法兰克——”
她下意识的转过头,见到的是一个俊俏的少年和一个妙龄的女子在街头拥抱。
这时她才想起,似乎有也是这个名字的人让她来巴黎的时候联系他,未尝不可。
她还记得他离去时塞给她的名片,她的记性极好,拿出手机拨了号,只听见那头低低沉沉的嗓音,语调温柔的唤了她一声:“子布,你好。”
礼貌而温和。
仿佛她并不是胡闹还在成人世界外徘徊的小孩子。
她微笑,说:“你好,法兰克叔叔。”
“直接叫我法兰克就好了,不用那么规矩。”
“好的,法兰克。”少说两个字也好,如是想,她顾子布的确是个懒性子。
先去了他住的地方,竟是一家酒店的总统套房,干净整洁,甚至奢侈辉煌,却没有一丝家的味道。
“反正得到处走,购置房子反倒奢侈。”他耸耸肩,无所谓的说,眉宇间却透露出一抹惆怅。
她的确是个懒性子,看见了,察觉到了,反而愈加有些抵触,心想早点离开巴黎,只因为莫名女人的直觉。
卧室房门半掩,她不经意的瞟了一眼,大床上只有一个枕头,孤零零的在那儿,收回视线,她见到他正打着电话,模模糊糊的也听不懂法语,她好整以暇的在沙发上翻起杂志,过了一会儿,他问她:“子布,饿了吗,我带你去吃饭,不过是一个宴会,你吃相可得注意着点。”
笑着说,面上丝丝宠溺,明明说着让她注意吃相可表情看起来倒像是无所谓。
后来一个黑色西服的男子进来,听见她也要参加时,下意识的脱口而出:“可是先生,你从来不带女伴的……”
“她不是,她是我朋友的女儿。”
朋友的女儿,也是女的。
其实不过是惊讶,也没有问题,那人颔首,临去前还好奇的瞥了她一眼。
守身如玉的男人……
她脑中倏地浮现这几个字,耳鸣嗡嗡,回神过来,不免失笑,这天底下没有无原因的事情,怨不得他眉宇间尽是沉重的孤寂,也许尝过失去的人才有现在的如玉。
晚宴,华美的宴席,杯筹交错,衣香鬓影。
吃得太撑了,以至于走路都有点晃晃悠悠的,在场她只管吃,尽管周遭的目光都满是好奇震惊毫不避讳的全都向她涌来,她还是只专注于美食,鼓着腮帮子,伸出大拇指直点头:“好吃,好吃,白吃白喝就是这点好。”
“你喜欢就好。”他垂目微笑,伸手自然的擦拭她嘴角的汤渍,勾唇半眯着蓝眸,法兰克摸摸她的头颅,语调温软。
接下来的日子,他排开了所有正事陪她逛遍了巴黎,那日搭乘着电梯到了拿破仑博物馆, 再往凯旋门顶楼, 遥遥的看,能经香榭大道望至卢浮宫方向,另一边可以远眺拉德方斯凯旋门,整个巴黎市区都好似在脚下,在眼中,在掌心中。
“你不怕偷懒赔了公司吗?”扬眉微笑,鲜活的生命力在这一张玲珑剔透的脸上体现无遗,她眉目清晰明亮,抬头的时候,眼眸澄清又透露出几丝狡黠灵动的味道,漫不经心,好似闲话家常的问道。
风从耳际拂过,微凉,风景甚美。
“不怕,以后都会是你的。你十岁那年,我就已经在为你打工了。”半似玩笑,莞尔,深邃深陷的轮廓有岁月的疲惫的烙印,还有深刻五官不曾褪去的俊朗,随着年龄已然由内而外的轩昂成熟之气。
“你倒快比我爸更疼我了。”她一下怔了怔,随即轻快一笑,低声呢喃道。
他提起的这事,她也忽然想起,那份文件,她不是不知道,每当她想起来让母亲帮她推掉的时候,她母亲却常说这人固执估计送出了手是不愿再拿回的,反正说起来也不痛不痒,搁在身上也觉不出重量,她也就当做只是些废纸吧。
“你爸爸,恩,他没事总打你吗?”想到那日,他眉头一蹙。
“恩,他没事的时候老打我,真正有事的时候他从来都不打我一下,有时候在学校跟人吵架了,被打了,他倒是先问我有没有打赢,若是打赢了说不定他能放我一马……呵呵……”说着说着,她不禁笑出声,梨涡微现。
闻言,法兰克眉眼一深,给她披了件外套,然后薄唇上扬,声音低哑略失神的说:“他是一个好父亲,子布,你父亲是一个幸运的男人,也是个好男人。”
“他好像……不太喜欢你,你倒是对他评价挺高的。”吐了吐舌头,她俏皮一笑,眼底有些薄雾,今天的天气雾还是多的,看下去灰茫茫的一片但别有一番意境。
欧洲的建筑物总是那番凌然而复古,高高尖尖的,仿佛不会倒下。
“我也不太喜欢他,不过……”似乎想到了什么,他停留在她头顶的手忽然一攥,扯疼了她的发丝,惹得她嘶了一声,他一紧张,连忙道歉检查她有没有事,然后眼一垂,才恍惚的发现,指尖残留了几丝她的青丝,还有些余温,怨不得她刚刚脚都跺了起来。
眼底流露出一丝笑意,他别过头,目光仿佛失焦一样,嗓音出奇的低哑,接着刚刚的话道:“我不喜欢他,可我羡慕他,他有你,有你母亲,有让他能继续爱的人。”
“阿——嚏!”高处总有寒意,她打了个打喷嚏,抽了抽鼻子,鼻尖有些发红。
耳边吵杂,周遭皆是人声鼎沸,寒气弥漫,他瞧着她缩着脑袋可怜巴巴的,倏地笑出了声,眼角间笑起来皆是纹路,比年轻时少了凌厉多了清润,深色的蓝眸如深夜的海此刻却微放晨光,无形温暖,他伸手赶紧给她系紧了围巾,带着她走下去。
晚上,他送她进门,他帮她安排的,他总统套房隔壁的房间,刚关上,她却没有忽略他他关门前转身那脸色的铁青有些异样,她也没多想便睡了,只是这一晚上总似有似无隐约总听得见隔壁传来不歇的低吼声,仿佛疼痛难忍如兽的低鸣。
她第二天问起,他才淡淡的回了句:“没事,头疼,老毛病了。”
闻言,她应了声,也不做多想。
最后在机场,她与他分别,她进安检处,回头,眉眼弯弯的与远处的他挥手,他点头也伸出手,挥了挥,看着她笔挺娇小的背影慢慢从眼睛里变成一个小点,直至消失。
飞机的轰鸣声漫过耳际,他敛下微笑,垂下眼,转身,神情平静冷肃。
“先生,手术不能再等了,您看是不是等下我去医院帮你安排安排……”他的助手在一旁亦步亦趋,忍不住低沉问道,眉间尽是担忧。
坐进车内,空调温热。
他脱下隐形眼镜,眼前视线是一片极致的模糊,眼角微酸,他揉了揉眉心,戴上眼睛,镜片遮挡了眸中的蓝光,额前碎发微遮,沉寂而深沉,又有几分凄然和孤寂。半晌,他看着窗外的景物,终于深深的叹了口气,低喃回答道:“再等等吧,不急。”
话落,他缓缓的闭上眼睛,靠向后座,好似休憩。
“先生!……哎!”急切的低沉唤了声,然后是开车的人暗暗徐徐的叹息。
二十岁生日,她正在学校,正是下午,阳光橙黄,光线刺人,薄薄暖热之气。
下节课正要上,课间休息,手机突然在包里响了起来,她一接,只听见那人温和低沉的嗓音在说:“子布,你好,生日快乐。”
“谢谢。”她笑着应声。
“有什么生日愿望吗?”他在办公室半眯着眼望着楼底穿梭的人群,眼眸深邃,嘴角盛着笑意。
闻言,她偏头托腮,蹙了蹙眉,然后眉目一舒,轻快的说:“有啊,恩……一个小时候之后,希望等下有好心人愿意陪我去看场电影。”
他知她调皮的性子,宠溺的道:“会有的,乖孩子。”
语音温柔低沉,她不免想到他揉自己头发时的动作,说实话她并不那么喜欢,女孩子很少会喜欢有人弄乱自己的头发,不过她总不喜欢给自己找不痛快,有些事情并不需要太过认真,他是对自己好的人,她母亲教她的,要对那些对自己好的人多一点宽容,不要任性。
也许,诚然,她的确是个看似胡闹实则乖巧的孩子。
他说爱说她是乖孩子,也算是真理。
午后,市井街道皆是热闹,接踵而过是温暖的擦肩。
学校门口闹哄哄总有那么几堆人马,她刚一走出校门,便是一辆似曾相识的轿车一直跟着她,直到她发现停下,那人才探头笑着对她挥手,蓝眸内敛,声音淡淡唤了声:“子布,生日快乐。”
瞳孔微缩,一阵诧异,然后她回神过来,钻进了他的车内。
“你从哪儿来?”东土大唐?她笑出了声,被自己冒出的念头给惹笑了。
“恩,那儿。”他指指车顶,示意天空。
“巴黎,直升飞机?”几个关键词,她蹙了几秒钟的眉,立刻理清了思绪。
他一身黑色的大衣,暗蓝色围巾,皆没有logo但做工似是手工精细,衬得他气质更甚,握着方向盘,眼前红灯一现,车停,他轻点了点头。
“为什么?”她下意识的低喃,皱眉问。
“人生苦短,想来做个好心人来帮忙实现人愿望就来了呗。”
他耸耸肩,眉宇微露褶皱,下巴胡渣略青,看起来有几丝疲乏,但语调很轻快。
笑着直点头,她不能不说他答案的确够禅意。
而事实上,他满足她愿望的事情太多太多了,之后,她只要提及什么,不到一天便能得到,就算是天上的星星,也许她要的话,他都可以想方设法的给她要来些陨石之类的。
年中十月,她的设计作品,被他力排众议的放上巴黎时装上参展,那是个让所有媒体跌破眼镜的事情,甚至遭不少同行诟病,可他一意孤行,她年轻甚至稚嫩,名不见经传,可她只是打了个玩笑,他便真的让她登上了这一让所有服装设计师都仰望的殿堂。
“你觉得我的作品真的那么好?”
“子布,你只要自己觉着你的作品是好的,我就让所有人都承认你的作品是最好的。”他笑得温柔肆意,话语深沉,面色如常,烟在他指尖转动,并没有点着,他嗜烟,却从不在她面前吸烟。
她并不清高,没必要唯唯诺诺的退却,凡事都是三分钟热度,她也是大学学设计也不过是一时兴趣,但若是能如此,她倒也想看看会怎么样。
而后,一阵骂声争议过去,她的设计作品却开始订货数一路攀登,各大媒体皆给予了好评,销量也极好,她原以为都是他的安排,也并不那么在意。
却不料,他笑着摸摸她的发顶,揉着,蓝眸温煦的说:“不全是我,子布,若是你的作品经不起他们那些人的挑剔,我就算让那些媒体把你捧上天了,他们也不会那么心甘情愿替你背书的。你要知道,你是West Gu的女儿,不会差到哪里去,若是你的性子能改改,不要总那么几分钟热度,说不定你会被你父亲更出色。”
“我只做让我快乐的事情,你不也说,人生苦短吗,我只想快快乐乐的活。一旦要像我爸那样,太累了,我不想多有成就,做得开心才是真的。”一旦要牵扯上那些应酬,担心销量,忧心评价,就失了原本的味道了。她想做的,不过是顺应心情罢了。一旦设计服装要牵扯到之后的那些,她便会立刻再去寻其他的兴趣。
屋里灯光璀璨,水晶吊灯奢华明亮。
他俯身低头和她相视一笑,蓝眸深邃温柔,眼角纹路在笑的时候愈加深:“好,我们不要出色,只要快乐,其他的都是过眼云烟。子布,你觉得快乐就好,这的确是最重要的。”
夜幕低垂,在她离去后,他拉开抽屉,吃下了一堆药,可头疼欲裂没有减轻,眼前一旦没了眼镜,已是虚无模糊如雾水遮目。
二十一岁,她在尼泊尔和一位当地的华裔相恋,她时不时兴奋喜悦的对他诉说他们之间的趣事,还有她喜欢的那个人,褐发,黑眸,笑的时候会有两个酒窝,甚是俊逸。还有第一天认识的时候,她迷了路,幸好遇上了他这位好心人带路回了酒店。
他听着,恩恩点头,嗓音温柔低沉。
迫不及待的要结婚,她埋怨父母不愿意让她嫁到那么远去,而且也不同意她那么早当别人的媳妇。
他说:“我帮你跟他们说说好不好。”
那头她雀跃的欢呼,惹得他笑意连连。
放下电话,揉了揉眉心,看向手机时,他倏地诧异了几秒,他接电话的时候,竟开了扬声,助理在旁蹙紧了眉头,指关节泛白,冷着嗓音,微微颤抖的说:“先生,您真的要那么做,你明明……”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想对一个人好,想有那么一个人让我付出,她的愿望,我作为长辈想替她满足。”说话的时候有些无力,近似呢喃,这些日子,病情恶化,他再也不能戴隐形眼镜了,眼上厚厚的镜片划过一丝捉摸不透的情绪。
“先生,我不是一天两天跟着您了,您不必连我都要骗过去。您的确是想对一个人,同样的,您也想有一个人能让您自己肆无忌惮的去爱……那么多年了,您没有爱过任何一个人,可是您也是个人,您可以不在乎没有人爱您,可你需要有那么一个人来让您爱。这些年您太孤独了我明白,可我更明白您对顾小姐的好的确是像长辈一样毫无条件的付出,可是您对她的爱呢,难道真的那么简单……难道……”
“够了!”倏地站起,冷声喝止,他站姿有些摇晃,太阳穴微疼。
“别说了,没必要。”再缓慢的坐下,他闭着眼睛神色肃穆凝重,然后挥了挥手,疲乏的让助理离开。
那人看了他一眼,然后叹了口气,咬牙关上了门离开。
夕阳最后的一缕光线缓缓隐去,他已是残日,她却鲜活如朝阳,本来就不会有交集,他能给她的,不过是他这个残日最后那么一点点能给予的温暖。
幸福,他这辈子很早就不奢望了。
他法兰克很早就知道,他这辈子都不会再幸福,从捧着那个骨灰盒开始就注定了这一生都不会。
顾方西接到法兰克的电话是在早晨,晨曦乍现,他还睡衣惺忪,铃声吵闹不休,嘴里轻咒一声,他接起电话,听清了来意,甚是懊恼:“你疯了是不是,法兰克,我女儿不懂事,你也跟着不懂事吗?!”
他自己的女儿,他心里明白,三分钟热度,而婚姻岂可儿戏。
“她想做的事情难道你非要堵着她,她是女儿,你何必不成全她?”
冷哼一声,顾方西眉梢微挑,按下一旁要起身的迟欢,摇头示意没事,然后冷冷的道:“法兰克,你也知道她是我女儿,何需你多管闲事?”
闻言那头,顿了顿,一阵冷滞,半晌他深深吸了口气,闭眼,喉咙微哽,低哑出声:“脑瘤,方西,我明天就要动手术了。医生说手术成功的几率不到百分之五,我请来的全是最权威的专家,他们平均的预测都不到百分之五,你让我在死之前管点闲事都不成吗?”
耳鸣,下颚一紧,心蓦地一抽,任谁听见“死”这个字眼都是颤抖,顾方西也一样,他怔愣了几秒,然后清了清喉咙,气怒尽退,嗓音低沉,伴着一声叹息:“何必呢,法兰克,她不会爱上你,你明知道,她永远都不会爱上你。”
要一个鲜活的生命如何愿意为一个迟暮的人停留,要一个这样不安定的心如何愿意守住早已疲乏的灵魂,她不会愿意,更不会爱上他这样没有救赎的男人。
迟欢在一旁听着,心口微微发冷,也许她早知道会有那么一天,只是,有时候,这一天总那么残忍,外面光线明亮,室内却是酸楚的冰寒。
“我知道,我知道……”点头,呢喃,微笑,蓝眸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温柔与孤寂,他释怀的笑笑,几个字重复叠叠说着,“我只想离开的时候,看见她幸福,方西,我宠她不是因为她是你的女儿,而是,我真的想对她好,我不需要回报,你明白的,我早已过了想要人回报自己感情的年纪了。”
沉默的挂上了电话,顾方西眉眼深沉,躺在床上,抱紧了迟欢,埋在她的颈窝,不做声,静默的阖着眼睛,直到她启唇抚摸着他的发丝,温柔的说:“方西,早安。”
“迟欢,早安。”
他吻了吻她的鬓发,箍得更紧了几分。
“怎么了?”
摇摇头,他微笑着细碎的吻着她笑起来有褶皱的眼角,还有年龄痕迹的唇沟:“那么多年了,谢谢你,还睡在我枕边。”
“傻瓜。”她捏捏他的鼻尖,理了理他散乱的头发,枕着他的肩轻叹了口气。
傻瓜何止一个人。
他再次醒的时候是正午时分,沉思了几分钟,然后按了快拨键,那头是女儿欣喜温柔的声音,她刚要问好,他却在之前沉着嗓音,面色难测的道:“子布,你法兰克叔叔明天有一场切除脑瘤的手术,你要回来吗?还是打算结完了婚再回来?”
刹那,电话那头猛抽了一口冷气的声音,她其实该劝她父亲答应她的婚事,她甚至认为手术与她没有多大关系,她既不是医生也不是护士回来了也没用。
脑子里条理清晰分明,唇微张,胸口闷热,她却下一秒听见似自己的声音在那儿微微发颤,一字一句明明白白的回答:“明天几点,我立刻回来。”
医院里消毒水味道扑鼻而来。
光洁的走廊上反射着白灯的光亮。
耳边是掠过她的人七七八八的交谈声,她恍惚的一边转头四顾,一边在这干净略滑的大理石地板上拼命的疾步快走,近似奔跑。
她手术室那层楼的时候,远远的,正好看见他被推进去的场景,他对着自己的母亲声音沙哑的说:“如果,我死了,就把我葬在暖暖的墓地旁吧。”
周围是寂静的,他的话一字一句的从耳边清晰的传来,耳膜不知怎么地有些许嗡鸣声,心房莫名的一收,四肢百骸都有些泛冷,这医院的冷气开得太低了。子布心里如是的呢喃道。
他们看见了她,而她也一步步走近他们。
他睁着眼睛,看见她的时候,睫毛微动,眼睛拼命的眨了眨,深邃的蓝眸有几许水影若隐若现,他略有薄茧的手伸出,艰难的攥住了她的小拇指,体温是热的,可她的温度偏冷了些,下意识的让他心一窒。
“你来了啊。”他有些虚弱,却努力的咧开嘴,喑哑的勾唇抿笑道。
愣愣的站在那儿,她看着他额上有些许汗液,额前的几缕黑发都粘上了。她的目光有些呆滞,面色平静冷淡。
他却还是很温柔的笑着,用着沙哑如被车碾过的嗓音低沉的轻声问:“子布……你有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话落,他攥着她的小指的劲微微一紧。
“有。”她倏地漾开笑,注视着他深蓝色有些许混沌的瞳孔,。
“什么?”攥得愈加紧了。
“我不爱你,也不可能爱上你。”一字一句,甚是冰冷。
“子布!”霎时怔忡松开了手,顾方西蹙眉肃穆的低喝一声,猛地将她拉过,只感觉她五指冰凉,被他按在身旁,面色平静,笑容微扯。
我不爱你,也不可能爱上你。
一秒钟,重复无数遍在他浑浊的脑子里上演,他模糊的眼前似乎能看清这句话每一个字的一笔一划,收回来的手虚弱的放在身侧,然后在缓缓的微微一屈,本就无一物的心中肆无忌惮的吹着冷风,哗哗的呼啸而过,心里绞痛却好似麻木和早已接受。
他最后望了她一眼,在被推进去那刻,看着她浅淡的眸子,脸颊的梨涡,眉目温柔,纹路微皱,干涩的唇轻启如呢喃梦呓:“我知道,我明白,没关系的,子布,我了解……”
都是明明白白了然的字眼。
尽管,那一刻,他笑得心里绞痛,刻进骨子里的疼痛,比肉体更甚。
手术门随即一关,咯噔一声,不止是门,还有她霎时一绞的心。
这该是他们这一生最后一次的见面了。
她却对他说了这样一句话。那般残忍,残忍到让他在死亡时都应该不知是什么滋味。本是该说些让他有求生意志的话,却没想到,开口时时亲手将他推向死亡的言语。
在他给予她那么多那么多后,她在最后送给他的竟然是那样刺骨彻寒的话,她会后悔的,她会的——那门一关,她满脑子充斥着这个念头,用了力气挣开了父亲的钳制,扑到了手术室门口,冰冷的门触到了手心,浑身一震,目眦尽裂。
拼命的喘息,仿佛氧气不够,体力再无。
顾方西猛抽一口冷气,闭着眼睛上前搂住她,死死的搂住,一下又一下的轻拍她僵直的脊梁,她只能下意识的蜷在父亲的怀里,咬着唇闷声,嘶哑的啼哭,潸然流泪,止不住的胸口泛疼,说不出原由的难受。
“子布……子布,乖,没事的,他会原谅你的,他会的。”
晕眩间,一瞬黑暗,这安慰竟让她一下子崩溃的晕厥过去。
再次醒来,是凌晨,她睁着眼,愣愣的看着白色漆油刷的天花板直到天亮。
他用他的残日填满了她的成长轨迹,她用她的炽烈生生消去他生前最后一丝的残念,一来二去,也许只是一场一个人,年少暧昧不清的回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