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对迟欢说,你爱的人是有残缺的,她笑笑,偏头轻点,这算不算是爱上了一个天使的缺点。
那些黑暗的肮脏污浊,为的不过是一个白色的将来。
……
那一个晚上她想了许许多多,他背过身坐上警车,对她勾着淡笑的表情在眼前恍恍惚惚的错乱呈现,耳边似乎还有警车的低鸣声,像一轮轮不能停歇的呜咽,半晌,她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冷气四窜,回神才发现,那是自己的哽咽呜声,此起彼伏。
一晃,天方大亮。
镜子前的自己,仿佛老了很多岁,仔细的拨弄,还有几丝白发,细细银银的,她记起他佯装什么都没发生,只是像个顽童一般在卫生间咕哝着喊,迟欢,我有白头发了,怎么办,难看。
还真的是很难看。
她苦笑的抿唇,精神有些恍惚。
原来,他早知道这一天,所以才佯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原来他早知也许没有明天,所以她跟他说,明天再烧的时候,他会沉默,会转移话题。
所有的人都说,顾方西对不起你,是的,对不起。
对不起,他们之间,也许早就没有所谓的计较,她又何尝对得起他,从他转身的那一天,她就不信任他,猜忌他,甚至心疑他的用心,她固执的保护自己的堡垒,任他被刺得一生,被她身边的人刺了满身伤痕。
可当她强硬的对他说,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他却倏地笑得温润英俊,低声温柔的应她,好,我答应你。
怨不得他每天每日不睡,除了凝视着她的睡颜就是在阳台上抽烟,孤寂瘦削的身形,呛人的烟草味,还有深沉隐晦如水的表情。
眼泪刷刷的在苍白的面容上肆意,她洗了一把脸,然后又是满脸的湿润,似乎擦都擦不干净。
她不年轻了,她甚至连等都不确定能等他多久。或许,连等都无法实现。
斑驳的树影,微凉的晨曦,死寂沉沉的室内。
迟欢好不容易整理好心情,一打开门,是艾伦,褐色的眼眸里皆是紧张不安和忐忑,他神色难看,嘴唇发白,哆哆嗦嗦的,看见迟欢开门的一瞬间,有一秒的尴尬,然后忽然就释然,低低嚅嗫了一声:“嫂子。”然后是温和的笑容,示意颔了颔首。
抿唇淡笑,眉眼看不穿的凝重却是一贯的温柔,她也释然的笑,然后似乎想到了什么,敛下笑意,沉着声道:“情况很糟糕吗?”
“……证据确凿。”艾伦其实行头也很凌乱,衣服都是褶皱,摸了摸额上的虚汗,艰难的吐露几个字。
“要多少年的牢?”迟欢屏息了半晌,然后眼神沉静的问。
“二十年,或许更多,或许……”忽然就没了声,艾伦脚虚的蹲下了身,埋在膝盖处,一个大男人,年纪也不小,却是满身发抖的闷着声音道出最后两个字,“或许是……死刑。”
她哆嗦了一下,然后轻轻的喃喃了一声:“知道了。”
从这一天起,奔奔碌碌了二个月多的时间,她几乎昏倒在了街头,最后醒来是迟宁凝重的一张脸,然后是一句温柔的劝解透露着无比的现实。
她说:“小欢,你要让孩子以后被人说有一个杀人犯父亲吗,断了吧,为了孩子,找一个家世清白的男人,爱你,爱孩子,什么都好。”
顿时,百感交集,全然崩溃,那是她第一次瞪着眼睛伴着冷光凝视迟宁很久很久,她明白,她在告诉她,你有了孩子,而且,是在为她好。
“我不觉得。孩子有这样的父亲,并不丢脸。我会让她知道,不丢脸,一点也不。”冷着声音,颤抖着四肢百骸,她与迟宁对视,眼神如炬,神情肃穆。
休息了数日,路过街旁的小摊,有各式各样仿名牌花式花样的服装,有几件兰花图样的衣服,设计镂空,优雅深沉,她拿起的时候,连手都在抖。
方镜正逢出差,来看她的时候,她正坐在沙发上对这几件衣服发呆,她将它们买了来,然后温柔着眼眸件件的抚摸,其实只不过是一种寄托,手指上还有一枚光彩夺目的兰花戒指,绚烂璀璨在她的指尖上,缤纷的宝石色,却没有半点的俗气,反而有着一种独特雅致的流光。
“让我猜猜,孩子会叫什么名字啊?”方镜故作轻松,陪她坐在阳台上晒太阳,懒懒散散的午后阳光,并不炙热,反而很温暖。
才两个多月,问孩子的名字是早了些,可方镜是一名记者,知道什么事该问,什么事不该问,而且她并不甚清楚迟欢和她丈夫之间的事情,这么多年来,她和迟欢不在一个市,也只是邮件联系,以着一直以来少许看见些的端倪总觉得其中有内情,问了也不一定会有答案,何况毕竟是他人的隐私。
闻言,迟欢脸上难得有了笑靥,很轻柔的抚摸着还没显怀的肚子,然后想到了什么,笑了笑,声音很轻缓的说:“不管男女,都叫‘子布’。”
“织布?”方镜一听,愣是没反应过来。
“恩,因为他爸爸以前是做裁缝的。”煞有其事的点点头,迟欢嘴角微勾,面上是淡淡的笑意。
这时,方镜才真正的知道了迟欢的丈夫的职业,原来是当裁缝的。
当然,后来,她才知道,迟欢有多谦虚隐晦,如果West Gu是裁缝的话,巴黎那些刚冒出头骄傲视人的中国年轻设计师有多少人敢说自己不是裁缝!?
探监的机会并不多,她每天都数着日子,每一个月也只有一两次。
知道她怀孕的消息时,她见他呆呆傻傻的难以反应,她想起,原来他的这般愚蠢还真有,问了她两三遍,然后五六遍自己反复呢喃才回神过来,傻笑,恼怒,然后是紧张。
最后,是凝视着她,温润的笑。
其实,他的眼角,额头都有了丝丝的纹路,可是干净英俊,墨黑的眼眸,狭长的眼角比年轻时更利落冷雅,对着她,温柔的勾唇浅笑,眼睛微微眯着看仔细看她的腹部,眼角已经有了细细浅浅的纹路,有些许沧桑,但不掩其气质。
她对他说:“顾方西,我等你,直到等到不能再等。”
他垂下眼,撇开头,默然不语,眼眶酸涩湿润。
这一年清明时节。她来到苏暖暖的墓前,已经有人站在那里,墓地的风是萧瑟的,那人的衣服破旧不堪,与气质不符。
“我常常发现,这些年有人给暖暖的墓前清理打扫,还有每年准时有送上花束,我一直想着能替暖暖谢谢这个人,没想到,这人是你。”
法兰克蓝眸微眯,语气平缓。
放下白色的菊花,迟欢淡淡笑了笑,声音也极其平静:“刚开始,因为她是我朋友,所以这些年时常来看她,我一直不知道,她的死会和方西有关,不过现在有点恨她,如果不是她,方西也不会被你迁怒。但这些年都来看她,也不想计较这一回了,何况我现在当母亲了,凡是也要为孩子积点福,不想多为他人烦恼。”
闻言,法兰克将视线移到她的腹部,眼神微微一柔,下意识的胸口一舒,脸色也不紧绷,半晌,蹲下身,除了除墓前的杂草,语调略略哽咽的失神呢喃:“她死的时候,眼睛都没闭上,迟欢,你说的没错,也许害她的人真的是我,可她爱顾方西,她要的,无论如何我都想给她,就算逼不了顾方西死,我也不能让他好过。”
“她死的时候,跟我一起看片子,她还跟我迷迷糊糊的说,她最爱的那句台词。‘我听别人说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够一直的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的时候。’从那句台词出现,有‘死’这个字,我就该发现的,可我没有,我没有!就差了那么些,就差了那么点,我这一辈子都要活在悔恨里,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
恍惚的喃喃,直到男性嗓音哽着着颤抖的说着,不避讳迟欢,压抑了那么多年的苦,甚至是想破了一个洞,破了闸门一样倾斜。
“每天晚上,我都能看见她睁着流血的眼睛望着我,我每天每一个晚上都睡不着你明白吗!?我只想为她实现愿望,她想要的,就算我不能给她,我也要努力做到。”
“……”
迟欢听着,一步步垂着羽睫退后,不出声,耳鸣作响,心跳漏了几拍。
台词,死亡,还有鸟。
是什么,她努力发抖的想……是《阿飞正传》。
当时,她和苏暖暖看了好多片子,可她只中意这一本,求她送给她,她也没做多想,就给了她,但苏暖暖当时好像还回送了一样东西给她,对她说:“迟姐,礼尚往来,我平时喜欢摄像和录声音,要不这样,我拿你的片子回去,我送给你另一张片子,我自己录的哦,哪一天你要是见不到我,想我的时候就看看,这里有我的秘密,要替我保管,不能太早偷看啊。”
她也记不得,只觉得她说话迷迷糊糊,恍惚不清,语句隐晦,说到秘密,迟欢平素最不感兴趣的就是他人的秘密,最不愿意透露的就是自己的事情,所以,提到秘密她更是想也不想便放在了箱子里,一来平日里工作忙,二来,既然是秘密,还是少知的好。只是替她保管便好。
这些年,她也没想过要去翻看,早忘了有这一回插曲。
炙热的太阳,薄薄冒出来的冷汗,光线刺眼,令人炫目,眼前有那张姣好憔悴的脸在晃动,还有那张她记不清封面的盘在那儿敲击着她的心房,她对法兰克的话没有任何回应,只是踉跄了两步,转身就跑。
顾方西……顾方西……
或许,我可以不用等你那么久。
她哆哆嗦嗦,浑身发热,跑到了原本的家,翻箱倒柜,被子衣服乱了一地的找,满地的碟片,甚至好多都染了灰尘。
如此大的动作,甚至腹部没有一丝的疼痛,她越找,心越急,几乎快哽咽出来,汗水湿尽了衣衫,她坐在地板上,愣了几秒钟,然后打了个激灵,在成堆的碟片里,拖出一张没有任何封面,光秃秃,透明的外壳,一张反射着灯光的光盘,上面还有几个黑色的小字——苏暖暖。
刷白,顿时,松垮下来的身体,迟欢大口大口的喘息,疏朗的眉眼,此刻凝得紧紧的,连手心都是冷热交替的汗液。
打开DVD的开关,那里似曾相识的声音,娇柔浅慢的嗓音慢慢的从音响中传出来,还有屏幕上,那张阔别了八年的脸,氤氲着薄薄的雾气,嘴角笑意盈盈,眼睛仿佛正看着迟欢,对她说:“这是我,苏暖暖的遗书。”
倒抽一口冷气,迟欢凝着淡眸,眼角酸涩,流出温热的液体,然后嘴角慢慢,慢慢的弯起,似哭又似笑。
冰冷的地板,似乎都便热了。
她看着那张五官标致,憔悴苍白的脸上有着难得明亮的笑意,仿佛真的在对自己对话,也许那时,苏暖暖也在想象,是真的坐在迟欢面前和她说话。
她静坐在沙发上,对着镜头,笑着说:“迟姐,我很羡慕你。因为羡慕你,我开始想,我能不能也能有West这样的丈夫,我觉得,我真的爱上他了,也许更早,可当我听见医生确定了我自己堕过胎以后真的再也不能生育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也许这一辈子都不能为法兰克生一个孩子,当时我在想,多可悲呵,就算我对一个男人再有好感,我苏暖暖这辈子最爱的还是他!连阻止都阻止不了吗,我不信,我不愿意,所以,我更加想爱West,更想证明,我爱的人是West,不是他,不是他法兰克。我越是想证明这一点,我就越去努力甚至猛烈的爱West,我就越想得到他……”
“迟姐,我真的很想问你,你会不会后悔,后悔曾经在我最无助的时候安慰我,帮我,后悔带我离开巴黎,后悔……我知道,在我卑鄙的想插入你们之间的时候,你一定会后悔对我好。”
但是不管,你信还不信,就算我嘴上说一千遍,一万遍,你们不会幸福,可我一直以来,其实只有一个心愿……”低下头,然后是笑得明朗无比的样子,她正视着镜头,咧开嘴说,“迟欢和顾方西能永远幸福快乐,替我和法兰克一起幸福。”
“我已经走不下去了,迟姐,如果有一天,我死了,那么杀我的人要么是我自己,要么是他,我说过,我要他记得,是他对不起我,这一辈子我都要他记得这件事。”
最后是咬牙从齿缝中的宣告,最后是她走到镜头前,抱她的姿势,闭着眼睛,嘴角微勾,迟欢眼泪潸然的看着她走向自己,距离是那么遥远,冰冷冷的屏幕,她只看见她柔和上扬的嘴角,然后是前所未有最真诚的祝福:
“我的心愿,迟欢和顾方西能永远幸福快乐的在一起。”
……
她去找了苏暖暖当时的主治医生,告诉她,苏暖暖有严重的抑郁症,但一直以来没有好好就医。
这一天是恍恍惚惚过的,心房一抽抽的无法停歇,这一天,她将光盘复制了两份,一份给了法院,一份给了法兰克。
“她恨你,但自始至终,她爱的都是你。到最后她要杀的不过是那个经历了许许多多最后还傻傻爱着你的苏暖暖。”
面上冰寒冷淡,迟欢语调平静,递给法兰克的那一瞬间,感觉到他的指尖都是冰凉的。
这日,她亲眼看见这个男人,蓝眸渗泪,甚至有血丝参合。
这个不喜欢商业,曾经将股份全都交给司徒萧如的男人,为了一个死去的女人,从不谙管理不谙行商努力成为了现在这样肩担无数职员饭碗的仲裁者,可最后,所有的偏执都是一场灰飞烟灭的结局。
她看着他一步步踉踉跄跄的走远,头上还有几丝银白色的痕迹,后面是几个黑衣保镖跟随,这个道路必是冰冷的,连支撑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