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爱她,除了优点缺点,要连同年纪也一并爱着。
人生最幸福的事是:有一天,我们能为彼此拔头上的白发,并且,乐此不疲。
“为什么。”
她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直直的看着他,四周静悄悄的,他们都穿着正装,岁月过的太快,快乐来得太迟太迟。几乎遗忘了什么是快乐。
干涩的唇轻声的启口,喉咙发干,她总想着放下,他却总能在她决定要死心的时候出现,是她欠了他,还是他欠了她。
晕黄的灯光,精致的灯形,磨砂质地将灯光的显现分割成一晕一晕的光轮,美丽而容易幻灭。
“八年了,为什么。”
他凝望她,床沿坐着,只是浅笑抿唇不语,甚至仿若没听见她质问一样的口吻。
“为什么啊,我在问你,为什么啊——”极尽歇斯底里的,甚至最后破了音。
咬着牙关节,干涸的唇微微渗出了血丝,本就没睡好,这一张脸脱了妆容惨白如纸,她一贯是温柔内敛的,却料想不到,这一刻,在她淡淡问了好几句以后,瞬间崩塌的神经,嘶哑的低吼,寂静的室内被一下子给震动了。
“啪啪啪”,床边洒落一地的东西,白色的药丸,清脆破裂的玻璃杯的水溅了了他一身,正是初春的季节,实则冷得令人发寒,这泼了上衣好多面积的水,冻彻骨髓,不偏不倚的让他浸透了个湿淋淋。
四目相对,深沉激烈。
他还是笑,笑而不语,那张沉寂如水的俊颜,狭长的眉眼温柔极致的舒展开来,厚厚薄茧的手伸向她的额间,拨了拨迟欢的发,看着她起起伏伏的胸口,轻声低沉的问:“撒完气了吗?”
怔怔的坐躺着,她一身沉重的婚纱礼服,白色兰花在发髻上摇摇欲坠,他伸手按了按紧,调整了下,然后端详了会儿,薄唇浅勾:“好看。”
指腹的温度触在她失温的脸上,刹那让她不适应的哆嗦了一下,削瘦的下巴微抬,她听见他淡淡柔柔的两个字,忽然心就那么塌了下去,眼泪从眼角不知不觉流了出来,连悲伤都来不及,只是觉得似难受又似欢愉。
“十字架,找不到了,你扔了它,我也扔了,再也找不到了……”她喃喃的,失神,不知道说什么,一个梦在极尽破碎了以后,经过八年的岁月,然后在这一夜全然重现,她的情绪实在有些乱得无法克制。疏朗的眉眼淡淡的,心绪稍稍平复了些,只是眼神还是有些恍恍惚惚。
顾方西一手捧着她的侧脸,冷热交替的触感,双目对视,迷蒙了彼此的眼,说不清是恨,是难过,是惊喜还是恼怒,迟欢感觉自己像是被丢尽了冰窖里又被人狠狠的扔到了温池,不知道何时是尽头,也不知道日子是不是就这样了,毫无头绪,甚至无路可想,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
她只能凭着自己的感觉,感知那双手,小心温柔的捧着她,然后轻轻的摩挲,薄茧的粗糙在细腻的皮肤上留下些许印记,然后她听见眼前那个不知是幻影还是真实的,那个人,俊美如沉水,内敛暗色的气质,菲薄的唇微翘,浅浅低哑的轻骂她:“傻瓜。”
她瞪眼,猛抽一口气,然后屏着气见他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心里,直到捂在被她用水打湿的衣服上,胸口的位置。
想抽回手,他低声道:“别动。”
掌心是一片湿濡冰冷,渗得人发慌。
“我扔了它是有原因的,你还不明白吗,迟欢,你就是我的信仰,我不需要其他的东西。”
凑近抵着她冰凉的头,他温热的气息扑在她的面上,吸一口气,全是他深沉的味道。
“为什么。”她失措了几秒,下意识的问,那么大的年纪,他的脸贴在自己的前面,还是感觉到面上潮红一片,迟欢,你不是小姑娘,咬牙暗自骂着,却到底明白,她少妇生活在生命里并不那那么多。
他知她平素最爱的是刨根问底,记者总喜欢问清真相,仿佛乐此不疲,留不得一丝混淆。稍稍不着痕迹的蹙了蹙眉,他额上青筋一跳,心房猛地一抽,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沉重。
事实上,没人知道,他在巴黎走进机场的时候,方正阳打来电话抖着声音在说:“方西,司徒快不行了,她让你在她死了以后,小心,小心法兰克。”
他明白的,那一刻,全身冰凉,脚底发冷,重心不稳,可是过了半晌,他还是低头拿了行李就走进了安检处。
如果最好,他可以一辈子不会来的,比起巴黎这儿才是危险,可到底他还是抵不过他心里的信仰,他卑鄙,甚至爱骗她,可是从始至终他都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也许,你很快就会知道,但是现在,别问。”敛下眉眼,他额上作疼,晕黄的灯光笼罩在他伟岸的身躯上竟然有几分脆弱和无措,他埋在她的颈项,汲取她的温度,抵着她的唇,手指堵着,轻柔温和,语调温存极致,像是毫无隐瞒,“嘘,什么都别说,就让我在你旁边安静睡几分钟就好。”
闻言,她怔愣了半秒,本以为会推开他,可是等她回过神来,手已然覆盖在他浓密的黑发间,温和细碎的触感,麻麻的在手上,传递着细微的温度。
“这些你很累吗?”出乎她自己,开口的竟是平静的问句。
“不累,但是很怕,每次醒来发现无路可走的时候觉得很害怕。”
他就靠在她的身上,静静的阖上眼睛,嘴带笑意的睡着。
那是很多年后,第一次的好眠。
朦胧间,他细细的睁眼,看见灯光下两个成双的人影,眼角酸涩,舌苔上涌上苦涩和甘甜两种味道反复交叠。
伸出手,他由反抱过她,看她也疲惫不已的脸落在自己的胸膛里,鬓间的几丝发丝不那么光亮,有点发黄干枯,他轻轻拔了一根,见她下意识颤了颤,赶紧偎近了点,在她的额上落下细碎的吻,麻麻痒痒的,她梦里缩了缩,眉眼舒展,神色安详。
这是第一个新婚之夜,直到第二天。
璀璨的朝霞,光亮温和的阳光,这是他新买的顶楼,采光极好,她一醒来就见他卫生间,嚷嚷着:“迟欢,我有白头发了,怎么办?”
这一个早晨,似乎是无光痛痒,平凡到平淡。
原以为醒来,怔住,惺忪过后,是一连串的对峙,可没想到,这一句的开头,竟让这一天,包括接下来的日子,变得如水般平淡如常。
“有白发很正常,你又不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了,嗳,我看看。”恍恍惚惚好像还踩在很软没有重心的地方,可是,这很轻松,难得的轻松,莫名的不想理会什么,迟欢凌乱着发,面容白皙没有太多的血色,探进头,入目的是一个漆黑的头颅,还有那个男人蹲下挺拔的身子,弯曲似臣服的姿势。
“干嘛?”
“拔一下,难看。”
低哑磁性的嗓音,渗透出几许期盼和欢愉,他凝着眸,注视着卫生间的地板上,她的一双浅绿色拖鞋,还有他墨黑色的绒质大上几倍的拖鞋,咧嘴无声的轻笑。
微瞪着他的头颅,她愣了愣,然后没好气的勾起唇角,轻轻失笑了一下,低下头,仔细的在一丛黑色密林里,找寻白发的踪迹,其实不多,但有几根,她一连拔了好几根,惹得他轻声叫疼。
“忍着。”
一拍,再无怨言。
随后,她也被他拔了好几根,几根头发被放进了抽屉里,和那枚戒指一起静静的躺在那儿。
过了一段时间,当顾方西参加艾伦模特公司开幕的会时,刚巧碰到ZK集团的尉董和夫人,他算起来是晚辈,敬了一杯酒,然后谈了几句天。
那时看起来尉夫人的身体状况不那么好,整一场皆是尉董陪着,从未离开,手扶着她,甚至是小心翼翼的保护。
几句言谈,也不知道谈极了什么,尉董说:“她年纪大了,有我扶着比较好。”所以也不假于人。
有人问:“功成名就最幸福的事情是什么?”
顾方西见尉董笑了笑,那张俊容隐约还是可见当年年轻的风姿,眉眼流转间皆是成熟俊美,只是多添了些皱纹,可瞳仁看向夫人的时候是炯亮温柔的。
尉董回的是:“到我死的那天,都能一直扶着我夫人就是最幸福的事情。”
旁人多是艳羡亦有不懂,他却是忽然豁然了解,顾方西黑眸一柔,嘴角泛笑,然后见尉董再次问起他的时候,他亦心有戚戚焉的道:“能一直睁眼看见她为我拔白头发的样子,应该是我最幸福的事情了。”
他只见那位长辈一愣,然后抿嘴淡笑,见他的夫人也是倏地精致微乏的脸上露出几抹笑意。
晚上,回去晚了,他轻手轻脚坐在床沿看着迟欢的睡颜,静静的,不出声音,只是淡淡的瞧着。
如果当初能够赶回家,也许今时今日,会少些苦楚,可是如果这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刻,那么我是甘愿的。迟欢,我是甘愿的。
拨开她额前遮住羽睫的发,他轻轻的将发拨到她的耳后,然后侧头在细细端详了许久,月色静如岁月,似水温和,顾方西黑眸在月色下黑如琉璃,低敛深沉。
回来的路上,伊内丝打电话给他,忍不住的问他:“顾院,为什么,为什么是这个女人,比她年轻比她美丽有很多,我也年轻,而且我爱你那么多年……”
低哑止不住的啼哭。
他深深叹了口气,然后薄唇轻抿,淡淡的回答:“恩,比她年轻女人真的很多,你也是,伊内丝,可是除了年轻还有什么,她除了老,有什么是比不上你们的?”
何况,他连她的年纪都一并爱着,还有什么是比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