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最后一股寒潮袭来时，学校迎来了假期，但是这次大家都没有太喜悦，毕竟半个月的假期之后就是高三的最后一个学期了，也就是只有不到四个月的时间就要高考了。老钟宣布放假时一改往日的严肃，她微笑着说：“同学们，这是你们整个高中的最后一个假期了，虽然只有半个月，但是对于我们来说已经很多了是不是？我希望大家回去好好过年，好好玩，好好休息，学习什么的都暂时放在一边，然后以一个好的面貌迎接下学期？”老钟总是在大家最闲散的时候给一剂强行针，又再大家最紧张的时候来一剂轻松乐！大家对老钟真是又爱又恨。当然这恨只是年少不更事时的感觉，等多年以后，大家再想起老钟时，那时那少的狠也成倍的转换为了爱，她是一个多么优秀的老师啊。
苏素对假期没有太多的期待，特别是寒假，妈妈早早就安排好了打扫和张罗年货，若不是妈妈一直把苏素的学习看得最重，只怕苏素整个假期都要忙过去。大年依旧是在老家农村过的，长大之后愈发觉得没有什么意思。
“苏素就快要高考了吧？”看春晚的时候爸爸突然说，然后一屋子三代人都盯着自己，苏素一直觉得作为这个家里的老大很有压力，小叔家的孩子还在上初一，全家都指望苏素做一个好榜样。苏素的爸爸是司机，为了生活整日在外面奔波，苏素甚少见爸爸，但是对爸爸的恐惧却并没因着见面的次数少而减少。
苏素的瞌睡被吓醒了一半，她摸摸鼻子，答道：“啊，是啊，六月七号、八号。”
“那没几个月了，你准备得怎么样了？上个二本没问题吧？”
“啊？”苏素瞪大了眼睛，二本啊···老实说，高一的时候吧，梦想是考上海财大，高二的时候吧就觉得考个二本也就不错了，等到高三的时候，什么上海财大啊二本啊都变成了海市蜃楼，能上本科线就不错了，二本啊···遥远得很呐，苏素摸摸鼻子，赔笑着说：“还是，有点问题啊？”
“有点问题？苏素，你可是在惠城最好的高中上学诶，你看看你三姑婆四舅妈家什么的那些孩子穷得学都上不了，我整天拼死拼活的挣钱给你创造那么好的条件，你要是不争点气，你不怕别人笑话你啊？”爸爸一口气说完，又看了一眼妈妈。
妈妈会意继续说：“是啊，我也是为了你安心读书才放弃了我的裁缝店，现在在惠城开支多大呀，一个月光是房租、水电费就够头疼了，你每个星期还要零用钱，你爸一个人挣钱多辛苦啊，苏素你也不小了，也该好好体谅下我们吧，别的不说，你考一个好的学校以后也是你自个儿好过，我和你爸也不指望你养。”
苏素正想说点什么，爷爷咳了一声，望着妈妈说：“你想她养？！哼，女儿都是给别人家养的！她以后嫁了人还会记得你们？我早说了，女儿就不用读那么多书，养个儿子才是对的。”
苏素不可思议的长大了嘴，看着一时间安静下来的满屋子的长辈，只有小叔家的儿子还在看着电视哈哈大笑。
小叔尴尬的咳嗽两声，说：“爸，其实苏素这孩子挺不错的，人家靠自己的实力考到惠城中学，学习也挺好的，将来也不一定比男孩子差。”
“不必男孩子差又怎么样，长大了还不是要嫁人的，那时候她还能记住你的好？！我说还是赶紧生个儿子才是正道！”爷爷抽着大水烟，一副********的表情，苏素悲哀的想，他是从古时候穿越来现代的么？
苏素忍住快要掉下来的眼泪，说：“爷爷，现在都什么年代的啊，你那重男轻女的思想该改改了吧？现在全国都提倡少生优生，多少家庭只要一个啊，生男生女不是都是一样，再说了，男孩儿也不是你说要生就能生的。”
“哼，生不出男孩儿，那是你妈没本事，你看你小婶怎么一胎就生男孩儿，我思想该改？？！你看看这村里谁家不是这样的？合着我的思想有问题了？你读了书就是回来教训你老子的？！”
苏素反驳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听见妈妈“蹭”的站起来，说：“好了，别说了，苏素你睡觉去！我也累了，你们慢慢看！”妈妈说完，甩手回了房间！留下一屋子尴尬的人。
爸爸看了看妈妈离去的房间，回过头来瞪了一眼苏素，吼道：“读书读书！你读了什么书？就学会顶嘴么？苏素啊！亏你还是这个家里文化水平最高的，你就没学过尊敬长辈么？”苏素眼泪掉了出来，一肚子的委屈无处可诉，她站起身来想回自己的房间，又听见爸爸朝爷爷吼道：“老爹你一天在家闲着没事干还是怎么的，儿子儿子！小玉少伺候你了？”小玉是大姨，爸爸的妹妹。
爷爷不可思议的看着爸爸，一口气没喘上来，狠狠的咳起来。
爸爸拿过遥控器，关掉电视，继续朝爷爷吼：“生儿子生儿子，女儿就不是种了？！苏素他妈没本事？你去问问村里的人，谁敢说苏素他妈没本事？！苏素他妈要是没本事怕是整个村也没女人有本事了？老爹你说话的时候也偶尔动动脑子吧！”
到这里家里就乱了，爷爷被气的直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奶奶气急败坏的骂爸爸有了“媳妇忘了娘”，小叔小婶也匆匆拉住要冲上去打爸爸的奶奶，表弟被混乱的场面吓得大哭，而苏素一动不动的站在门边，很多很多的想法像是小河淌过心底，凉意浸入心脾。
混乱一直持续到村子里陆续响起跨年的炮竹声，一屋子的人楞楞的看着紧闭的大门，爷爷默默的摇摇头，对小叔说：“算了算了，你也去把跨年炮竹点了吧。”奶奶扶着爷爷回了房间，小婶也带着表弟回到自己的房间，一时间，整个堂屋只剩下苏素和一脸挫败的爸爸，爸爸看了看苏素，无力的挥手示意苏素回房睡觉。
苏素走进房间前再看了一眼堂屋，那一眼里的父亲，孤寂的坐在火盆旁边，闭着眼抽烟，他的身后是香柜上熊熊燃烧的红烛。
直到那一晚，苏素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不懂事、多么的自私。一直以来，苏素都一面羡慕着身边的朋友，一面怨恨着爸爸妈妈。苏素羡慕王晓白有知书达理的父母，他们会给王晓白订一整年的酸牛奶，会给王晓白买很多很多漂亮的衣服，还会为王晓白买来所有有用的书，哪怕只是王晓白喜欢的一本言情小说，苏素也羡慕纪微微，她的爸爸妈妈会对她说“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高兴就好”，她的爸爸妈妈会在她要出门去玩的时候说“带点钱在身上吧，请朋友吃点东西什么的”，她的爸爸妈妈还会在假期时带她四处旅行。甚至是小时，苏素也很羡慕，至少在小时的爸妈眼中，小时不是一个孩子，他的爸爸妈妈会听他的话，会顾忌他的感受，会给他自由。而苏素的父母呢，一整天不见人影的父亲，回到家之后对自己不是骂就是瞪，还有一整天在家像看犯人一样监管自己的母亲，就算一个星期才10元钱的零花钱也要唠叨很久，就算只是出去和朋友聚了两个小时就回家来也要被称为不懂事，就算很努力考了十多名也要被拿来和别人家的优秀孩子比较。苏素那么怨恨着她们啊，那么多年来，她无数次的希望自己死掉，或者哪怕只是聋掉瞎掉也好！苏素努力的学习，不是因为爱学校，恰好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名正言顺的离开这个家。
可是，到了这天，2004年的大年初一，苏素才知道自己有多么可笑，多么自私！
很小的时候，每当苏素因为不听话被妈妈打屁股时，苏素总在想，当大人真好，当大人可以为所欲为而且无忧无虑。可是苏素现在知道了，当大人一点也不容易，有些烦恼可能哪怕是一辈子也不会消失掉！
年后苏素就和爸爸妈妈回了惠城，离开的时候小叔小婶到村口送行，顺便买些日用品回去，爸爸瘪瘪嘴对妈妈说：“这里哪是我们家啊？是她家！”爸爸指的是小婶。是的，就是这样了，哪怕已经是现在这么好的社会，有着这么多的政策，但是在那些偏僻的农村，依然有着本土的规矩，比如生不出男孩儿的女人就没本事，比如幺儿就会受老人的疼爱！妈妈苦笑一下说：“你若是像她小叔一样会讨好老爹，那就不至于有家回不了了！”这些事爸爸说什么都不会告诉苏素，但是苏素还是能偶尔从爸爸妈妈的争吵中零碎的听见，比如“他小叔什么意思啊，叫他帮着送礼金，他没送也就算了，还骗我说送了来问我要钱？大舅家没收到礼怎么认为我们啊？说我们舍不得礼钱还是不孝顺啊！”“你这个猪脑袋啊！你给家里买的打米机为什么让她小叔送回去啊？这下好啦，老爹以为是他小叔买回去的，我告诉你你百口莫辩！你有本事去和老爹说你买的啊，老爹不吐你一脸唾沫才怪！”“他小叔的儿子到惠城上初中为什么要在住在我们家啊？哦，他说得好听，方便？那谁方便我啊？我包他儿子吃住不说，他儿子还得管我要生活费？他小叔还真是方便啊？他家生意做那么大，他给过我一分？”
苏素很难把妈妈口中那个不堪入目的人与自己记忆中那个总是一副笑脸、又倍加疼自己的小叔重叠起来。妈妈那些话像一把把利剑慢慢的割碎苏素心中美好的幻想，那些美好背后满是妈妈伤心哭泣的样子。妈妈是怎么忍受过来的？
回到惠城过后，爸爸就马不停蹄开始出去拉货，而前一夜在房间看杂志的苏素还听见妈妈说：“过了元宵再去吧，太累了。”然后爸爸说：“不行啊，苏素马上要开学了不是，又要交报名费，下半年上大学学费就更多了，今年压力很大啊，不辛苦一点不行啊。”
爸爸的声音带些疲惫，接着似乎是陷入了沉默，就在苏素以为这场谈话到此结束时，才听见妈妈缓缓的说：“也是啊，我也打算等苏素高考过后在惠城开一个洗衣店，洗衣店成本低，收益高，又不是什么技术活，也就店面租金贵一点，但是我算过了，总归只有赚没有赔的。”
听到这里，苏素那句“不”几乎要破口而出，然后她就听见爸爸说：“不行，你开什么洗衣店啊？那多累啊？你只管好好的在家照顾苏素，钱什么的就交给我。”
“你一个人能挣多少钱啊？两个人总是比一个人好的啊，再说了，我也闲不下来，闲了这几年我憋得慌，等苏素高考结束我一定得找点事来做。”
“哎呀，说不行就不行，我又不是养不起你娘俩！你要实在憋得慌····就学她大舅妈大大麻将，我给你钱打麻将，输了也行。”
“你傻呀？！”苏素听见妈妈的笑声，苏素几乎都可以想象妈妈含笑的眼睛斜眯着盯着爸爸，有些责备，又满是疼惜，“还打麻将呢？我疯了啊！我就洗洗衣服又不是干什么坏事！你是不是觉得我洗衣服丢人啊？我跟你说啊，我开一个店吧，洗衣服是其次，我了解过了，你看我们这一代附近都没有裁缝店，我开了洗衣店主要是重操旧业，换换拉链啊、缝缝补补什么的，利润很高的，这个不丢脸吧！”
“我不是觉得丢人，我是觉得你一个人在家太苦了！”
“苦什么呀？！我又不是城里的大小姐，我们农村走出来的女人还怕苦啊？总之我已经决定了，等苏素高考结束就去看店面！”
“拿你没办法啊····”
苏素擦干眼角的泪，慢慢合起手中的杂志，换上课本，认真的看起来。苏素想，今夜很美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