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时分,柳氏侍候在荣喜堂养病的陈俊恒用过饭后,便回到自己的主卧房。
陈俊恒原是个夜里没有美人陪伴便睡不着觉的酒色之徒。可自从这场大病后,却一直精神萎靡,除了能坐上片刻和柳氏讨论一些重要的家事外,其余的人和事竟然不理不见。就连半年前从戏班子里抬来的,他素日极其宠爱的的六姨娘来看他,他都拒之门外。害得貌美如花的六姨娘着了长长的水袖,二半夜的不休休,在自己的东跨院里吊开了嗓子,接连唱了几天几夜的嫦娥寂寞在广寒。嗓子都累哑了也不消听。
直到今天早上,柳氏把柳家的全体老少都招到荣喜堂,说姥爷近两天夜半总被噩梦惊醒,总说梦里有女鬼在哭,六姨娘这才不甘心地偃旗息鼓。
“夫人,那六姨娘是奈不住寂寞的,您瞧这老爷才病了几日,她便拿妖做势的。”柳氏亲自给陈老爷喂了半天的饭,回来不免肩酸背痛的。李妈妈轻轻的给她揉捏肩膀。
柳氏闭目养着神,悠悠地道:“宋大夫昨天来瞧过了老爷,私下里跟我说,老爷身上余毒难清。这样在床上缠绵着,能熬过一两年的光景就不错了。那小六儿还当他是从前的老爷,不知道被园里哪个小妖精给缠上了,只要她这广寒宫里的嫦娥仙子一下凡就万事皆欢喜了,这回恐怕她是在做梦了。”
“若是老爷真有个好歹,您看她那轻狂的浪样,料是个守不住的。”
“不能守,倒是她的福气,给了些银钱打发回戏园子,或是让她随意挑个人嫁了也就是了。就怕那两个,”柳氏指指春怡馆和桃花阁的方向,“本都是不安于命的,偏偏到了进退不得的年纪,又生了儿女,万一要是老爷没了,她们再像从前一般没日没夜的闹腾……”
李妈妈没想到自己这一番闲话会引来李氏的忧愁,忙转移了话题:“夫人,初见面时,我并没把那叫做可儿的小丫头放在眼里,那时您好心收留她。我还怕将来给您添乱,现在看来,夫人慧眼识珠。她倒也是个知恩图报,极聪明伶俐的。您故意抬举那丫头,是不是在做给三姨娘,五姨娘看?”李妈妈给柳氏御了钗环,让丫晴翠端上一杯龙井来。
柳氏眯眼喝了口热茶,五脏六腑都暖暖的。回想起方才三姨娘和五姨娘临走时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由得笑弯了眉眼。李氏不由得在心中叹气,她原是柳氏的贴身丫环。最了解柳氏不过,柳氏在家里做小姐时,本是个活泼可爱,天真浪漫的少女,可自从嫁给陈俊恒后,除了新婚那一年过得还算幸福。后来,园里的各位姨娘们一个个的抬进来,就很少见到小姐笑了。其实当年的柳氏也是个美人。
“当初把她带回陈家,只是怜惜她是老爷的骨血,不能让她沦落在外就是。初见她瑟缩在墙角,一言不发,还以为她是个胆小懦弱的,却没想到这般的牙尖嘴利,把往日那气焰嚣张的三姨娘,五姨娘说得没脸,你看我平日吃斋念佛看似看破红尘,什么都不去计较,其实那是在藏拙,若真的吵将起来,你奶奶我不是她们对手,也不耐烦去同她们去争,去吵。”
“夫人哪里是争不过她们,只不过不屑于与她们一般见识罢。不过,夫人为何要她去亲近二姨娘。二姨娘会搭理她么?她早已向佛许久,不问园中事好久了。”
“那丫头虽然是极聪明的性子,却早慧,你听她那番狡辩,有理有据的还无可指摘,哪里是一个十岁的孩子能讲出来的话。早慧的孩子多数没太大的福气,或是个主意极大极偏的,去亲近了二姨娘,如果二姨娘能讲些佛法熏陶她,或多或少会消解她心上的魔障。”
“夫人说得是,但愿五可小姐能感念夫人的好,能多多为夫人分忧才是。”李妈妈心理明白,陈五可之所以今天能成功上位的原因,不过是成功地打压了三夫人,五夫人,帮她出了憋了许久的一口恶气,自己同夫人是一样的,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冷眼旁观,坐山观虎斗,然后收渔人之利。
春怡馆和桃花阁,本是一墙之阁。陈三锦在仲春的暖风里睡不着,便披了件薄衫到庭院里数星星。后面跟了她贴身侍候的小丫环扣儿捂着嘴打着呵欠。
忽然,春怡馆传来陶器或瓷器落地的声音。接着是掌刮,啼哭,谩骂。扣儿惶恐地捂住了嘴巴。人立马抖擞起来,打叠起千百倍的精神侍候自己的小姐。
“扣儿,你可曾听到什么响?”陈三锦笑眯眯地注视自己的丫环。
“三小姐,一定是笨手笨脚的朱砂又不小心打了茶碗,四小姐发了怒,在惩罚她。”扣儿垂了头,可怜巴巴地讲。
“我们家四小姐这暴躁的脾气,也不知何时才能改改。再过两三年都快及笄了,还是这样的没轻没重。稍稍有一点心情不顺,就什么都管不得,顾不得了,夹枪带棒的。昨天咱们去她的春怡馆逗鹦鹉,你还看见朱砂脸上还有五指印子。今天四丫头更能了,竟然掌刮了五小姐,连我一起带累受了训斥。”陈三锦咬牙叹道。
“听说五小姐才十岁?”扣儿试探地问,四小姐脾气不好,那是人尽皆知的,丫环婆子们无事不上她跟前碍眼就是,倒是自家小姐的性格却难以捉摸,在自己之前近身服侍她的春纤是个极老实憨厚的,却是被坐实了偷窃撵出了园子去。
陈三锦神情颓丧,“十岁,哪像个八岁的样子,那样的刁钻古怪,别真的是什么古灵精怪?李妈妈都挑了谁去她屋里?”
“死了的四姨娘身边的顾妈妈,大小姐特地孝敬给夫人的春纤和画眉。”
“我姨娘曾说过顾妈妈是个老人精,惯会教人事务的。春纤和画眉本是来自京城大家的二等丫环,见过大的世面,难道夫人是想好生调教五小姐……”说到这儿,陈三锦心下一寒,难道她想带她五可入京。想想自己这几年的奉迎讨好,反不如一个来了不过半月的小丫头。陈三锦忍不住胆颤心惊,心下又急又恨。
“小姐,你没事吧!”扣儿见小姐面露异色,小心翼翼地问。
“回房,睡觉,明日早起我还要去给母亲问安。”话这么说,这一晚三锦四绣都辗转难眠,第二天在荣喜堂问安后两个互相取笑了对方眉宇间的憔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