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王府内,静心湖畔,禄王正坐于紫竹庵内,品尝着敬茶前的小点心,同时欣赏挂于墙上的《秋冬山水图?冬景》。
茶室之中,夏树夫人跪坐在风炉旁边,以娴熟的手法,无声地冲泡新鲜的抹茶。在夫人的身后墙角处,摆放住一尊冰青色官窑小瓶,上面插着一枝刚摘下的朱砂梅。夏树捧起泡好的一大碗茶汤,谨慎地献至禄王面前,然后将另外的一碗,献给夫君大人。
禄王低头鞠躬,向夫人致以感谢,言欣亦对爱妾稍一点头,夫人躬身回礼,然后安静地退出茶间,全程没发出过半点声响。
此刻,房间之内只剩这兄弟二人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弟弟突然踏上永王府,是有什么事情吗?”言欣问对面的稀客。
言克盯着桌上精致的菓子,答曰:“这两个月以来,宫内外发生了许多事。包括哥哥——”他抬眼正视永王,“连您也差点出事了。”
言欣抿了一口抹茶,口气云淡风轻:“是啊,差点就死了呢。”
“哥,真的十分抱歉。我也是在您出事之后,才知道是弟弟搞的鬼。”禄王皱住眉头道歉,“若我能早些知道,我肯定会阻止他的。弟弟他从前不是这样子的——”
永王瞟了他一眼,冷不防应道:“是么。”
“虽然东西两宫暗中不和,这早已为人所共知。”言克开诚布公说道,“但我跟言礼真的不曾有过,想要杀死你跟秦王的念头。天地良心,日月可鉴!”
哥哥低垂着眼专心吃茶,仿佛没听见一般:“今天你来我家,就是想说这个?”
“哥,是这样的,再过数日就是万寿节。据我的探子汇报,父皇打算在那一天,向天下臣民宣布谁是太子。”
禄王的耳目能打探到的事儿,言欣又岂会不知道。他尝了口菓子,依然不予回应。
弟弟接着又道:“如今西宫的我跟言礼,都没实力作为您的对手了。这诸多兄弟之中,唯有一人能跟您一较高下。那个人,就是您一母所生的亲弟弟——言荣。”
“呵,弟弟还真是耳听八方——”言欣不经意浅笑,用眼角轻轻瞭了他一眼,“那,依你所见,我和言荣之间,父皇选谁是好?”
言克沉吟半顷,反复摇头:“不好说,父皇的心思,我实在猜不透。”
永王眯了眯眼,啖了半口抹茶,苦涩于舌根处流连不息,随后冷冷开口:“言克,帮我做一件事。我保证从此以后,你母子三人富贵荣华,福泽绵长。”
“皇兄尽管吩咐。”
言欣放下茶碗,此时此刻,他才正眼望住,于对面跪坐着的弟弟。
“你告诉皇贵妃,请她向父皇进言,秦王是太子的第一得意人选。”
禄王离开以后,王爷躺倒在卧榻之上,呆呆地盯住墙上雪舟的画作,思绪飘到了遥不可及的地方。
“禀王爷,秦王到府求见。”说话的人是孙总管。
正气厅内,永王刚一坐下,还未坐稳,就被突然连续重击了四拳。秦王完全不给他任何反应的机会,直将他砸得头昏脑涨,满目金星。弟弟是练家子出身,揍起亲兄来毫不留手,拳拳都往死里砸,生怕伤不着哥哥似的。
这屋内屋外的,听候吩咐的侍女太监们,一个个都吓得不轻,手忙脚乱不知所措。一时之间,屏风后面聚满了人。
永王含着满口牙血,扬手示意他们赶紧退下,不要多事。奴才们马上作鸟兽散。偌大的厅堂之内,仅剩下这双一母同生的亲手足。
等他们全离开以后,永王才吐掉一口血,喝了两啖茶漱口,把夹杂住血丝的茶水,通通吐到铜盂里头,然后又斯斯然地拿起手帕,擦拭了一下嘴角,好像个没事人一般。倒是出手打人的那位主儿,此时正两眼冒着火光,气不打从一处来。
“刚刚那四记拳头,是我替安王妃、福王、表妹,还有言琪捶你的。”言荣气哼哼骂道。
言欣靠在椅背上,翻起双眼望住弟弟,脸上竟然没有丝毫愤怒之情。他仅是散漫道了一句:“你就为这事儿?”
弟弟双手紧紧握住圈椅的两边,俯身低头盯住兄长,咬牙切齿责问:“‘这事儿’?你真说得轻巧——”说着,秦王凝视着座上之人,“安王妃跟言复,还有贵人娘娘,这三条人命,你是推不掉的,是你害死他们的!”
言欣翘着腿,吃了口茶,又点着了烟:“他们都是被我害的,我承认了,你又能怎样?”说完之后,他捏住玛瑙烟杆,开始慢慢地吞云吐雾。
“哥,你还是我的哥哥吗——”秦王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冷酷无情之人,是他打小就尊重敬仰的兄长,愤然质问:“为什么你要下此毒手?”
永王抬起头来,细细打量着,这张跟自己无比相像的面孔,情不自禁地举出左手,轻轻掠过那气得发紫的脸颊。
“你问我?你说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谁?”哥哥温软的手掌,轻柔贴在这英气逼人的脸庞上,笑眯眯说道:“待到万寿节,我的言荣就是胡安的太子咯——”
秦王望住哥哥那张倾国乱世,如今却微微红肿的容颜,胸口不禁越来越堵。他悔恨自己一时冲动,面对亲兄竟然毫不留手。
“你下令署工假扮胡同馆成员,先是在大巳寺上演苦肉计,然后又利用表妹,陷害安王妃,佯装成秦王妃招摇过市。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王妃去世时,我还昏迷在病床上——”哥哥搓了搓发疼的牙臼,又朝着弟弟的脸,吁了口烟,“知秋署是由你掌控的,我区区一个王爷,无权无势,无兵无马,有何能耐号令他们为我做事?”
秦王一时语塞,咬住下唇狠狠地盯住他,却说不出半个字反驳。
“若是被父皇发现,王妃之死跟你有关——”言欣被烟呛到了,不住地轻咳两声,随即猛地摇头,“不,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的。你可以放心,我的言荣是白璧无瑕的。”
“不仅王妃这一桩,还有福王和贵人!”秦王扶住兄长双肩,朝他高声质问:“言复明明可以不死的,他于你而言,已经构不成威胁了。为何你仍要纵容言琪,非将他杀害不可——”
听见安王的名字,永王不禁垂下双眼,声音也变得低沉起来:“那个孩子,他早已认定了福王是凶手,一心要为王妃报仇雪恨。害死言复是他种下的因,郭贵人的逝世,是他必须要吞下的果。”
“哥——”言荣不住地摇晃着,那一脸无动于衷的兄长,“你实在太狠了!”
言欣笑着坦然承认:“你说对了。”
对苏黎,对言琪,甚至对自己,永王都敢下狠手。
“不仅如此,你甚至还和言琪,做,那种——”想起那一日,自己在云海山房,撞破哥哥跟弟弟,“你们可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啊,哥哥岂能向言琪下手?”
“我跟他——”永王第一次用“他”这个字,指代特定的某个人,“和跟苏黎的时候不一样。打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强迫过他。他和我之间,是你情我愿的。”
“言琪才十七岁,就算是一时胡来,亦是情有可原。可哥哥你——”言荣气得直跳脚,“你怎么能陪着弟弟一块胡闹!你应该劝他不要这样子!你甚至还是杀害安王妃的幕后黑手,假如弟弟知道——”
永王一脸微笑看向弟弟,没有半点苦恼的模样,回应道:“假如他真的知道了,那可怎么办?他会恨我?恨不得杀死我?”哥哥笑得眉眼弯弯,“如今他没了亲娘,膝下又无儿无女。除了我以外,他那一门心思,还能寄托于谁人身上?”
“绝不能让言琪知道,他会崩溃的,会疯掉的。”秦王慌忙地摇头。安王已经够惨的了,他不可再让弟弟受到任何伤害,
“言荣,你可要记得刚才说过的话。”言欣脸上的笑意越发加深了。
嘉仪殿上,王公诸侯,文武百官,无不匍匐下跪,洗耳恭听,司礼监抑扬顿挫地朗读着,万岁爷立储的圣旨。
“钦此——”
秦王从地上站了起来,低着头朝云梯走去。跟他跪在同一排的禄王与安王,各自小心翼翼地抬头张望着,言荣一步一步地走上台阶去,接过司礼监手中的圣旨。新太子赭黄龙袍加身之后,便转过身来,接受满朝文武的跪拜。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跪在地上的人齐声山呼。
皇帝亲自授予太子金玺,言荣伸出双手,恭恭敬敬地接住,这昭示皇储身份的象征物。
“众卿家平身——”陛下说完以后,低眼望向瘫软坐在交椅之上的永王,不禁眉头深锁。
言欣那张惨白的病容,艰难地露出了几分笑意。他随即用帕子掩住嘴,忍住那几声痛苦的咳嗽,生怕惊扰到其他的人。这一副可怜的模样,直教父皇和太子心疼无比。
在册封大典结束以后,太子前往未央宫,听取父皇跟母后的训话。
“哎,本宫实在没想到——”皇后语重心长说道,“从今以后,荣儿就是储君了。母后知道你自小严于律己,是个好孩子。不过呢,你哥哥受了很多苦,母后希望你,从今以后能好好善待他。”
太子向皇后恳切保证:“儿臣谨遵母后懿旨。”
皇帝也发话了:“当初封荣儿为秦王时,朕的本意是,有朝一日,能册封欣儿为太子。万万没想到啊——”
回溯过往历代,秦王均是太子同母之长弟,此乃皇室不言自明之惯例。今时今日,圣上立秦王为太子,反倒是件史无前例的新鲜事儿。
万岁爷又说:“言欣熬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赢得满朝赞誉,却偏偏在这个时候,被奸人下毒手行凶,差点儿连性命也保不住。韩太医说,你哥哥体内残余之毒,开始反噬全身。他必须立刻前往长安,以华清池泉水扶正祛邪,否则的话,恐怕熬不过这年关。”
说到这里,陛下跟娘娘都哭了。
“这都是命啊——”皇帝慨叹,“阴阳司昨夜为你测算命盘,说你紫微坐命,脚踏七星,统领天下兵马,天生帝皇之材。”
太子默默听着,得到原本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这种心情非常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