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人找到了延家,声称要和延如的父亲做一场比试,当然是关于下毒的。行走江湖的男人,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能躲避别人的挑衅,否则就是不战而败,所以,延如的父亲接受了挑战。两个男人定下了一个惨烈而邪恶的比试方法。
三天!
三天内,无论用什么手段,只要能把对方毒死,就是胜者。
无需怀疑,最后延如的父亲被毒死了,死状惨不忍睹。他就死在自己家的客厅里,在那把盘根错节的藤椅上,一动不动地变成了一具僵硬的尸体,到死似乎都不敢相信事实似的。而对面站着的幼小延如却吓傻了,他望着父亲一动不动地死去,手中的盘子碎了一地。
没错,下毒的男人就是我师傅。
我从没想到,师傅不仅仅是下毒的高手,还是用计的高手。他真的太了解人这种动物了,知道他们的弱点,知道他们的死穴,知道他们在何时会防不胜防,甚至没有一点防备心。
如果我是延如的父亲,我也许也会死去,毫无防备心地吃掉那些糕点。
那是延如亲手做的糕点,他说他到现在也不敢相信那块栗子糕会毒死自己的父亲,在他兴致勃勃、一路小跑到父亲的腿下,撒娇地要父亲尝试他平时第一次做出来的食物时,父亲就那样满怀信心、毫不考虑地抓了起来,放进了嘴巴里。
如果你是延如的父亲,你会不会想到自己最爱的孩子,会捧着一块剧毒的栗子糕给你吃!?
也许,你会谨小慎微的防备自己的仆人、防备自己的下属、防备自己用过的棉被、茶杯,一切一切,但你做梦也不会防备自己最爱的人——这就是弱点!
所以,我能够理解延如父亲,他到死也不会想到,那个男人会借他儿子的手毒死他。
所以,我也能理解延如,那种眼睁睁看自己父亲死在自己手中的痛苦,只有切身体会,才能感悟其中的仇和爱、痛和恨。
原来,这个世界上,你最爱的人,真的有可能就是你最大的敌人,最难以察觉和对付的敌人。
所以,在和延如定下那个决一死战的协议之后,我想开了许多。如果我输了,就这样死去,也许是最适合我的方法,至少远比被自己最爱的人亲手毒死要强上千百倍,而另一方面,我又开始恐慌,因为我和延如定下的那个约定,和当年师傅和延父定下的一模一样。
三天。
三天内,不论用任何方法,只要能毒死对方,就是胜者。
这是一步险棋,我虽然不大厌恶死在“神仙师兄”延如这样一个高手之中,但我还不想死,但我还恨着延如,因为他躲在天涯海角,还能享受蛛儿的眷恋,而我即使整日整夜地守护着蛛儿,却连一个笑容,她都要吝啬于我。所以,我恨延如,不为师傅,不为那个五毒教教主的位置,甚至不为自己,只为蛛儿——我一定胜了延如,胜了我才有希望,得到蛛儿。
想要得到某件东西,最轻松和直接的办法,不就是让那东西的主人彻底消失吗!
然而我做梦也没想到,我错了。
延如骗了我,他果真是个确确实实、道貌岸然的大骗子!
8
整整三天,为了活下来,不被延如毒死,我一口水、一滴粮食,甚至连一次澡都没有洗过。我处处小心,终于没有被毒死,可几天来却只知道防备,进攻一次的机会都没找到。也许,我真的不是延如的对手吧,即便是到了这最后一夜,我仍旧揣揣不安,谁知道我在明天早晨会不会变成一具死尸。
不怕死!?那只是江湖人们吹出来的话。
谁真正面临死亡,都是懦夫。
所以,我决定,既然早晚要面对,不如去和延如正面交锋,总这样藏头缩尾不是个办法。于是,第三天的晚上,我毅然走入了延如的茅屋中。
延如似乎早就猜到了我会来,他在喝茶,一边高山流水一边示意我坐下。我正襟危坐地坐在他的对面,两人无语,只有茶水流入杯子内的清脆水流声。延如倒了一杯香气扑鼻的茶,推到我面前,我不敢喝,天知道他有没有在里面下毒。延如却冷笑起来,自顾自地端起杯子,品起了茶香。一直到他把整杯茶都喝干净,我才忍不住开口。
我说:“延如,今晚是最后时限了,我还活着,你也还活着,我们算不算平手?”
“平手?”延如斜望我一眼,“师弟,这几天来,我根本就没有出过屋子一步,也根本就没去找你,更没有给你下过一次毒,何来平手?”
我吃了一惊,我的模样已经暴露我几日来的不堪和怯懦,而延如竟然连屋门都没走出过一步。我恼羞成怒:“延如,你到底要怎么样!?”
延如突然冷起来脸来,认真地问我:“你……是不是喜欢蛛儿?”
我再次愣住,但还是无法违心地反驳什么,只好点了点头:“延如,难道你不喜欢蛛儿?”
延如笑:“当然喜欢,所以,我们今天就以这茶局为最后赌注,你我在这茶局上下毒解毒,看看谁最后能活着。活着的人就能拥有蛛儿,天长地久地拥有,起码可以安心呆在她身边到死,而输了的人,你也知道是什么结果。你答应吗?”
我早就知道延如喜欢蛛儿,却从未想过能从他那张薄唇中说出什么真心话来,因为它向来都是一块岩石,硬邦邦没有温度,所以也不可能企及它会说出什么惊人的话来。但这一刻,延如居然承认了他喜欢蛛儿,虽然轻微而毫无感情语气,但我清楚,那是实话,在这生死一刻中延如说过最为真的一句话。
我还能说什么,只能答应。
那个晚上,我和延如身上潜藏的毒几乎都用光了。鹤顶红、孔雀胆、七星海棠、七步草……茶喝了一壶又一壶,我们在倒茶蓄水间,施展着各自要命的本领,下毒,解毒,都在悄无声息中,一点一点地进行着,各自的手法,各自的眼神,各自的一颦一笑都可能成为致命的一击。但我们都还保留着最后一张牌,师傅传授给我们的绝命散。那东西是不能随意用的,既然要用,就必须保证不被对方探查出来,一击毙命。
直至天光微明,我和延如还没有分出胜负。
有一刻,我想也许就这样对垒下去,我和延如会持续一生一世。
可就在我疏忽大意的那一刻,我出了一头冷汗,因为我看见延如笑了,意味深长而孤傲冷酷的笑,当我明白我输了的时候,我甚至没有察觉到延如是用什么手法、在什么时候给我下的毒!然而一切已经来不及了,身体中剧烈的疼痛瞬间突发,转而随着血液冲进脑袋中,一阵一阵的昏疼,一阵一阵的晕眩……任何一个见到此情此景的人,都会以为我已经输了。可我竟然还活着。
延如给我下的毒,只是普通的迷药,计量不大,所以,天明之时我便醒了过来。
而延如却死了,像师傅一般死于了那种无解的绝命散。我根本没有给他下过绝命散,因为我一直没有把握,他是死于自己下的毒,剧毒的绝命散在延如喝下最后一口茶,甚至连杯子都没来得及放下的时候,已经瞬间要了他的命。他手里还握着那只青花瓷的茶杯,脸上还带着惯有的微笑。
但那笑容背后,我能看得出,多了一份如释重负的解脱。
我突然明白了延如的用意,也许他早就想死,而在死之前,他一定一定要把蛛儿交付到我手上,因为他知道,像他这样一个众叛亲离的叛徒、畜生、不孝子已经不能带给蛛儿任何安稳的生活。而我肯用性命赌上这一局,赌上蛛儿的归属,便已经赢了。
既然无法肯定自己能否给予,不如放手。这才是延如最终的目的。
萧瑟狂风中,我在延如最爱的悬崖之巅,将他埋葬。
于是,突然就有一种冲动,想哭的冲动。
9
三个月,时光荏苒。一切都变了,延如死了,我胜了,蛛儿是我的了,师傅终于能含笑九泉了。
但我费劲心机,终究还是没能算到那些真正发生了变化的事和人。
在延如死去之后,几乎在踏入巴蜀之地的那一瞬间,我才得知,我成了延如的替代品。我成了那个江湖之上人人唾弃的叛徒、畜生、不孝子,甚至更甚。不知道是谁放出去的消息,说师傅其实是我毒死的,而延如这个不善言谈的人,却被冤枉了一把,我的罪名却更大,因为他死了,我成了嗜师嗜兄的最毒之人。我百口莫辩,因为欲加之罪根本就让人无从辩解。
师弟师妹们开始追杀我,可笑的事情发生了,我在成为赢家后,一不小心又成为了最大的输家。
这,也许才是真正的江湖吧,变幻莫测。
我不在乎,谁我也不在乎,在师傅死了、延如死了之后,我看开了许多,我只想着蛛儿,想着能再见她一面,带她走,履行延如交付给我的那颗心,仅此而已。
于是,在一个深夜,我终于偷偷跑回了五毒教,跑到了蛛儿的房间中,也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输了。
昏黄烛火,映照着满屋的大小瓷瓶,五光十色,蛛儿就坐在客堂中,手里把玩着一只蜘蛛,她似乎是故意在等我。在我风一般出现在她面前时,她连头都没有扭一下,只是继续全神贯注地把玩那只蜘蛛,毒虫从她的掌心爬到她的手背,再从她的手背爬到她的掌心,无始无终。
“蛛儿……”我激动地向前靠近一步,在已经喝下蛛儿为我倒的香茶,在已经中了茶中剧毒的虫毒后。
“不!”蛛儿长长吁了一口气,“二师兄,现在你应该叫我教主。我劝你最好别动,我的虫毒虽然不会顷刻要人命,但也不是你能解的,所以安分一点,才能听我把话说完。”
“蛛儿……”我又不知所措地后退了一步,“你刚才为什么要给我下毒!?”
蛛儿的笑颜在火烛映衬下依旧那么动人,她静而不动:“二师兄,你还真是笨到家了,难道到现在你还不明白,你和延如还有那个老头子为什么会有如此下场,难道到现在,你还以为我只是你的小师妹吗?”
我恍然大悟,但仍旧有些不敢相信:“蛛儿!难道是你!?”
蛛儿冷笑:“还不算太笨!没错,就是我。那个老头子是我毒死的,是我偷了延如的绝命散偷偷毒死了他,而你的谣言,也是我散布出去的。你想问我为什么是吗?不为什么,从我知道老头子造出绝命散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有他在,我永远不可能成为天下第一的用毒高手,有那绝命散在,我的毒药永远不是最毒的,而我,更是不可能坐上这五毒教教主的位子。只有你们三个掌握绝命散的人,一死了之,才能成全我。”
我瘫在椅子上,傻乎乎地问:“所以,延如根本没有毒死师傅,他和师傅之间也根本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蛛儿将那只毒蛛小心地放回瓷瓶中:“我也没想到延如那么个木头呆子,会爱我爱到这种地步。会在老头子死后,一语不发地替我揽下所有罪过。知道吗,二师兄,我原本以为那个人会是你。而你更不为知的,是我和延如之间的秘密,在老头子死后,延如有一天晚上曾经偷偷来找过我,质问我为什么要那么做,我没有办法,只好编造了一个苦大仇深的家族故事。延如最终还是原谅了我。我想,他应该已经给你讲过那个自己亲手毒死父亲的故事了吧,那不过是我骗延如的把戏,不过是他骗你的把戏。”
我咬牙:“蛛儿,你好毒啊!你难道不怕延如会说出你的阴谋、你的邪恶!?”
蛛儿却毫不在意:“我从来就没有怕过,从你们师兄弟为我暗暗争风吃醋的那天起,我就已经知道,我胜券在握。因为你们已经爱上了我,已经深深地中了我的毒,无解的毒。你们会为我付出一切,直到死亡。”
“蛛儿你……”我说不出话来,我甚至连看都不敢再看一眼这个让我和延如不顾一切的女子了。
我突然想到延如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他说,这个世界上,最毒的其实是人心。现在我相信了,因为我真的中了蛛儿的毒,无解的毒,只有痛不欲生、万般无奈。
蛛儿叹气,嘲弄地望着我,说:“二师兄,别生我的气。你忘了我曾经说过吗,我是一只蜘蛛,剧毒的蜘蛛,接近我只有死。你知道吗,在林子中,那些雄蜘蛛讨好雌蜘蛛的时候,都会被雌蜘蛛一口咬死、吃掉。但即便这样,它们也心甘情愿。所以,二师兄,如果要怨恨就怨恨你们自己吧,归根结底你们不是中了我的毒,而是心甘情愿地中了你们自己的毒。”
蜘儿在我临死之前,最后说了一句话,极近嘲讽,她贴着我的耳朵,悄悄地说:“谁叫你们不顾一切地爱上了我。”然后,轻轻地笑。
我在最后闭上眼的时候,仍旧在痛恨着自己,因为即便到了这一刻,我仍旧爱着蛛儿,爱着这份彻骨的毒。我终于知道,蛛儿说的是对的。这世界上、这江湖上,每一个人都一只蜘蛛,都带着剧毒,一不小心可能就会疯了一般自己咬自己一口,自己给自己下了致命的毒,却仍旧乐此不疲。
此毒,比那绝命散要毒上千万倍。
此毒,无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