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也从未觉得季生有病。他与之常人最大的不同之处就是沉默。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搬一把椅子靠在梧桐旁边，微微昂头望屋顶。眼神微茫之间有难以察觉地专注，好似他有透视眼一般，能穿过屋顶看苍茫天际。
好奇起来，我常常问他：“在看什么？”
季生只指着头顶异常兴奋地说：“天人！”
我这才穿过季生指尖顺势望去，天上的确有“人”。那是屋子特意打造的天窗，从外藩高价买回的天窗玻璃上刻着精致花纹，是飞天仙女，形态各异，衣袂飘飘。于是笑道：“是啊，天上有人，是仙女！”
说实话我喜欢和季生这样呆在一起，那是难得的一种享受，清静无忧，仿佛可以在短暂一刻将一切烦恼通通忘却，只在脑海中不停幻想天人的世界究竟是个什么模样——极乐世界的琼台楼阁、仙乐飘飘、无疾长生……那是否是我们终极的追求？
于是，我问季生：“天上好还是地上好？”
季生的回答很干脆：“天上好……”
“为什么？”
“天上有船……”
４
季家镇以前不叫季家镇，只是后来季家来了之后才被迫改了名字。以前镇子有个很好听的名字——龙船镇。据说源自镇子妇孺皆知的一个传说。既然是传说，索性说得玄乎一些也无妨，反正至今已无从考证和原始传说有何不同了。
日子自然要追溯到很久以前——据说有一天，天上突然飞来了一条巨大的龙船，或者也可以说是一条金龙，那龙背上载着一个有山有水的小城。既然有山有水也就免不了要有人了，当然这些人与我们截然不同——他们是天人！
不知道是被这块土地的什么地方深深吸引，这群天人从此扎下根来，在这里生儿育女、开垦荒地，由此便住了下来，一年、十年、一百年一千年，若要仔细计算一番，恐怕就没完没了了。
在没嫁到季家镇之前，我终年呆在我们那个小山村里，对这个传说并不知情。这一切都是季家的老妈妈告诉我的。她说那群天人没来时这个地方处处都是杀人沼泽，直到他们出现才有了这个镇子，才有了这些镇子上的人。
我想这多半和季家镇的地理环境有关吧，这里一面靠海，从前确实有不少深不见底的杀人沼泽。
不过天下之大，怕不仅仅是季家镇有这种天人的传说，皇帝不都自称天子吗，可见天上人间其实看似十万八千里的遥远，实则只是一个传说罢了——传说说它远它就远，传说说它近它就近。传说说它有它就有，传说说它无它就无。
所以对老妈妈的话我也只是一笑了之。
但老妈妈似乎看出了我的怀疑，察言观色一番后又接着说：“三少奶奶你不相信对吗？可这是真的，咱这季家镇的人可都是天人的后代！”
那一瞬间我又想起了季生，想起季生爬上阁楼房顶，站在房檐边伸直双臂，一幅随时随地都会随风而起、腾云而去的神仙模样。不由的又是一阵轻笑：“妈妈说的有趣，难道这季家镇上的人还真有谁成仙飞天而去吗？”
“当然！”不想她异常严肃地压低声音，“霖儿啊，你不知道，当初她在海面上据说是被龙船接走了……”
“霖儿！？”
后来回想那天的故事，我仍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和好奇。因为老妈妈说到半路我分明看到有丫鬟偷偷拉她衣角，她这才恍然大悟地闭上嘴，我再追问，反而一口一个都是谣传，都是谣传了。
那几天心里总是莫名烦躁，晚上时常做梦，是那艘龙船，由天边乘风而来。有豆子大小的人影影绰绰地在上面活动，眨眼而来，眨眼而去，如同梦中梦一般虚幻无形。醒来却是一头冷汗，好像梦到了恶鬼一般，气喘吁吁地。
大概凡人见到恶鬼和见到神仙时的感觉，都是大同小异吧——都是些不该出现在凡世内的东西。若是有朝一日真的亲眼所见，恐怕除了惊慌还是惊慌。
许是因着有些惧怕，从此之后我再也没有打探过有关龙船的传说。可笑的是有些事真的就是这般讨人厌，在你觉得你已淡忘，或者努力淡忘之后，它偏偏还要一再提醒——那是一副画。
季生的画，丹青妙笔，格外逼真。
画是我无聊时收拾房屋找到的，它夹在一排灰尘遍布的书籍之中，叠成四方，如同一位藏匿尘世的高人，散发着笔墨香气。我本以为这是一幅美人图亦或山水画，打开来才身不由己地吸了口凉气——是一艘龙船！
因着丢在角落多年，画的边边角角已染上霉黄，但上面那艘船依旧栩栩如生。轻轻吹去灰尘，铺展窗前，似乎画中人物还留恋在山川之间，呼之欲出。
更为不可思议的是，它和我梦的一模一样。
巨大的龙船飘荡在半空之中，身畔缭绕青云，船身之上有座座相连的山川、河流、稻田。尤为精致的是整个船身，或者说是一条巨龙更精准一些。龙头之上有珊瑚般的龙角，闪闪发光，两根长且飘摇的龙须轻轻垂在龙头两侧，四只龙爪腾空而起。
只是那天我还没来得及看个清楚，就被季生一把抢了去。
我吓了一跳，回头对季生笑道：“乖，给我。”
季生却狠命摇脑袋：“这是我的！”半晌才唯唯诺诺地说，“好吧，可你不能给我娘看，她会打我的……”
季生的这种天真无邪常常让我有一种负罪感，以至于我从他手里骗过那幅画后，竟然有些不知所措。只是不等我问，他倒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这是季生十六岁时画的。他说他见过这艘龙船……那是我嫁给季生后他第一次和我侃侃而谈，像个说书先生一般眉飞色舞地：
季生说那一年他十六岁，那时那棵梧桐周围还未建起这座二层楼阁。季生说他那时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爬上树去，坐在枝杈之间一个人发呆，那种离开地表的感觉很像飞，空灵飘渺地似乎眨眼之间便会脱离尘世。
有一次，他半夜睡不着又爬到了树上——那晚他看到了那艘巨大的龙船。他说最先出现的是一阵风，打着旋儿从天边一点一点刮过来。不知道为什么，他竟浑然不觉害怕，只瞪着大眼无畏地望着那股怪风。直到风越来越近时，他才看到了那条巨龙。
那条张牙舞爪地巨龙先是从飓风之中探出了一个脑袋，继而，是脖子、爪子、尾巴……又近一些之后，能够看到它身上驮着的山川河流以及小巧如豆般的人儿。
季生说他当时看得目瞪口呆，直到那阵风逼得越来越近也全然没有一点知觉。最后竟被那股飓风卷了起来，恍惚之中他一阵昏迷，醒来之后竟发觉自己躺在龙船之上。有一群衣着素雅的人围着他。
季生说，他们就是天人。
我敢肯定任何一个人听到这个故事，都会断定讲故事的是个疯子。可偏偏季生已然疯了，这事从他嘴里出来反倒有些让人不得不信的执着。
匪夷所思之下，我也充满了好奇。我问季生：“后来呢？”
“后来？”季生翻眼想了许久，“我忘了。”说罢又跑到那棵树下，继续保持安静了。我愣愣地望着他，忽然发现他脸上有一种成年人难以琢磨的童稚和认真，许久，他又突然转过头来直盯盯地和我四目相对，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后来我认识了一个女孩，她叫霖儿……”
５
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鱼腥味，每年八九月时，镇子里总是弥漫着这种从海面之上随风而来的淡淡腥气。
季生很喜欢这种味道，海风初来时他爬房顶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经常是半夜醒来不见人影，瞥一眼天窗才发现他坐在屋顶上正对着浩渺星空呆呆发愣，悄悄地傻笑着，不知道在高兴些什么。如此举动经常连续数夜，有点疯魔的意思。我挺担心他的，担心他不慎从屋顶上掉下来。
于是，终于有一天我也爬了上去。只是小心翼翼挪到季生身边就被他吓了一跳——他竟闭着眼睛！
许久之后，我才知道季生不仅疯还有夜游的毛病。每年八九月份时，他这夜游症也跟着发作，厉害起来能整晚坐在房顶上兜兜转转，只是从未出过什么事，鸡叫之前他总能安安稳稳地下楼，又合衣躺在床榻之上。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以前我也听人说过这种病症。
人们说得了夜游症的人其实是在做美梦。我不信这套说辞，就连夜游症都觉得是编造出来的怪病。但此时真真切切看到季生这副模样，我又不得不信了。季生或许真的在做美梦吧，笑得简直能化了那无尽的黑幕，像是平白捡了个元宝似的。
我曾尝试叫醒季生，但无论怎样他都紧紧闭着双眼。只是等到翌日，我好奇地问他昨晚梦见什么时，他却皱着眉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所以说梦终究只是梦，再过美妙也不过是幻影罢了，天明了，它亦散了。留不下什么可以触及的东西，更谈不上能回味什么。人人都做梦，可谁也不敢当真，那东西不过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罢了——美梦成真只是传说。
只是一来二去之下，我竟也喜欢上了爬屋顶。不想这事后来传到了季老夫人耳朵里。
大概是那个起夜给季夫人送药的丫鬟吧，不知何时看见我和季生双双坐在房顶上，脸色立刻变得惨白，翌日一早，季老夫人就将我叫了去。进屋就死死抓住我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了再打量才拉我坐在身边。
老夫人想了许久，才说：“湍儿，你千万不要怕，季生那夜游症一定吓到你了吧。”
原来是为这事，我笑道：“只第一次见时吓了一跳而已。”
她所想我哪能不知，无非是被之前的几位三少奶奶吓怕了，跑得跑，逃得逃。只是我连季生疯疯癫癫都不在乎，还会在乎一个所谓的夜游症吗。她是多虑了。如果说之前我答应她陪伴季生一辈子还有些拿捏不定，但现在这句“放心吧”已然胸有成竹。
是的，我发觉自己渐渐喜欢上了和季生呆在一起的感觉，说不出什么原因，也许就像我当初对那棵梧桐满是好奇一般吧。我喜欢季生的笑，喜欢季生小孩子一般的童稚，喜欢他呆呆望着梧桐发楞的模样……我甚至不止一次偷偷对自己说，我不奢求其他，不奢求他有朝一日能叫我一声娘子，不奢求他变得正常，不奢求他能记住我……只要能让我这样一生一世陪在他身边便足矣。也许我真的是傻了，但这样也好，傻子爱上疯子也就不足为奇了。
男男女女爱来爱去痛来痛去，为的不就是一个长相厮守吗。但又有哪一对能真正做到，总有一些理由让那长相厮守变得遥不可及，变得天人一般远在天边。所以我从不祈求季生会爱上我，会变成正常人。
他不爱我就永远不会抛弃我，他疯疯癫癫的就永远需要我陪在他身边。
大概是看出了我并不在乎，季老夫人显得安心了许多，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说：“湍儿，你是个好姑娘，我看的出来你对季生不像之前那些女子，她们讨厌他，她们恨他，可你不同。”她说罢，望了望窗外那颗耸入云霄的梧桐，“今天我就把季生的事全都告诉你……”
那天，季老夫人说，季生变疯是因为一个女子，那个女子叫霖儿。
在听到这个名字时我狠狠地打了个冷颤。不清楚为什么，我对霖儿这个名字有一种天生的恐惧感，总觉得她不怀好意，带着三分肃杀气。不过我还是强装镇定，听完了季老夫人的故事。
霖儿曾是季家的丫鬟，因着这个身份，故事伊始就很俗气。后来的事也就再明了不过，季生爱上了霖儿，霖儿亦爱上了季生，只是门第之别，注定了这段看似美好的恋情终归要无疾而终。不对，应该说是有疾而终。
季生十六岁时季家人发现了他和霖儿的关系，于是百般阻挠，一个丫鬟想要和少爷长相厮守简直是妄想中的妄想。那时季老夫人给了霖儿一笔钱，让她再也不要回来。霖儿确实走了，但她走地太远了——她死在了归乡的路上。
霖儿家在海的那一边，被人绑上船那天，霖儿呼天抢地地像个疯子一般，但还是被绑走了。只是没想到的是，那艘船驶出几天之后，就有下人风风火火地赶了回来，说是在海上遇到了风暴，霖儿被卷走了。老夫人大惊之下，命令所有下人不准对季生提及此事。
只是有些事总以为瞒天过海就会息事宁人，可偏偏就事与愿违——有时最难管住的就是一张嘴。
霖儿的事还是在下人们之间流传开来，甚至有许多人谣传霖儿是被龙船接走了，这事自然也没能逃过季生的耳朵。
出乎意料的是季生并未大吵大闹，从那之后他只是每天蹲在梧桐之下，冬暖春来，谁也拉不走。后来我才知道，那棵梧桐是霖儿亲手栽下的苗子。久而久之，季老夫人无奈，才在后院建了那套奇形怪状的二层阁楼。但那时季生依然未疯。
季老夫人说，季生是因为一阵怪风而疯的。
那一年，镇西海岸突然刮来一股旋风，大且猛。夜里，季生不知何时顺着那棵梧桐猴子一般爬到树梢顶上，远远眺望。
那时周围风势已狂躁不已，老夫人吓坏了，刚要叫人把季生弄下来。一阵狂风突然刮了过来，连同阁楼房顶外加季生一并吹得老高，等风过去之后，季生伤痕累累地像块烂叶子一般垂在院墙之上。下人们急忙请来郎中，几日之后，伤势倒是无大碍了，只是季生却变得疯疯癫癫起来。
他说他看到了龙船。
郎中说他摔坏了脑袋。
那天正是霖儿死去一年的祭日。
６
大概凡人永远不可能有天人一般的境界吧，然而总有一些人自以为是的曲高和寡，觉得自己能够做到不奢求不奢望，有则有之，无则无也，更不会费尽心机去得到和拥有什么——我就是这样一个自以为是的女子。
但听了季生和霖儿的故事之后，我的自以为是便眨眼烟消云散了。其实没有谁能做到真正地无欲无求，你无欲无求只是因为你还没有碰到那个你想要得到的东西，等到真正碰到之后，你跟本就控制不了自己。
那一阵子我时常想霖儿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