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过万水千山，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御栖殿。
“请各位大人及公子、小姐随我去长安殿。“
驿馆。
“报告王后，王子已归，可以出发了。“
慕王府。
“容木，你回去。准备好随本王进宫。“
百里王府。
“王爷，凤梧世子已回府，我们也该进宫了。“
凤梧王府。
“梧桐，世子可回来了？回来立即进宫。“
元帅府。
“报告元帅，全部到齐，可以出发。“
……
各路人马，怀着不同的目的，向着同一地点，出发。
━
华丽宫宇前的石阶上，两个锦衣小公子并肩而坐。
“六哥，你为什么不爱笑？“
他转过头，看着问他的男孩，目光怜爱而无奈。
“心里既不悦又何必强颜欢笑。“
“那六哥又为什么不悦？”男孩接着问。
他听到这句话怔了片刻，思绪繁乱，马上转过头不再温柔地注视那个男孩，目光直直地看着远方的天空，蓝得无瑕亦无彩，空荡荡一片，像一块蓝布遮在头顶，只觉烦闷得透不过气来。
男孩以为他不愿回答，也抬头看着头顶的天空，渐渐地眼神迷蒙起来。
“当你感到无能为力时，不能问，不能说，不能追，不能躲。”男孩突然听到六哥的声音响起，平静得仿佛不带感情，然而语气终于慢慢带了深切的无望，“不能深掘，无法葬，不能留住，不愿放，不能怪命运，只能怪自己不够强大。”
“六哥，你有什么事吗？我不愿你整天都不开心。“
“不，小九。有你在我身边，我就会开心。“
他淡笑，用力地重复，“很开心，很开心……“
“六哥，我和你在一起，也会很开心的。“
他回头，眼神温柔且郑重地看着那个脸色天真的少年。
“小九，当你感到无能为力时，千万不要埋怨命运，那只是因为你不够强大。”他认真的表情忽地又撤去一些，“我会尽我所能保护你，只要你开心。“
我就会开心……
突然，眼前一黑。
一个少年瘦小的身子躲在柜子里，一双黑溜溜的眼睛透过柜子的缝隙看向外面。
躲在这里，九弟应该比较容易找到我吧，只要他找到我，他就会开心，说不定就不会再缠着我了。少年想着男孩子干净得意的笑容，释然地呼了一口气。
其实，九弟也挺可怜的。母妃因生产而死，才交给母后抚养，自小便与自己亲近，为了他，自己牺牲一点时间也无可厚非。
九弟怎么还不来呢？这是他母妃生前的寝宫，他每次都会先找这里的啊。
脚步声通过地面传向柜子，再传向他紧贴柜子的耳朵。
正在准备被找到的少年神色一凝，不对，这不是九弟，是两个成年人的脚步声。
他小心翼翼地把柜子间的缝隙合上，耳朵更紧密地贴在柜子上。
脚步声越来越清晰，他闭气屏息。应该是两个来打扫废殿的嬷嬷吧，被发现我躲在这里又少不了一番说教，还是不要出声了，等她们走后赶紧出来就好。
“桂云，这是娘娘生前的刺绣吗，怎么在床褥下面？“
“人走自然茶凉，何况还有一庄密辛在，大家都绕着走，谁会在乎一个逝者的心意。“
“娘娘手艺真好，瞧那个‘福’字。“
“嗯……真好，真可怜啊……“
“怎么了，什么可怜？“
“世人都道她留下了可爱机灵的九皇子，走也算走得安心。可是，谁又知道，她其实什么都没有留下，只是为别人的孩子而死。“
“那这刺绣……“
“娘娘心地纯善，无论如何九皇子也是可怜，既然自己此生注定无子，就让这孩子多少心里能舒坦一些，好歹他可以有个到死都记挂他的母妃，也不会太难过。“
“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来了，九皇子抱出来时虽说是瘦弱如新生，可还是有区别的，无论如何不像新生儿。“
“不是说九皇子与六皇子是双生子吗？“
“乱说什么？“她压低声音，“这种事你也敢说，双生子是灾祸的象征，皇宫里怎么会有双生子？就是有也得没有。“
“嗯……把刺绣收起来吧，改天我交给九皇子，就说是他母妃生前为他所绣。“
“也好，这苦命的皇子，或许会高兴些……“
“快收拾，待会儿我们去浣衣司把衣服收了，看这天快下雨了。“
“嗯。“
……
对话一字不差地通过柜子传向少年的耳中，他耳边只回响着一句话——
九皇子与六皇子是双生子……
是双生子……
不知何时，殿中只剩下了他。九弟，不，小九，他始终没有来。
突然，眼前亮堂起来。
“裳儿，你为何不按时回殿？“一个雍容女子坐于主位，隐含怒气，“去书阳宫干什么？“
地上跪着的少年双目空洞、不置一词。
他单薄的身子如一片枯叶，墨发全湿，贴在他的身上、脸颊，双唇苍白，微微发颤。
旁边站着的男孩眼神焦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终于，他轻声开口：“母后……“
“帆儿闭嘴。“女子音量更高，“裳儿！“
少年空洞的眼神似乎回转，却依然稍显呆滞，“母后。“
他声音轻得仿佛不是自己在说话。
女子静等他的回答，他却低头道：“千裳知错，甘愿受罚。“
女子面色骤冷，抿唇不语。
宫人们都低着头，室内气氛压抑得可怕。
“咚“一声闷响，打破了这凝滞的气氛。
少年眼前一黑，意识模糊。他只听到身边似乎有稚嫩的声音大喊：“六哥，六哥！快叫御医啊，母后，母后！“
……
“天下归元，挚偶分家。双生双降，无谓天下……“
耳边响起经文般的诵吟。他好像走在一望无际的雪地中，四周白茫茫一片。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蹒跚前进，远处有亮光，是谁在歌唱？
“桃之夭夭，雪衣如华。当初是谁青衿墨发，素手揭伊面纱——“
“陌上谁家，遍地开花。彼时是谁抬眸灿烂，红缨染就桃花——“
“君临天下，十里红妆。年前是谁金冠云骓，烟火炫舞锦夏——“
“戎马倥偬，万丈缟素。那日是谁泣血干泪，默念此生无她——“
他怔怔地站着不动，泪不知何时流落脸颊。
雪中歌。
男子青衿遇她，园中寻她，红妆迎她，无言送她。
雪中歌。
女子覆面望他，花下慕他，城中嫁他，乱世弃他。
少年怔怔地站立在雪中，听着似乎与自己毫无关系的歌，却不知为何悲痛难抑。
他们是谁，是真实还是梦魇，是尘缘还是情劫。
他默默侧卧在雪中，心中悲伤莫名。
雪仿佛一直在下，积成了无法思量的厚度。冰冷的雪似乎因为这种厚度而变得有些怪异的温暖。
身子却还是因彻骨寒意而微微发抖，温暖也许只是心中臆想而已，可，又似乎有一小股寒意直入心间，寂寥冰冷得让他微不可察地打颤。
温暖为何，寒冷为何。
他闭上眼睛，任泪水沾湿脸颊。
“天下归元，挚偶分家。双生双降，无谓天下……“
声音再度响起，雪中歌渐渐远去，飘渺，成缘。
他抱紧自己。
很冷很冷……
“六哥，六哥，你怎么样？六哥，六哥……“
少年睫毛微颤，慢慢睁开双眼。
“小九，你怎么在这儿？“少年想动动手臂，却觉得身上重得很，他低头看向自己，原来身上竟盖了三条被子。他疑惑地看向床边的男孩。
“六哥，你刚才一直喊冷……所以，我，我把我的被子，还有五哥的被子借来了……“
“六哥，对不起，我有去找你的，但是两个打扫的嬷嬷出来说里面没有人，我以为你这次换了个地方……“
“六哥，你好点没有？六哥。“
“……“
“殿下，殿下……“杉牙在太子耳边轻唤。
太子睁眼，扫视自己所在的宫殿。是自己的太子殿，那么，刚才又是做梦了……
太子揉揉头，最近一直在做这种梦。那是自己小时候的日子，那时，自己还不是太子；那时，九弟只是九弟；那时，什么都没发生。
“太子殿下，生辰大典还有一个时辰就要开始了。陛下传话叫殿下早些准备。“
“嗯。“
“殿下，要杉牙叫来他们准备吗？“
“嗯。“
“殿下，你怎么了。最近每日小憩过后都心不在焉的，要杉牙找御医来吗？“
“不必。“太子摆摆手，“一切随你安排。“
“殿下，你……是。“
杉牙面含忧色，终于还是退了下去。
“天下归元，挚偶分家。双生双降，无谓天下……双生双降，无谓天下……“太子轻声念着，心中有不知名的悲怆。
双生双降，无谓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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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越宫。
“习安，今天是我们孩儿的生辰。“也是你的忌日……
“习安，我要不要告诉他们，其实他们还有同父同母的兄弟？“
“习安，如今恐怕只有我一人记得你了。“
“习安，对不起。我无法让我们的孩子知道，他们的母妃有多爱他们。“
“习安，你还好吗？裳儿已经是太子了，他多像你啊。“
“习安，仟儿也生活地很好，他已经长大强壮，不再瘦弱了。“
“习安，我想你……“
帝王的孤寂，无人知晓。
帝王的挚爱，无法永安。
身着玄黑龙袍的男子低着头，看不到表情。他手执一根略显粗糙的桃花木簪，深深凝视，泪如雨下。
这一刻，他终于不需要自称“朕“；这一刻，他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倾诉衷肠；这一刻，他终于可以深深地怀念他逝去的爱人；这一刻，他终于可以哭泣，伤心得像个孩子。
吴矢等在殿外，听到里面隐约有低低的抽泣，他低下头，深深一叹。
陛下，无非也是个人而已。
论，何为帝王？
帝王之爱，雨露均沾。弱水三千，分而饮之，却总有一瓢甘之如饴。
帝王之恨，天下随动。倾国举力，伏尸错骨，然总有一幕史书浓墨。
帝王之诺，万人注目。誓无不行，言忌不尽，虽总有一次触君逆鳞。
帝王所得，非必其所愿；帝王所失，非必其所厌。
帝王多情，却道是无情；帝王多妃，然何处是家？
千帆过尽，何舟是君所顾？弱水三千，哪瓢知君冷暖？
帝王，无非高山琼宇之上，无尽寂寥之人。
吴矢垂着头，心中沧桑。纵使却了红尘，陛下依然无法忘怀，他也不禁为陛下黯然。
“习安，等下裳儿就及冠了，你想不想看看？“
“习安，等会儿我就带他们来见你。“
“习安，我先走了，你乖乖等着，不要再乱跑了。“
“习安，你要是再跑到我找不到的地方，我要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习安，等我啊，我这次很快回来。“
吴矢听到房里的声音渐渐消失，不久，吱呀门开，皇上稳步走出，面色如常。
“吴矢，走吧。“
说着也不看他一眼，径直走去。
吴矢看着这吾掌天下的君王挺拔的脊背，目光悲戚。
陛下，来生可愿，再投帝王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