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碰不到你?”周泽楷问他。
森白的骨头一根一根散乱在地上,长短粗细各不相同,修习医术的人便能清楚辩明这一根叫什么、那一根安放在哪里。他这一句问出口,骨头堆开始颤抖起来,颅骨最先浮上来,空洞洞的眼窝同周泽楷对视,就好像真能看到些什么似的。
白光闪烁,周泽楷眼睁睁看着一具骨架站起来。骨架甚至还转动关节活动身体,尽管并不灵便,发出沉重的咔擦的声音,叫人以为是又一处彻底的骨折。
骨头会说话。
慵懒的声音回答了周泽楷,同时咔擦咔擦,手骨抬起来,并没有筋肉联结,却也能弯曲起来,贴在他左边脸侧,“因为你的灵魂独属于一具魂壳儿,我的弥散在空气里,哪里都找不着,但确然又无处不在。”
周泽楷并没有感觉到他脸侧那些小骨头带来的触感,他慢慢伸手,伸向左脸,一如几日来的景象,他的手指穿过了白骨。
这种算是谁穿过谁,实在又难下定论。
因为周泽楷的躯壳并不在这里,他是已经死去的人,灵魂飘荡在这个密闭的温柔的空间,他低头,视线可以透过胸膛看到身后芳草萋萋。现在他隔着自己的手指,看到了白骨小拇指微微勾起来,正好搭住他的。
彼此无法感知触碰,但是视觉上仍然还会有这样的亲密无间。
白骨堆轻轻笑了:“你记着,你叫周泽楷,生生世世就只有这一个名字。”
“那你呢?”周泽楷问。他读过奇幻的故事,在上一世暂且保留的记忆里面,他记得有一本书作者那个世界算是古人,书里讲到过一种妖怪,会化形,蛊惑人心,叫做白骨精。
但是这一堆白骨只安静融在这个空间里,周泽楷走近了——他的脚踩不到实地,但是做人的习惯叫他贴着地面缓缓地飘浮,风吹不到他,他前后迈开两只脚,就成了走路的样子——白骨才会慢悠悠爬起来,把自己各个部位安放好了,懒洋洋地回话。
却从没告诉过周泽楷他叫什么名字。
“我再给你讲些故事吧。你还有三天就要走了。”
骨头堆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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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泽楷最初接受“我已经死了”“人死了有灵魂的”“灵魂还能四处飘”这样的事情并没有花多长的时间,他从漫长的黑暗里面醒过来,像是做了场庞大的梦,有一个人的一生那么长,生老病死都在其中。
梦里最后是痛苦的挣扎,以至于他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嗅到花香,以为这是重获新生。
彼时白骨人还站得稳稳当当,能跑又能跳,分明没有关联的几块骨头,中间甚至还隔出空隙,也不见如何散架。
这个着实让周泽楷吃惊。他迟疑着走过去,想要摸一摸那些骨头,是否如看上去那般光洁润滑,手指却径直穿过了白骨人的身体,力道收不住,他以为自己会跌下来,重心——如果灵魂也有重心,重心前移,两脚浮空,面朝下扑过去,以为会疼,却停在了半空,与地面相平。
他就以为此刻甚至灵魂的自己,应该也不能碰到别的什么东西。到后来在这个地方撞到了另一个的飘荡的灵魂,魂根处传来深切真实的疼痛,才推翻这个念头。
他还活着的时候,听老人家讲,人看不到鬼,鬼看得到人,摸不着人。说来他最开始以为自己就是鬼,直到白骨人好像读出了他心里话,笑出声纠正:“是灵魂,不是鬼。”
声音温柔,恰如久别重逢的叙旧。
这个空间,白骨告诉他说这是他的领域,周泽楷可以停留七天,然后就可以顺利进入轮回,转世投胎,再为一世的人。
周泽楷听明白了更多的东西:“我每一次死了,都回来这里吗?”
他问这句话的时候,非常努力地回忆前一世的点滴生活,发现零零星星只记得几件事情、几个人,那些事情的起因经过结果都不清楚,那几个人的轮廓也都是模糊的。
所以,“我每一次,都会忘了之前的事情吗?”
颅骨眼窝处没有灵活转动的眼珠,阴影打下一片浅浅的灰黑,周泽楷却总是莫名觉得自己正被深深地、深深地,凝视着。
“想必这一世你偶然得了大眼儿点悟,才能想明白这些事情。”骨头缝里发出来安定的声音“但是少说点话,我不习惯,小周。”
于是周泽楷从简问了最后一句:“那个,另一个灵魂,也这样吗?”
白骨安静了一会儿,低声笑了笑,“你每次都问这个,一点儿不友善啊,专揭人伤疤的。”他说,“你是你,他是他,你们不同,你还有生门,我竭力保全他的灵魂,这么多年来也只能见着死路。”
周泽楷想问,那我的这个灵魂也是你保全的吗。但是骨头好像真的不喜欢他说太多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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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骨说要给他讲故事,一番闲话以后就摆正了姿势真开始讲,调子平淡,平铺直叙,末了才笑问一句:“怎的,小周你这一世如此之短,还成天死来死去的呢?”
——是以,这一世的故事被他讲完了,且每一世的故事都会被如此重述一遍。
周泽楷对“这是我生前的事”睁大了眼睛表达惊讶之情,又困惑摇头,说我不知道,我不记得。
白骨笑,这同以往几百次的模样并无二致。
这一世短短十九年的寿命,诚然故事是短极了,却讲了足足有三天,只因那白骨堆的衰败气象愈发明显。周泽楷初飘来时他尚能活蹦乱跳,这三天里由最开始瘫坐在地站不起身,几度一眨眼化成一地的白粉末儿,打断整个故事。
周泽楷不知道这些粉末能不能叫骨灰,毕竟凡人都是烧完了才有这些。冒出来这个念头,他又微微吃惊,想自己为什么不担心骨头人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这答案他便更不知道了,他确定他想听故事,复还有一道声音安抚他。
说别担心,别难过,一切都会好的。
到这里他嗤嗤笑出点声,他什么都不记得,灌了那些个故事,也还脑袋一片空白,哪会有担心难过的说法,晃一晃脑袋,却又肉眼可见的水珠滚出眼眶,划过空气,穿过草叶,不知落去了哪里。
灵魂的眼泪不会有归所。
他忘了去深究一下为何自己会这样,白扑扑的粉末已经艰难地重新凝出个实实在在的形状。
这回白骨的声音发哑:“就快了,你重回人间那天,我就要化为尘埃了。”正好回答了他不甚在意的疑问之一。白骨头一根根凌乱堆在地上,周泽楷真想给他拼出个人架子,可惜还是碰不到他。
白骨就说:“就那天,最后阴阳轮回生死交替的一瞬间,我们能互相碰到的。”
又说,“你猜到了吧,我这么活着的时候,你就是死了的;你转世投胎了,我就得闭上眼了。”
尽管周泽楷觉得白骨人并不算活着的,并且大概做不出“闭眼”这种高难度动作,他控制自己飘下去,好看上去同白骨躺在一起,他这样问:“那到时候我能抱抱你么?”
“哎呦小崽子对这样的都要耍流氓。”白骨挪了挪自己的上下颌骨,牙齿碰在一起咯咯响,“到时候我能亲亲你么?”用同样的方法问了回去。
周泽楷并不认为没有嘴唇的骨头可以完成什么亲吻,但是他还是笑了:“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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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里周泽楷是个小皇子,生来体弱多病,却有人见人爱的好皮相,数整个皇宫里是没人不疼他,可他偏偏命格奇诡,十九年岁月自顾自地只负责从生这一场大病迈向生另一场大病,时不时失个足掉进池子里、马车上坐得好好的都滚落下来。
求菩萨拜祖宗,半分面子不给,从未有何起色。
宫里汇集各方神医,天下珍奇宝贝将他一次次从鬼门关拉回来,苟且续命。老皇帝恨不得给他整天捧在手心里躬自照料着。
他的皇兄们早几年就纳了第一位侧妃,周泽楷因这些个病拖延了几年,快到二十岁生辰了,老皇帝一个劲儿说左丞相家女儿如何如何细心,照料家里老母如何如何体贴,说周泽楷需要这样一个内室。
只是当晚小皇子就旧疾复发猝死榻上,伤透了一众人的心。
飘来飘去的周泽楷听完了一愣,他自个儿隐约觉着,怎么好像那些莫名其妙的事故,都是他还活着的时候,自己寻死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