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月
余父生平酷嗜杯中物,余秉其遗传性,亦与麴生结不解缘。盖攻破闲愁,非此无能为力也。
自来此乡,俗冗不断,常妨把盏。而是乡茶楼酒家,绝无仅有。湫隘嚣尘,不堪驻足,惟足供田夫野老,息肩解渴而已。呼童行沽,多不可饮,不得已聊以润我枯喉。放翁诗所谓“村酒甜酸市酒浑,犹胜终日对空樽”者也。
自寓居崔氏后,乃得倾其家制春酿,其味醉,迥异市品,余乃大乐。且主人爱客,每饭必具壶觞。余之酒肠,遂无枯燥之时。加以新愁满眼,欲拨难开,若无红友劝人,只合青衫常湿。余因是益狂饮不休,冀作醉乡之游,暂脱愁城之厄。然而酒入愁肠,酡然易醉,比醉而愁乃更甚,或至哭泣。
人谓酒能消愁,余谓可消者必非真愁,真愁必非酒力所能消,其反动力或适足以翻腾脑海思潮,膨胀心头热血,令人斫地呼天,不能自己。
今晚偶醉,万恨齐来,成长歌一首,录示梨影。梨影阅之,或詈余狂,或怜余痴,余亦不暇问也。
梦霞梦霞尔何为,身长七尺好男儿。尔之处世如钝锤,尔之命恶如漏卮。待尔名成志得遂,苍浦须有开花期。忆尔幼时舌未稳,凌云头角削玉姿。偷笔作文学涂抹,聪明刻骨惊父师。观者谓是丹穴物,他年定到凤凰池,而今世事以迁移,尔何依旧守茅茨。十年蹭蹬霜蹄蹶,看人云路共奔驰。今日人才东渡正纷纷,尔何不随骥尾甘守雌?鸟雀常苦肥,孤凤不得竹实而常饥;鸟雀皆有栖,孤凤不得梧桐而伤离。人生及时早行乐,尔何工愁善病朝欷暮而长噫!饥驱寒逐四方困,日暮途穷倒行而逆施。寒饿孤灯一束诗,心力抛尽不知疲。尔何不咏清庙明堂什,惟此写愁鸣恨纸劳墨瘁为此酸声与苦词。
尔生二十有三载,世间百忧万愤何一不备罹。少壮情怀已若此,如何更待朱颜衰。吁嗟乎尔之生兮不如死,胡为乎迷而不悟恨极更成痴?看花得意马蹄疾,尔之来兮独迟迟。落红狼藉难寻觅,空对春风生怨思。闲愁满眼说不得,以酒浇愁愁不辞。倾壶欲尽剩残沥,洒遍桃叶与桃枝。一日愁在黄昏后,一年愁在春暮时。两重愁并一重愁,今夜无人悲更悲。三更隔院闻子规,窗外孤月来相窥。此时之苦苦何似,游魂飘荡气如丝。泪已尽兮继以血,泪血皆尽兮天地无情终不知!掷杯四顾愤然起,一篇写出断肠词。是墨是泪还是血,寄与情人细认之。无端小病,淹缠床褥者一旬。校课久荒,日记亦于焉中断。今幸就痊,而镜里容颜,已非昔日。
医者谓须调摄,不可劳精疲神,即笔墨之事,亦应暂为捐弃。故虽能强起,只于庭前试脚,未出舍门一步。然医者欲余捐弃笔墨,沉伏斗室中,舍此又何以自遣?因翻日记簿,补记病中之状况。
余之病也,半伤于酒。彼夜大醉后,晨起头目晕然,似宿酲犹未解者。继而大嗽,有物自喉间跃出,视之血也。连嗽连吐,余遂失其知觉。
比醒,则余身已僵卧榻上,一人以手按余掌,崔翁亦在旁。知此老热肠古道,讯知余病,已为余延得歧黄妙手矣。
医费姓,颇负时名。既诊余脉,曰:“此似心疾,幸所感尚浅,能捐除万虑,不涉愁烦,当可获愈。藉非然者,则非医生之所能为力也。”
余闻医言,知病源不误,心乃大惧。且知咯红一症,患者多不治,余体羸弱,今犯此,宁有幸者?不幸作他乡之鬼,尚有倚闾老母,将何以为情,余罪不更重耶!
明知此症系伤情所致,不斩除万叠之情丝,将无以保全一线之生命。然而孽根深种,怨愤难消,辗转衾枕间,殉情之念,与惧死之心,交战于胸,神志为之益昏。而斯时之梨影,亦为余多担一重心思。鹏郎则如穿帘燕子,倏去倏来,以报告病情于玉人之耳。余于昏惘中,伏枕书一律以示之。
情魔招得病魔来,愁乱如丝拨不开。天上难平牛女恨,人间谁识马卿才。三生宿债今生果,九死痴魂不死灰。若是情关能打破,四禅天可免风灾。
至第四日,余稍清醒,鹏郎复以书至,随后秋儿捧方开之蕙兰两盆,置于榻前之案上。
余问:“何为?”则曰:“夫人言,以此代先生药石也。”余不觉为之感绝,徐取其书,展而阅之。
醉歌方终,病魔旋扰。深闺闻耗,神为之伤。只以内外隔绝,瓜李之嫌,理所应避。不获亲临省视,稍效微劳,十分焦灼,莫可言宣。闻君之病,中酒也。然中酒者,病之所由起,而伤情者,则病之所由来也。鲜红一掬,此岂可以儿戏者?情海茫茫,君竟甘以身殉,而捐弃此昂藏七尺乎?
呜乎!君亦愚矣。君上有老母,下无后嗣,一肩甚重,莫便灰颓。梨影诚不敢以薄命之身,重以累君也。君果爱梨影者,则先当自爱,留此身以有待,且及时而行乐。眼前虽多烦恼,后此或有机缘。谚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此言虽小,可以喻大。请君即其旨而深思之。愁城非长生国,奈何久居不出,以自困而自囚哉?
昨闻医者,亦谓君病系心疾,服药不能见效,夫心疾须以心治之。一念之苦乐,生死之关头也。但使灵台不昧,奚须药石为功?制恨抑愁,以熄情火。平心静气,以祛病魔。言尽于此,愿君之勿忘也。
芳兰二种,割爱相赠。此花尚非俗品,一名小荷,一名一品。病中得此,足慰岑寂,且可为养心之一助焉。
临颖神驰,书不成字,纸短情长,伏维珍重。书尾附有五绝二首,系分咏二花之作,并录于下:
一品名休羡,家贫无好花。
素心人此夕,应共惜芳华。(大一品)
故与淡烟遮,销魂是此花。
藉兹情种子,伴尔病生涯。(小荷)余病中得此多情之抚慰,良胜于苦口之药石。而案上之盆兰,阵阵幽香,由鼻观沁入心脑,更觉神清气爽,心胸豁然,病竟若失。感谢玉人,所以惠余者良不浅也。今日已能握管,应亦有以报之,乃作小简,并填小词二阕。
既惠名花,复颁佳句。深情刺骨,我病已苏。重帘不卷,香气氤氲,不啻与卿晤对一室,促膝谈心也。呜呼!卿之厚我,可谓至矣。卿不忍余为情死,卿若此,余又何忍不为卿死哉!花名二咏,幽娴婉丽,如见卿之为人。两花字韵,不脱不粘,令人叹绝。
呜呼!多才薄命,自古已然。名士美人,同声一哭。然后知余与卿相怜相惜,一往情深者,固非无因也。春风多厉,卿亦宜善自珍摄,千万勿以余故,有伤玉体,则余更无以对卿矣。深情,笔何能罄。略书数语,藉慰锦怀。
思佳客(大一品)
报答春晖擢紫芽,盈筐合献帝王家。头衔品自无双贵,芳国香应第一夸 承雨露,嗜烟霞,却甘淡泊洗铅华。余情已向幽丛托,不爱春风及第花。
忆萝月(小荷)
花娇欲语,抟露如擎雨。冉冉情根还乞护,恐有鸳鸯魂驻。 相遗多感情深,合欢梦里同寻。卿性幽如兰性,侬心苦比莲心。填成自视,笔涩词呆,远不如来诗寥寥四十字之切合自然。深情刻露,竟不能以多许胜彼少许矣。
昔贾宝玉与大观园姊妹联吟,名字常题榜尾,非稻香社主,故加屈抑,亦非宝玉才不能胜,实故作劣诗,自甘让步,此自是情人作用。余则初无是想,且刻意求工,而卒无以胜。未知梨影之才,视诸林、薛诸人何如?余愧无宝玉之深情,亦愿尽焚芜稿,拜倒妆台,北面执弟子礼矣。
晴日一窗,不写《黄庭》而写情简,自责亦复自怜。更翻前月日记,有咏兰二律,此诗已得诵之香口。前次赠兰,慰余客中寂寞,此次赠兰,伴余病里生涯,用意相同,寓情弥永。
彼因爱兰而推爱及于余,余能不因爱赠兰之人而兼爱此兰耶?感念之深,殊殷余恋,觉前诗犹未足以尽余之意也,爰武原韵,再成两律:
馨香远赠寄深情,露眼如将肺腑呈。
君子有心同臭味,美人此意最分明。
更无别艳能移我,除却斯花那比卿。
今日素琴须一奏,忘言相对两相倾。
春风识面太迟迟,令我潇湘系梦思。
佩岂无缘终不解,芬犹未尽恐难持。
任他群卉夸颜色,只愿终身伴素姿。
一掬灵均香草泪,兰闺同此断肠时。
乘养病之余闲,作传情之密简,叠叠锦笺,粉如雪片。屈彼大鹏,(意指鹏郎)作青鸟使,个中秘密,殊无虑局外人知其一二也。
余前欲索观梨影诗稿,渠未允余,余亦不敢强。今乃又向之哓哓,谓闭户养疴,长日寂寂,对兰思卿,神为之往。更诵佳句,弥殷想慕,想卿耽吟自昔,积稿必多。曩者见索,未蒙俞允。偶然忆及,情如饥渴。卿如念余,其毋吝此。此函去后,果生效力。是夕鹏郎以一小册子来,题曰《醉花楼吟草》。余大喜过望,开卷则有一笺夹于其中,乃先阅之。
侬无命,且无才,君何苦苦逼侬,必欲依献丑而后已,未免太不相谅矣。吟咏一事,从前颇喜为之,然月夕花朝,聊以自遣,不足云诗也。自遭不幸,意兴索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