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熟悉魏文彬以往公众形象的人，谁会想象得到他竟是这样一位爷爷呢。各种各样的媒体把他描绘成一个传媒巨擘，一个改革路上的孤独行者，一个带点枭雄意味的英雄，一个硬汉，一个为事业舍弃了婚姻与家庭的无情男人。他拥有许多响彻“江湖”的名头：“湘军统帅”、“金鹰老板”、“超女教父”、“快乐男生”，魏局长、魏老板、魏副主席。然而如今这一切都抵不过一个“爷爷”。孙女儿的笑颜，是他眼中最美的风景，孙女儿跟他咿咿呀呀说句话，他便像得了世界上最高的奖赏，恨不能与天下所有的人分享喜悦。
都说共产党人是坚定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但是到了孙女儿面前，老魏便成了一个天真可爱的唯心主义者。他坚信孙女儿跟他是有心灵感应的，坚信孙女儿知道他是世界上最爱她的人并且自然而然地回报给他最深的依恋和信赖。
他说：“这个孩子怪怪的，一个月之内就认识我。有时她不舒服，爸爸抱着哭，妈妈抱着哭，月嫂抱着也哭，我一抱就不哭了。她对所有人做笑脸，只稍微笑一下，稍纵即逝，但对我是长长地笑，而且是经常的。”
又据说1月23日，爷爷当选为湖南省政协副主席的那一天，小孙女儿一反常态拒绝睡觉，异常活跃与兴奋。爷爷从会场出来，直奔孙女儿的所在，孙女儿头一次热情地“啃”了他——外婆说，哪里是亲哪，简直是啃哪——她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地扑向爷爷，用她小小的手捧着爷爷大大的脸，小狮子大张口，“放肆”地“啃”。爷爷高兴得几乎傻了，傻呵呵地站在那里，不辞辛苦地保持着一个很别扭的姿势，全力配合孙女儿的“啃吻”。
那一天，孙女儿还差5天4个月。
七
有个远方的朋友，听说老魏喜得孙女儿，短信贺曰：“女儿是父亲的小情人，孙女儿是爷爷巴心巴肝的小情人。”老魏复曰：“好像是的。好乖的孙女儿。”爷爷也确乎像个贪婪的情人一样贪恋着孙女儿给他带来的欢乐。他不停地跟孙女儿说：“跟爷爷讲话啰。”甚至邀请孙女儿跟他吵架：“你不高兴是吧，那就跟爷爷吵架啰，你来跟爷爷吵架啰！”
说起来，从过去说到将来，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里和一个相当广阔的范围里，敢跟这位姓魏的爷爷吵架的人，大概也就只有这个小孙女儿了。而有架可吵，有时也是人生的需求和享受呢。
他不停地跟小孙女儿说着各种各样的傻话怪话好玩的话，做着各种各样的傻表情怪表情好玩的表情。小孙女儿专注地盯着爷爷看，仿佛在研究这个跟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的奇怪的人。她有时露出兴致盎然的神气来，有时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气来，有时忽然张开小嘴咿咿呀呀一连串地对着爷爷说起话来。有一张照片拍到爷孙两个撮唇对讲，两个唇形一模一样，只是一个沧桑，一个娇嫩，有趣之极。
有时候，爷爷抱着小孙女儿絮絮叨叨讲个不停，小孙女儿则伸出小小的手去摸摸爷爷的嘴巴，仿佛要探究一下爷爷的嘴巴里怎么会讲出那么多奇奇怪怪的话来，又仿佛是要对爷爷辛劳的嘴巴表示一下慰问。开首所提的一张照片，就是在这种情形之下拍的，爷爷在孙女儿天使般的小手的抚慰之下，深深沉醉。
爷爷也像一个过分紧张的情人那样，紧张着孙女儿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一天，孙女儿有些小小咳嗽，爷爷听来竟是惊天动地，慌里慌张地四处求医问药。这个爷爷原是一个见过无数大阵仗的爷爷，素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著称，而今孙女儿的一声咳嗽，却成了他头顶的惊雷，令他大惊失色。
但是，谁会忍心笑话爷爷的小题大做呢。
旁边的人，唯有默然动容而已，为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爷爷对小小孙女儿的这一份亲情挚爱。
八
孙女儿咳得累，爷爷的心都要碎掉。他说，糖糖呃，我求你莫咳了，你咳得爷爷心都碎了。孙女儿的外婆，在旁边看着这一对爷孙，感受到爷爷那份浓得化不开的爱，差点落下泪来。她一直担心爷爷想要孙子，不会喜欢孙女儿，甚至悄悄做了打算，一旦发现爷爷有所不喜，就把她抱回自己家中去养。
爷爷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小孙女儿，一边嘟哝着说：“谁说的，谁说我不喜欢。谁也别想带走我的糖糖。”
我想，他可能真的曾经盼望一个孙子。他以为他应该更盼望一个孙子来延续魏氏一度式微、再度光大的文脉，他以为一个孙子才有可能以更类似于他自己的方式来延续他的生命、他的光荣与梦想。
然而，以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单纯的需要，一个生命可以给另一个生命所带来的愉悦与抚慰而言，他这样一个人，其实更需要一个孙女儿，也一定会更喜欢一个孙女儿。只是，这一点可能连他自己也曾经不明白。
他的心深到看不见的地方，深埋着一种宝藏，只有孙女儿的手中才会握有开启宝藏的金钥匙。那是他作为一个男人的柔情，作为一个雄性的长者对于幼弱雌性天然的呵护欲望。
孙女儿天生就是惹人怜爱、让人心疼的。孙子则不然，爷爷为孙子所唤起的情感，长对幼的慈爱而外，仍是雄性的豪情；爷爷对于孙子的期待，会是和他共同战斗，或者看他接过自己的武器，比自己更勇猛地战斗。然而对于孙女儿，他只会无尽地疼爱。
或者可以这样说，爷爷疼孙子，可能是用脑袋来疼的，疼孙女儿，却可能是用心尖尖。
九
他曾经说过：“我不知道怎么搞的，我天生喜欢月亮，不喜欢太阳；月亮天生就是优美的，天生就是温柔的。”
一个天生喜欢月亮的人，内心深处该是怎样的柔软呢？这样的柔软，要怎样温柔的小手才可轻启它秘密的关扃，又要怎样高贵的纯净的情感才可以永不辜负？
老魏这样一个人，曾经因为对一份事业的狂热执著，忍痛失去了婚姻，后来却又因为事业的成功、声名的显赫，再也不能毫无保留地爱与被爱。权势、声名和财富是所有男人的梦想，然而这些东西得来之时往往不得不有许多牺牲，包括那些伦常的欢乐和一些美好的情感；另一方面，得来之后又极易像迷雾一样模糊了爱情与友谊的真相，使得爱与被爱皆变得扑朔迷离，疑云重重，使人再难单纯地、盲目地、原始地去爱，再难孤注一掷、勇往直前、义无反顾地去爱。
所以他曾不知不觉间变得冷了，变得酷了，变得硬了。也孤独了，也寂寞了。他那比月亮更柔美的柔情，也英雄无用武之地了。
他曾在接受《南方人物周刊》记者的访问时真情流露，黯然神伤，喃喃自语：“我失去了我的情感……失去了……几乎，我所有的东西。”
他这大半辈子，雄性的激情在极富挑战性的艰苦事业中得到了充分的释放，然而，他错过了付出柔情和享受柔情。
老魏的小孙女儿，如果将来了解爷爷的一生，懂得爷爷的一生，就决不会怀疑自己是上天恩赐给爷爷的最好最美的礼物。
隔代的亲情，隔代的异性之爱，大概就是天底下最柔软、最纯净、最无私的爱。只有小小的孙女儿，可以让爷爷再次变得温柔，变得温暖。只有她可以让爷爷毫无保留地倾心相爱，尽情释放他深藏的柔情，也只有她可以让爷爷毫无保留地接受她的爱，甚至也只有她，才可以“欺负”到爷爷，“伤害”到爷爷。
只有她那天使般的小手，才能抚平爷爷心上的皱褶和伤痕，带给爷爷真正的慰藉。
没有人能够替代她，孙子也不能。
十
小孙女儿出生当晚，我曾短信贺曰：“1994年9月28日，金鹰城破土动工；2007年9月28日，魏爷爷喜得孙孙。恭喜恭喜。”
老魏复电答谢，竟全然没有注意到两个日期的巧合。我说您在挑选孙女儿出世的日期时，是否忆起当初的峥嵘岁月。他轻轻叹息了一声：“啊，那真是一个巧合，我都没有注意到。我没有刻意地注意过那些日子。”
说来也是，金鹰城的规划、开工和建设，是一段艰辛漫长的记忆——漫长，不是时间上的漫长，而是单位时间里发生太多的事情，有太多山穷水尽和峰回路转，才使不长的时间变得漫长。所以，到底是哪一天曾举行过一个所谓的动工仪式，于他而言已不重要。他最鲜明的记忆，是一片土黄色。马栏山的那一片黄土，若不能铸就他的辉煌，就将埋葬他的梦想。
轻轻的一声叹息里，还是透露出对这一巧合的无限感慨。
14年前的9月28日，开启了魏文彬最艰辛最壮美的一段人生。14年后的9月28日，又将为他开启怎样的一段人生呢？
有人说，隔代亲是为父母者把当初亏欠自己孩子的爱，补偿到孩子的孩子身上；反过来，孩子可给大人带来的欢欣，也由孩子的孩子补偿给大人。
老魏对于自己的孩子，是有亏欠的愧疚的。他无限放大了自己在公共领域中的社会角色，却以模糊了私人领域中的社会角色为代价，他没能经营好自己的婚姻，不能算是好丈夫；儿子小时与他聚少离多，很多需要父亲的时刻，父亲却是缺席的。儿子结婚的时候，婚礼主持人请他讲话，他少少的几句讲话，竟令喜气洋洋的人们一时黯然。他说：“如果还有下辈子，下辈子我还想他做我的儿子，我还想做他的父亲，我想把这辈子亏欠他的，下辈子通通补偿给他。”
上苍或许听见了这个愧疚的父亲的真情告白，决定把补偿儿子的机会更早地带来给他，于是送来了乖乖的小孙女儿。
这个乖乖的小孙女儿，原本也是上苍给爷爷的补偿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