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德·尼克松在其《领导者》一书《夏尔·戴高乐——领导的秘诀》一文中写道:“那些真正温和的人是很少善于使用权力的。一个领袖人物有时为了尽他的职责而必须坚强到近乎残忍。如果他对他的艰巨任务优柔寡断,或因溺于感情而心慈手软,那么他就做不好他必须做好的工作,或者压根儿就不会去做这项工作。”
19.1第一轮改革的七年之痒
“虚火”烧过的马栏山略略带着些萧瑟与肃杀进入了2002年,而春风依旧如期到来,吹绿了月亮湾畔的杨柳。
从1995年组建全新机制的经济电视台算起,到2002年,湖南广电以“竞争”为主题的第一轮改革正好过去了7个年头。竞争机制有效地激活了湖南电视沉睡的能量,造就了一个举世瞩目的“湖南电视现象”。但是,日趋激烈的竞争让电视湘军陷入了“内战”的旋涡。“内战”惨烈的程度,达到骇人听闻的地步。魏文彬自己总结湖南广电当时的境况曰“内耗猛于虎,流失浪淘沙。”
2002年春天的魏老板给湖南广电的人们留下了两样深刻记忆,其一开会的密度明显加大,其二算账的次数明显增多。魏老板向来是以抓大放小、不算细账出名的,但是2002年的春天他在大会小会上算起了各种各样的细账。以下是从他的会议讲话中摘录出来的若干段落。
我们7个电视频道,常常生产同一类节目,为什么不能1个频道生产7个频道能播出的节目?就是7辆自行车也要花钱买嘛。境外媒体哪有这种落后的生产方式?不改革是不行的!另外,我们生产出来的节目成品播一次就完了,人家起码卖几十个国家。今后要把能营销的节目全都集中起来,这就是改革。我们要各司其职:管宣传的认真管宣传,管经营的认真管经营。你管宣传的不要对新闻不感兴趣,偏偏对资源感兴趣。广告集中经营这么多年,到今天还有人直接与广告商签合同,并且打折打到1.7折,查实以后要严肃处理。
我们现在的资源条件确实比较好。新闻集团的刘香成跟我说,以湖南现有的条件可以办100套电视节目。我们现在办7套电视节目都搬不进来,场地紧张,资源浪费到什么程度!人家生产的产品打捆、包装,一个价格走向市场。而我们现在各自为政生产,大家背个小包满世界跑,互相杀价,而成本又特别高。要实行市场运作,就必须改变这种状况。
整个上海局所属各电视频道的前期摄录设备,加起来仅六十多套,因为调控有力,保证了各频道的有效使用。而我们各频道的前期摄录设备总数达379套,在现有的体制下,谈不上相互间的调剂,更谈不上设备利用效益的最大化。技术上的重复建设、重复投资,也是一个大的浪费,现在到了非整合不可的时候了。
我给大家讲几组数字:近三年以来,全局共举办了大小86台电视晚会,总投资约6450万元。其中舞美费用约一千零三十多万元,音乐制作费用约215万元。近三年来,全局各单位出境共300人次,花去费用近1000万元。现在,全局各单位的汽车共有510台,每年的费用2088万元。还有各单位请客吃饭的费用,很难统计,恐怕也多得吓人。这些数字,是发人深省的。中间有多少漏洞,有多少浪费,有多少重复,恐怕谁也说不清楚。(2002年2月8日,年度工作会议)
我们这个办公楼的T2区,楼上楼下加起来一万多两万平方米,上海大剧院也就是这个样子。这T2区几次投入加起来可能一两个亿了,用了多少钱?!如果是一个个体企业主的话,看了这个样子还得了?
现在五百多台车,五百多个司机,我不说多500个司机,我敢说起码多出了300个司机。多300个司机就要多发300份工资,多300套房子,这个账算得下去啊?现在五百多个司机、五百多台车、好几百套房子,加起来这个数字是个天文数字。一台车连人头费加起来少说要消耗几万块钱吧?假设一台车一年6万,500乘以6就是3000万,我不是学财务的,我也不蛮懂,但我估计这些东西一年至少能降低那么1000万块钱。像你们卫视的车,公家拿一部分,自己出一部分,然后按揭,这个车就是你自己的,如果不要司机,再给你一份补贴。为什么不这样做呢?(2002年3月14日,改革务虚会预备会)
卫视什么时候膨胀到这个程度?一千多号人?这个‘肿’要不要消?这一千多号人到底有多少人在干事?你们自己去想一想,这件事情要不要办?不办,谁能办好这个集团?消肿到底怎么消?我讲卫视可以减少400人。同志们,四百多人吃闲饭、跑空路、操空心,唧唧喳喳,无事生非,一年要多花多少钱?按卫视的标准,一年要多花三千多万!我确实有些忧虑目前卫视的现状。你们没有参加过省里的会,所以有些情况不知道:财政不管我们,从省里要1000万元,比登天还难。但是到我们这里,一年多耗费就是几千万!如果不消肿,你们哪有资格谈经费紧张?谈四六分成?谈发不出工资?
大家来算一笔账:电视剧的费用也就是3万元左右一集,自办节目报给我的数字,直接成本都是每期五六万块钱,这是直接的,那么间接的呢?我告诉大家:电视剧是没有间接成本的,就是这3万块钱,而耗了五六万块钱的自办节目可能还有5万块钱的间接成本。一期栏目花了5万块钱的直接成本,再加上间接成本,他还会哼哼说他没有花台里的钱。但他不知道,实际上这个栏目严重亏本,工资呢?福利呢?办公场地呢?生产线呢?我还要花钱把它送上卫星呢。同志们,这个卫星上行站,完全是你们这个频道用的啊,一年要耗掉两千多万块啊,全都不讲了。我告诉大家,全省还有几十个高山台站在给大家搞转播,这些都要花钱啊!所以如果不下决心降耗,亏损性的自办栏目最终会把我们拖进死胡同!
还有一块:你们能不能把出国的报告少往我这里送一点啊?厅里出国的最后都在我这里批,隔一两天一来,桌子上就摆着四五个,经常是这样。说真的,批得有点手抖啊!今年我们要统计一下,一年来出去多少人?讲到这里,我又可以讲句话,我93年当厅长以来,没出过一次国!没开过洋荤!但我们有些人为什么年年这么跑啊?有些人可能开阔了视野,有些人,我看就是购物、照相去了。
我给大家讲国外企业的几条死亡线,第一条是活工资低于50%是条死亡线,你们这个活工资低于50%吗?我看你们这个工资全都变成了死工资。第二条,中等人员的淘汰率低于2%是条死亡线,你看人家讲的是中等人员淘汰率2%,你们今天讲的末位淘汰我都讲了几年。第三条,高精尖的人才低于10%是条死亡线。高精尖的人才,你们现在一千一百四十多人,高精尖的人才有没有110个?(2002年4月28日,湖南电视台总台领导班子会议)
19.2每逢大事有静气
多年以后,当本书作者请丁晖用一句话描述他印象中的魏老板时,他先是说了一句“他决不是人云亦云的人”。稍一沉吟,又给出了另外一个句子“每逢大事有静气”。也许,当他给出这个句子时,他脑海中所浮现的正是2002年的魏文彬。
那一年的春天,大大小小的会开了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账算了一回又一回,唯有早在计划之中的“第二轮改革务虚会”迟迟没有召开。金鹰城里不免到处都是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空气中弥漫着忐忑不安的暧昧气息。
“五一”长假前夕,魏文彬突然召集湖南电视台(总台)领导班子会议,发表了一个长篇讲话,关键词消肿、降耗、创新、改革,最后提到了改革务虚会的问题:“最后一个问题,可能是大家最关心的改革的问题。同志们在议论,也在猜测,震动也很大,我也在思考。一个务虚会,我人为地拖着。为什么呢?我说,请党组的同志们,允许我在这个关头犹豫一下,否则,一旦下了决心,翻烧饼不好。把它想清楚,就非做不可。”
7个频道的“血拼”内耗问题,是所有人关注的焦点,是分是合,各方分歧甚巨,一直没有成熟的方案。魏老板在这次会上,突然说出了如下一番话:我跟同志们说,如果就这个样子,将7套电视节目变成一个电视台,我可以断言,一年就会垮掉去!这又不是没搞过,我们曾经搞过统一分配,就一个财务部,一下子就死了。第二,我又讲个反话,7个频道依然这么继续发展下去,大概搞一年两年也要死掉,我们为什么不能整合起来呢?我举个例子:像有些频道,例如经视这样的频道,管理层比较成熟了,条件又很好,它为什么不能办两套呢?为什么只让它办一套呢?另外一套300人,我们可以减掉200人,100人到经视去,经视这一个总编室编两套节目,你说降耗降了多少?而且场地全都腾出来了。7个频道派出7个游击队满世界去跑营销,大家各卖各的怎么行呢?
魏老板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话锋转向另一个方向:“昨天我见了那个写电视连续剧的周梅森,他是个很有思想的人,专门写现实题材。我跟他预订了几个剧本的货。由此我想到,我们将来文艺这一块,体制变了以后,今后不是你们来找我要钱,而是我来跟你们要钱。你们今后如果能够给我一年交足两三千万元的利润,我给大家改善福利。常林不是讲过,把电视剧整合起来,也有几千万的利润吗?这样,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集团还能用多少钱呢?我们现在从战略上讲,要有一个内收外扩的策略,走出去,外面海阔天空。”
散会后,魏老板轻车简从回了他的桃源老家。留下那个戛然而止的话题,让很多人在“五一”长假里想破了脑袋。
他讲了一句“正话”,又讲了一句“反话”,说统成一个电视台一年就会垮掉去,又说维持现状过一两年也要死掉去。难怪,他要犹豫一下,再犹豫一下。
对于他的听众来说,真正费疑猜的是另外一句话——不提张三不提李四,偏偏提了一句经视:“它为什么不能办两套呢?”
难道,那就是既非“统”亦非“不统”的第三条道路?魏老板没有接着说下去。所以你猜不透那是他无意的随口一提,还是他精心泄露的信息。也许,这正是魏老板想要的效果。
19.3奇怪的病和亲爱的弟弟
戛然而止所能产生的奇妙效果是,不完整的信息留下了无限的想象空间,听者的思路会不知不觉地跟着讲者的暗示继续前行,走向宽阔和深远。
广电高层无疑会对7个频道有所动作,如何动作与数千人的利益皆息息相关。尤其是各个频道的“道长”们,不同的体制赋予他们的权力和利益的格局将会截然不同。议论、猜测漫过“五一”长假,漫过暮春,走向盛夏——魏老板明显是有下文的,但是过了一个月,他没有说,又过了一个月,他还是没有说。对于各个频道的“道长”们来说,这真是一场漫长的等待,这个夏天因此比以往任何一个夏天都更加闷热难熬。
7月份,长沙最热的时候,魏文彬忽然得了一种怪病,持续低烧,不思茶饭,浑身无力,出虚汗,人极度烦躁,原本支离破碎的睡眠变得更加支离破碎。住院检查,查不出任何毛病,每天安慰性地吊些营养水。一个星期之后,症状有所缓解,他拔掉针头回了家。不料回家呆了两天,又不行了,只好再度入院。如是反复,五进五出。
魏文彬的怪病让金鹰城里不安的空气变得更加不安。
魏文彬后来说:“我那一年刚刚五十出头,我的这一份事业正在经历一个难关,我那个时候还真怕老天不给我时间!”
最后证实是苯中毒。2001年湖南广电整体迁入新的广电中心,干部职工也纷纷乔迁新居,生活环境和工作环境都是刚刚装修完毕的高污染环境。
“那真是特殊的一年。我和我的事业都面临一个适应新环境的问题。我们的事业生病了,我也生病了。这个事情给我一个启示,人都愿意求新求变求更好,但是求新求变求更好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证实是苯中毒之后,魏文彬带着中药回了桃源老家。他需要乡下清新的空气洗净受污染的肌体,他需要重获健康,再以他的健康去赋予湖南广电以健康。他在老家所做的事情,就是一边养病,一边思索如何给湖南广电“治病”。
魏文彬对于故乡的依恋,远较一般人为甚。那个深深山坳里的静静一隅,永远都那样安详地等待他的归来,或者平静地送他离去。那里有寥寥几个单纯的人,一条黄狗,几畦青菜和几树繁花。魏文彬曾经说过,任何想不通的问题,一回到乡下就很容易想通了。当他在故乡那些高高低低的田埂上走着的时候,他的心思最单纯,思路也最清晰。
在乡下养病的日子,弟弟魏小林寸步不离地守护着,熬药,递水,天天去堰塘里摸蚌壳,因为哥哥从小就酷爱吃红辣椒炒蚌壳肉。魏文彬跟弟弟说话不多,大部分的时候,他都是一个人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眼睛望着不知道什么地方。
一天早上,魏文彬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抽烟,远远地望见弟弟湿淋淋地提着些蚌壳回来了。他头一次起身迎上前去,跟弟弟一起走了一程,路上忽然对弟弟说,小林你从长沙回来算了,守着这个屋,哥哥退了休就回来陪着你,你也陪着哥哥,一起吃蚌壳肉。魏小林笑着答应,为一种温馨的亲情温暖着,但并不拿哥哥的话当真。他一点也没有意识到,哥哥这些话别有用心。十几天后,魏小林才伤心地明白,原来哥哥跟他说那些话并非随意闲聊,而是“包藏祸心”。
十几天后,魏文彬启动了以“整合”为主题的第二轮改革,他最亲爱的弟弟也将成为第二轮改革的“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