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轮改革我所面临的问题,不是我觉得对别人认为不对,而是的的确确碰到了很多需要我解决而又很难解决的问题。有些事情我也不知道对不对。哎呀,经常彻夜难眠。我现在这个睡眠支离破碎的,跟别人的规律都不一样,就是第二轮改革落下来的毛病。”
18.1所谓剑煞
2001年深冬的一个下午,天阴沉沉的,风很冷,湖南广电的金鹰大厦前没有什么人,气派的大楼显得孤独而萧瑟。更加孤独而萧瑟的是魏文彬,他站在金鹰大厦主楼的台阶上,独自凝望着马路对面湖南省武警总队的大门。
那里的“剑煞”已经祛除,但是不如意的事仍在发生。
显然,将一切归咎于所谓的“剑煞”或者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于“剑煞”的祛除都是不明智的,甚至是荒谬的。
2001,新世纪的元年,湖南广电即算谈不上流年不利,至少是很不平静。
距离新世纪的头一天还有四天的时候,湖南广播影视集团挂牌成立,这是全国第一个省级广播影视集团,拉开了中国广电行业集团化的序幕。但是,正如魏文彬在数月后的一次会议上所说,集团“运转得非常不好,讲得重一点是挂羊头卖狗肉,实际上还是局在起作用”。
年初,位于马栏山的湖南广电中心正式启用,众多电视频道开始陆续迁入。但是,搬迁的过程并不是一个喜气洋洋的过程,各个利益单位习惯了各自为政,面临一轮新的资源分配,自然免不了争争抢抢,吵吵闹闹。同时,搬迁伴随着办公设施和生产线的全面升级换代,意味着基础设施建设之后又一轮巨大的资金投入,湖南广电仍然面临巨大的资金缺口。
3月,《经济环线》的导向问题差点给电视湘军带来灭顶之灾,魏文彬代表厅党组去向省委作检讨,又受省委书记的委托去北京作检讨。吕焕斌在其《留给未来的历史拼图》一文中写道:“那些天,广电高层所有壮士扼腕的大义之举将一种悲壮的气氛演绎到了极致。”经多方斡旋所争取到的结局是:湖南经视被亮黄牌一张,栏目撤销,主管副台长和部主任、制片人、记者受到相关处分。这是一场严重的政治危机。
同样是在3月,湖南卫视《有话好说》也因导向问题被迫关停。
5月和8月,都市频道和体育频道相继开播,这意味着湖南省级电视频道的内部竞争由“三国演义”经过“五虎相争”,进入到“战国七雄”的时代,竞争升级到“血拼”的高度。
“血拼”的结果是大多数频道境况艰难,有些频道广告低价销售且无法收入现金,换来的竟是客户单位的就餐卡,或者是商场的购物卡。员工在一轮又一轮的“血拼”中精疲力竭,怨声载道,连省委书记都打电话来告诉魏文彬,记者在外头到处说自己单位的坏话。
一些人天天在麻将桌上抓收入。一些人开始绝望地出走。不知道是谁首先发现了金鹰大厦对面的武警总队门口的那把利剑,于是传言四起,说是武警的“剑煞”正对金鹰大厦,斫杀了广电的运势。
武警总队跟湖南广电前后脚迁来马栏山,就在马路对面的一个小坡上,地势较湖南广电高出不少。大门口原来耸立着一座利剑造型的雕塑,取“刺破青天锷未残”之意,象征着武警部队战无不胜,所向披靡。
“剑煞”的传言传到了武警总队政委那里。政委是魏文彬的老朋友,湖南多发洪水,每次一发洪水,武警和电视总是并肩作战,政委和广电局长便在历次抗洪战役中结下了深厚的战斗友谊。政委并不迷信“剑煞”之说,但是深知魏文彬改革的艰辛和湖南广电正在经历的难关,下令拆除了“利剑”。
“剑煞”的祛除加上一些强有力的内部调整,给湖南广电带来了新的希望。但是,春天政治危机的影响尚未尽去,冬天又带来了一场经济危机。
18.2虚火烧上马栏山
2001年12月,一份著名商业杂志《环球企业家》,以封面故事的形式“隆重”推出了一篇题为《虚火的电视湘军》的文章,称湖南广电表面的繁荣之下掩藏着巨大的亏损黑洞。
来自湖南电视台的一份内部报告显示:其旗舰湖南卫视2000年创收2.4亿元,实际到账1.8亿元,而支出高达2.9亿元——也就是说,领一时风气之先的湖南卫视已出现严重的收支不平衡。
今年上半年,情况在继续恶化。1-6月湖南卫视的广告进账仅五千七百多万元,而支出却达到1.3亿元。
文章通过对“内部资料”的分析和对大量相关人士的采访,以及扮做广告客户的体验式采访,充分曝光了湖南广电内部存在的“广告黑洞”及其无序竞争、管理混乱、成本高昂的内幕。
……
以此推算,如果以5折经营,其1-6月的广告收入应在3亿元左右。巨大的差额哪里去了?即使横向比较的话,2000年湖南卫视1.8亿元的广告进账,在省级卫视中也排到了第9名。很显然,这跟湖南卫视在全国的覆盖率和影响力是不匹配的。
“这里只有两种可能:一是电广传媒为了多分成,在广告收入上向电视台有所隐瞒;更有可能的是广告价格打折非常严重。”湖南电视台总编室一位接受采访的人士说。电广传媒(0917)拥有湖南电视台下属7个频道的独家广告经营权,按广告收益40%分成。
广告打折的确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
……
“常常是一个客户7个部抢,”记者采访的本地一位电子产品代理商显然也对这种情况感觉讶异,他刚刚接触了电广传媒广告分公司,“这个频道出4折,那个频道就说3折也可以谈。”
……
各频道间因对同类节目资源的争夺而导致的浪费,到了让外人看着都心痛的地步。“同样的电视剧,先拿到省台卖,一集一类剧可以卖到3万元,最贵的卖到5万元。而长沙电视台开出的价码是4000-5000元。”长沙电视台的一位编导对记者说。
据了解,经视、文体、生活各频道每年影视剧的引进费用都超过了1000万元。即使是今年5月才启动的都市频道,影视剧的引进费用也接近1000万元,而上半年都市频道总体的广告收入不到1100万元。
这种内耗还表现在体育节目、经济节目、警视节目以及各种大型造势推广活动方面。据称,湖南电视台各频道,1000万以上的转播车加起来就有6台,外采设备120台。每天播出的《湖南新闻联播》、《有线新闻网》、《经视报道》、《生活晚报》等新闻节目,共有500-600名记者编辑和技术人员进行采制与播出。据说有位副省长在一次会议上被各频道的记者轮流采访了4次,问答内容几乎一模一样。作者在文中写道:“很显然,湖南电视台还未能建立起一套严格有效的商业运营机制。”“中国电视的产业化进程事实上比大多数业内人士想象的都要慢得多。”
那份内部报告计算了今年上半年17个自办栏目的毛利率,11个栏目亏损,6个栏目赢利。而这6个赢利栏目中有5个,毛利率较去年下滑。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在上述毛利率计算中,“成本”项计算的是“直接成本”。也就是说,各栏目的间接成本——包括各栏目需分摊的设备购置费、覆盖传送费用、工资福利、行政管理费用等均未计入。报告称,如果计入的话,“真不知哪个栏目还在赢利”。而之所以未计入间接成本,是因为湖南电视台“未实行全面成本核算,没有各栏目间接成本的数据”。
与春天“环线”危机的暗流汹涌不同,冬天的“虚火”事件是一个媒体公开报道的事件,因此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报道的主体是一家著名的“纸媒”,一份号称“试图赢得尊敬”的杂志,报道的对象是一个举国瞩目的电视媒体。由于报道者特别是被报道者的巨大影响,报道吸引了广泛的注意,众多媒体纷纷转载,使得报道的影响以接力放大的方式不断延伸,以至于这把“虚火”烧遍全国,一时间人人皆以为湖南广电山雨欲来,大厦将倾。特别是中国最有影响的报纸之一《南方周末》的转载,给了湖南广电更加沉重的一击。
报道产生了巨大的负面影响。湖南广电的外部舆论环境骤然恶化,湖南卫视的品牌美誉度严重受损,曾经趋之若鹜的广告客户变得态度暧昧,踟蹰不前。电广传媒股价下跌,银行也不可避免地对广电的“资金黑洞”产生了疑惧,湖南广电的资金链骤然拉紧,面临断裂的危险。湖南广电内部人心惶惶,一些本来还在去留两徘徊的人,被这篇报道催动了离去的脚步。
18.3频道PK的前世今生
《虚火的电视湘军》一文的作者看起来对湖南广电内部的情况了如指掌。大量宣称来自“内部材料”的详细数据骇人听闻,读者不只为数据所说明的问题感到震惊,同时也为数据的泄露本身感到震惊。这些数据严格说来都是相当高等级的商业机密,但金鹰城看起来竟是一座完全不设防的城。尽管没有证据表明文章所引用的数据绝对真实、完全准确,但不少材料的获得显然是内部积极配合采访的结果。这从一个侧面说明了当时湖南广电内部管理的混乱和内部情况的复杂。
文章所披露的7个频道之间的恶性竞争触目惊心。
不排除这种可能性:湖南广电内部的人对于旷日持久的“血拼”深感痛苦、厌倦甚至恐惧,是以毫无保留地向“外人”披露了这方面的内幕。事实上,湖南省内的一家理论刊物《新闻天地》亦曾载文描述频道之间的“血拼”,这说明广电内部的恶性竞争到了多么令人担忧的地步。
节目设计上相互重复。新闻有品牌影响力,每个台都办新闻,内容基本都涵盖了时政、社会、经济、体育、国际新闻等方面;综艺节目走俏,每个台都办一两个综艺节目;经济节目好看,各频道又一窝蜂地扑向了证券市场;体育节目精彩,于是你这里NBA,他那里足球赛,第三家散打擂台;警视题材受欢迎,于是这边《零点追踪》,那边《非常警视》,第三家又来《真实再现》。电视剧有好的收视率,每个台都不遗余力地抢购电视剧,使影视剧在湖南市场价格猛涨,1996年甲类电视剧在湖南市场卖价还不过5000-6000元一集,到2000年便猛涨到了30000-40000元一集,价格上涨了七八倍,到2001年底2002年初有的更是涨到了每集5万元的天价,这比与湖南经济实力相当的其他省市的影视剧市场价格也高出了许多倍。有时,制作方还只有一个故事大纲、一个拟请的制作班底或者一个宣传画册、一段宣传片花,湖南电视各媒体就纷纷找到代理方轮番抬价、付款成交。有人算了一笔账,这几年省直几大电视媒体每年仅仅因为节目购买上涨的费用就超过2000万元。
与此同时,频道的编排也相互雷同,形成了非常明显的对抗式编排结构。为了在第一时间抢夺观众的眼球,几个主要竞争频道的新闻开播时间由18:30提早到18:20,进而提早到18:00,一档电视剧播出的时间由原来的20:00左右提早到19:40、19:20左右。打开湖南电视的几个频道,编排结构大致相同:17:00-18:00,卡通片或回放节目,18:00-19:00,新闻,19:00-19:30娱乐、体育(除卫视转中央台《新闻联播》外),19:30-22:30,电视剧及社教专题。节目资源和时段资源的恶性拼抢,使得资源积压,收视分流,品牌瓦解,甚至个别频道宁愿多花点钱,控制、积压资源,牺牲一些时段,也不愿意给竞争频道形成品牌栏目、节目的机会,造成栏目因为资源分散资源重合,缺乏形成大规模、成气候的忠实观众基础。
各频道在技术上的拼搏是:设备重复引进并大量闲置、空耗;你有转播车,我也得买一台,这几年,1000万元以上的转播车省直各媒体一下子就买了6台。资金的大量投入,给每个频道以沉重的压力,使原本紧张的频道资金运营陷入更为被动的局面,而这些大型转播车的利用率极低,造成了资源严重浪费。
引进竞争机制曾是魏文彬搞活湖南电视的法宝,他曾一手制造了湖南电视的内部竞争。20世纪90年代初他任湖南电视台台长的时候,就雄心勃勃地想在这个一亩三分地里推行改革。但是老台体制僵化,积弊已久,竟如同一个耍不动的磨盘,每一次出手,都事倍而功半,难有根本性的改变。1991年厅里成立有线电视台,曾经多少给湖南台带来了一点压力,但是并未撼动湖南台的垄断地位。1993年,魏文彬出任湖南省广播电视厅厅长之后,决定参照上海东方台制造一个“南方电视台”,采取跟老台完全不一样的机制,给老台制造一个强劲的竞争对手。这个台就是后来的湖南经济电视台。
经济电视台出色地履行了自己与生俱来的使命,一开播就以精美的频道包装、时尚大气的主持人、崭新的新闻理念和令人耳目一新的娱乐节目吸引了观众的视线,给老台造成了直接的压力。半年之后,在1996夏天的特大洪水中,经视组织的抗洪报道影响远超老台,几乎令老台“颜面扫地”。老台不得不急起直追,此后两个台形成了你追我赶的竞争局面。魏文彬适时地在老台成立了改革领导小组,全面发动了机制改革和节目改革。1997年元旦,在湖南经视正式开播一年之后,湖南电视台上星,以崭新的面貌和姿态出现在全国观众的面前。显然,在这个过程中,湖南经视以强有力的竞争姿态起到了领跑湖南台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