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卿
从1995年开始,我基本上远离了现实题材的纪录片创作,一直浸染在历史文献片之中。从《朱德》、《刘少奇》到《百年中国》,快六年了。对一个电视工作者来说,这一时间并不短。它给我留下的“历史情结”已经很难去除。积极一点讲,自信已经摸索出一套创作历史文献片的经验和技巧。这个过程是饱含艰辛和痛苦的,其不足向外人道者甚多,所能说的只是一些创作经验和思虑得失而已。
一
历史本身有其特定的发展逻辑,真实与虚假,必然与偶然,宏观与微观,群体与个人,历史与当代。其间的辩证关系不经过相当长的磨合与创作的阵痛很难深刻地体会。用影像来表现历史同样有它自身的创作规律,对于历史题材的文献片而言,它的创作首先不是依据个人的兴趣爱好,而是必须本着对历史负责对党的宣传任务负责的精神。这一精神不是抽象的冠冕堂皇的,而是必须渗透在创作的各个环节。
在几年的创作中,我愈来愈感到历史自身所散发出的那种魅力。我在摄制组一直强调关注“历史的风情”。胡适曾经说过“历史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对于电视人来说,所谓“打扮”并不是要篡改历史,而是要通过影像的再创作,将历史的风情体现出来。
早在90年代初期,我刚开始拍摄纪录片的时候,追求的是鲜明的个人化风格,《远在北京的家》、《龙脊》都带有十分强烈的个人化视点和个性化叙述风格。转入历史题材纪录片创作后的种种经历,使我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电视是国家的名义下的公共空间,一方面我们的文献纪录片必须严格遵照党的关于历史问题的若干决议,绝不能凭个人的好恶;另一方面,为了取得观众的共鸣与互动,我们必须改“个人化叙事”为“集体叙事”,也就是说,在完成的节目中实际上浸透着编导、历史学家、撰稿人、音乐编辑等等创作人员对历史的思考与积淀。
《百年中国》与我以往创作的《朱德》和《刘少奇》也有不同,后者是人物片,线条比较单一,结构也并不复杂。领袖人物自身所具有的人格魅力和传奇人生,本来就对观众充满吸引力。而前者就不同了。一百年的中国历史纷繁复杂,人物众多,历史线索更是不计其数。用什么样的主题贯穿整个历史叙述,是第一位要解决的问题。这实际上更像一个历史观的命题,对于每一个电视编导来说,感性的内容和叙事无疑是他们追求的终极目的,而当我们面对一百年浩如烟海的历史个案,理性的梳理便成为最重要的基础。通过与历史学家的广泛讨论,我们最终确定用三句话来概括百年历史的主题,这就是“民族独立,国家富强,社会进步”,而最根本的一条线索,一言蔽之乃是“一个民族的现代化史”。
在我们所要叙述的1900年至2000年这个时间段落里,古老的中国经历了其开天辟地以来最为惊心动魄的冲撞和变迁。令人鼓舞的是,中国的历史终于摆脱了治乱相替千年循环的怪圈,展示了一个全新的发展指向,这就是迎面走向全球性的现代化浪潮。百年中国的现代化艰难进程,成为本片最重要的表现主题。民族独立、国家富强、社会进步是本片表现的三条主要线索。现代化并非一个简单的向欧美国家的认同过程,其间必然蕴含着每个国家在各自历史文化视野中对现代化的不同价值取向和模式的选择。现代化也不仅仅是生产方式的转变或工艺技术的进步,它是一个民族在其历史变迁过程中文明结构的重新塑造,是包括经济、社会、文化诸层面在内的全方位的转型。因此我们在选材时,十分注意从经济、文化和百姓生活方面寻找历史变迁的故事与细节,尽量使历史的过程丰满起来。鲜明的主题可以使纷繁复杂的历史变得线条明晰。
二
主题确立以后,接下来的问题就是片子的谋篇布局和创作风格。经过多方讨论,我们最终确定了以编年体为主,辅以十个专题的结构方式。
我们提出了一个口号:“追求可触摸的历史”。百年历史风云激荡,一波三折,充满悬念和故事,它是生动的感性的。只要进入历史的深处,把握住历史的脉动,就一定能将历史的动人之处发掘出来。本片的365期,事实上也是365回,内容和节奏上环环相扣,成为有机的整体。我们是把365期5分钟片子当作一篇大文章来写的,在每一集的谋篇结构上力求创新。比如《南京大屠杀》,我们在结构上采用复合式:通过中国和日本两方面拍摄的影像资料,用两个角度、两种眼光来审视当年的历史碎片,再辅以精巧的剪辑手段全景式、立体化地再现大屠杀的真相。
一些历史含量高、内容丰富的题材,我们在专题中进行了比较系统的表现,比如《婚姻》、《学堂》、《时尚》、《发现》、《歌声》等等都收到良好的艺术效果。
《百年中国》力图采用新的“范式”重新反思中国的百年史。所谓史学新范式,即摆脱旧有的精英历史模式,通过民间眼光观察历史,小视角大视野。把历史看成是一个有机的整体,不孤立地就事论事,而是在空间上、时间上努力建立和展开纷繁的关系。政治风云、经济风暴、文化潮流、体坛狂热、科学世界,20世纪不仅仅是王侯将相、王朝更迭、政治事件的历史,而且也是人类精神和心理的流变,是中国文化传统、生活方式、民俗时尚由传统向现代的巨大变异。我们充分关注了历史的潜层次和历史的民间性,把一部百年大历史融会在饶有兴趣的故事叙述之中。采用“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国”的象征手法,既诗意盎然又充满理性穿透力。从而以小见大,见微知著。同时,我们把中国的百年巨变放在世界的大潮流中叙述和思考,使我们在开阔的全球视野中,真正理性地考察中国走向现代、走向世界的艰苦历程,展示中国人所取得的辉煌成就以及对改变世界政治经济格局所作的巨大贡献。
在《百年中国》的创作过程中我十分强调建立历史的时空坐标,不仅关注“此时此刻”,同时十分注重历史的横向(空间)纵向(时间)的关联,在那些看似不经意的小细节中,无不蕴含着历史深长的意味。比如在说到袁世凯称帝的时候,我们加进了这样一个细节,“这一天,京城的百姓并没有看到皇帝的登基大典,街头巷尾议论更多的是刚刚开通的环城铁路”,这个细节看似闲笔,对表现复辟帝制没有什么关联,但它却说明了在复辟帝制的倒退中中国的现代化正深入人心。
对历史而言细节的力量是无穷的。在第一集中的开篇,我们特意选择了光绪二十五年腊月初一这一天,这一年是公元纪元的元旦,我们专门派人到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查阅了清宫里的关于这一天的档案,看看慈禧在干什么,光绪在做什么。在后期编辑时我们又及时地切入了一些西方国家在同一时刻发生的相关事件。历史的对比一下子充满了真实感和形象性。诸如此类的对天气的描绘,对人物性格的描绘,对数字的关注,都可能体现出历史的深意。
这些细节的意义不仅体现在对历史的描摹更加真切,使单线条历史叙述增强了立体感和厚重感,更使节目在画面语言的组合过程中呈现出有秩序的节奏和丰富的变化,进而有效地调节了观众的视听觉疲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