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以上叙说中,普罗泰戈拉明确指出,“政治技术”和“正义”这些东西不是“自然的”或“本原的”,而是“人为的”或“社会的”。“自然的”是本来就有的,随自然的因素而变化,影响范围广阔;“人为的”是人们自己约定的,通过人们协商而发生变化,使用区间仅对协议各方有效的。因此,人具有与其他生物完全不同的存在基础,人除了与其他生物一样的自然本性之外,还具有非自然的第二本性。人们的道德观念是可变的,城邦的法律是可变的。智者安提丰将“自然的”和“人为的”对立起来:“法律的条文是经过协议达成的,并不是自然而然地形成的,然而自然的律令却不是人们约定的。”“法律所确认的利益是自然的桎梏,自然所确定的利益却是自由自在的。”正如自然哲学家们将神与自然区别开来是一次伟大的转折,智者学派将自然和社会区别开来也同样是一次伟大的启蒙。
人们认识到,不仅手工制品,而且连城邦、法律、风俗习惯、伦理规范,乃至语言、名称和神都是人按照自己的本性、需要、利益、想法等等创造的,约定而成的。希腊人开始感受到是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自己规划自己所处的社会环境的。人们看到了人的重要地位。这样以往的自然哲学就终结了,一种将人的利益、需要、价值置于首位的新的哲学思潮也就产生了。
公元前427年,伯里克利死于瘟疫,雅典城邦失去了政治核心。社会混乱,商业崩溃,军事失利,道德沦丧,官员的背信弃义和贪污腐败使政府既失去了政治权威,又失去了道德权威。晚期的智者学派迅速从感觉主义走向虚无主义。连普罗泰戈拉都如此表白:
至于神,我既不知道他们是否存在,也不知道他们像什么东西。有许多东西是我们认识不了的;问题是晦涩的,人生是短促的。
从思想史的角度看问题,智者学派的理论功绩之一,是突出了社会这个独立的研究领域,并且指出了社会现象如法律、伦理等等,不能用自然规律来解释。
三、苏格拉底:寻找城邦的心灵根基
苏格拉底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雅典人,父亲是个石匠,母亲是个助产士。苏格拉底在形成自己的哲学时,仿照母亲的职业名称,将自己所用的方法称为“助产术”,即通过对话式的推论促进对话者“诞生”自己的真理——如果这个真理在他那里存在的话。有意思的是,苏格拉底是西方思想史上第一个能被活生生地描述出来的哲学家。他生相丑陋,双眼外凸、朝天鼻、厚嘴唇、大肚子,既矮又胖,酷似希腊神话中的森林之神。
苏格拉底的一生是哲学的一生。他在年轻时就知道德尔菲神庙的那句醒世铭文:认识你自己。在一定的意义上可以说,苏格拉底为此奉献了一生。苏格拉底虽然是雅典城邦公认的思想家,但他一直避免介入公众政治生活。他自己解释说,神灵禁止他做一个政治人物,这是因为:
要想为正义而斗争的人,如果他想活着,即使是很短促的时间,也必须有一个私人的身份而不要公共的岗位。
但这并不表明苏格拉底对城邦事务和公民义务漠不关心。他恪守宗教礼仪,履行公民职责,曾三次应征入伍,在战斗中十分勇敢。他终身关注城邦的最高利益,而不管这种关注要承担何种风险。在雅典人眼里,苏格拉底曾经是一个好战士、好公民、优秀的思想家。
然而当苏格拉底开始自己的哲学反思后,他就逐渐为雅典人所不容。公元前399年,雅典城邦的一些政治活动家们对苏格拉底提起控诉,罪名有两项:否认城邦公认之神并引入新神;腐蚀青年,蛊惑人心。
如果从当时雅典的实际情况来看,人民陪审法庭控告苏格拉底的两条罪状确实是成立的。苏格拉底的确引进了一个精神,这就是他自己所称的“灵机”,黑格尔就此评论道:
拿人自己的自我意识,拿每一个人的思维的普遍意识来代替神谕,——这乃是一个变革。这种内在的确定性无论如何是另一种新的神,不是雅典人过去一向相信的神;所以对苏格拉底的控诉是完全对的。
苏格拉底曾经向学生们回顾了自己的哲学历程。他指出,他年轻时对自然科学有非同寻常的热情,并试图弄清楚各种事物的因果联系。但在这里却遇到了困难。一方面,自然的因果系列是无穷无尽的,人们懂得的东西越多,不懂的东西就越多。另一方面,自然哲学家虽然看起来十分可靠,但仍然回答不了实质性问题,例如我们可以说人是由水构成的(泰勒士),或由火构成的(赫拉克利特),或由原子构成的(德谟克里特),但仍然不能明了人是什么的问题。苏格拉底陷于深深的困惑之中。后来,他听说阿拉克萨哥拉的“心灵”产生秩序,并且是万物的原因的观点,觉得这是正确的。他立即将阿拉克萨哥拉的书找来认真读了一遍,但他失望了。因为此人并没有将心灵当作世界秩序的原因,而是把空气、以太、水等许多荒谬的东西当作世界秩序的原因。于是,苏格拉底就以阿拉克萨哥拉的“心灵”为出发点,开始了自己的哲学探讨。
克塞诺封记叙说,苏格拉底经常到处找人谈话,“他不像大多数其他的哲学家那样争论事物的本性是什么,猜测智者们称之为世界的那个东西是怎样产生的,天上的每一件事物是由什么必然规律造成的,而是努力指出,选择这种思考的人是愚蠢的。他常常劈头就问他们,是不是认为自己对人事已经知道得很透彻,所以进而钻研那样一些沉思的题目,或者质问他们,他们完全不管人事,而对天上的事情加以猜测,是不是认为自己在作本份的工作。” 苏格拉底要求从自然的“大宇宙”转向人心这个“小宇宙”。
这是一个根本的方向性转变。既然大千世界环环相扣,陈陈相因,直至无穷,因此人们求诸自然,不可能得其果。当然人们可以求诸于神,但苏格拉底指出,人们要求探究只有神才能知道的全部奥秘,将会引起神怒。这样,人们只能求自己,求自己的心灵。而人的心灵中最重要的部分就是人的理性。人有灵魂,动物也有灵魂,但是人的灵魂高于动物的灵魂,人有判断力和理智。黑格尔指出:
智者们说:人是万物的尺度,这还是不确定的,其中包含着人的特殊的规定;人要把自己当成目的,这里面包含着特殊的东西。在苏格拉底那里,我们也发现人是尺度,不过是作为思维的人;如果将这一点以客观的方式来表达,它就是真,就是善。
苏格拉底由自然到心灵的转变,不仅有理论方面的原因,更重要的是有历史方面的原因。伯罗奔尼撒战争开始以后,大量资源用于战争,雅典城邦受到巨大的经济压力,而在这时,一些公民仍然醉生梦死。特别是在智者学说的影响下,每个人都以自己为尺度,将个体特殊性与城邦的普遍性混淆起来,人们不仅不能互助合作以谋求互利,还互相伤害,彼此嫉妒。“他们最爱彼此控诉,宁愿互相占便宜而不愿互助互利。他们看待公众事务就好像和自己无干的别人的事情一样,然而却彼此争吵着要管理这些事务,甚至还以有力量能够这样多吵为乐。由于这种情况,许多灾祸和罪恶就在城邦里滋长起来了,而大量的仇恨和怨气也在人民中间发生了。”
面对这些情况,苏格拉底忧心忡忡,于是,当别人去维系城邦的外在躯壳时,他要去维系城邦的心灵根基,所以,苏格拉底在法庭申辩中大声疾呼:
雅典人啊!我尊敬你们,并且爱你们;但我将宁可服从神而不服从你们,而且只要我还有生命和气力,我将永不停止哲学的实践和教诲、劝勉我所遇到的任何一个人,照我的方式对他说:你,我的朋友,伟大、强盛而且智慧的城市雅典的一个公民,像你这样只注意金钱名位,而不注意智慧、真理和改进你的心灵,你不觉得羞耻吗?
后来,古罗马的西赛罗这样评论苏格拉底哲学的意义:
苏格拉底以前的早期哲学,在阿拉克萨哥拉、阿开劳斯的教导下,研究数、运动以及万物产生及复归的源泉,这些早期的思想家热衷于探讨天体行星的大小、距离和轨迹;苏格拉底第一个把哲学从天上拉了回来,引入城邦甚至家庭之中,使之考虑生活和道德、善和恶的问题。
这种转变对于希腊经济思想有着两方面的重要含义:第一,它使经济思想的发展摆脱了宗教的圣洁规范性,使人们用世俗理性的观点去观察现实经济问题,在更广的意义上,它有力促进了一种新的经济态度的形成。第二,它把经济问题置于伦理关怀之中,从而完成了从德谟克里特以来的观念转变,并使其成为西方近代以前经济思想的重要特征。
因为神明所赐予人的一切美好的事物,没有一样是不需要辛苦努力就可以获得的。如果你想获得神明的宠爱,你必须向神明礼拜;如果你希望得到朋友的友爱,你就必须善待你的朋友;如果你想从一个城市获得尊荣,你就必须支援这个城市;如果你希冀因你的德行而获得全希腊的表扬,你就必须向希腊做出有益的事情。
显然,这里蕴含着一个巨大的矛盾:以世俗的态度对待经济问题,必须以利益为核心原则;以伦理的态度对待经济问题,必须以良心为核心原则。一代一代的哲人为此殚精竭虑,企图调和上述矛盾,但终不可解。以至于那位著名的亚当·斯密干脆用两本著作处理这两个主题:《道德情操论》——良心主题;《国富论》——利益主题。
在希腊科林斯湾北岸,有一个叫德尔菲的小镇,这里风景优美,清冽的卡特里泉水激起阵阵雾气,高耸的帕奈索斯山云雾缭绕。在这个地方,最著名的不是它的风景,而是德尔菲神庙。据说,这个神庙的墙上,有一些铭文,内容既有各城邦的记事,又有一些格言。其中最著名的就是:认识你自己。“认识你自己”即“自知”。自知本是古代圣贤的道德格言。它本身的含义是朴素的,无非是教人以谦虚谨慎,量力而为。然而,苏格拉底将哲学从自然转向心灵以后,就把这句格言转化为重要的哲学原则。
苏格拉底讲过这样一个故事。苏格拉底的一个朋友在德尔菲神庙去祈求神谕,问有没有比苏格拉底更有智慧的人。皮提亚祭司回答:没有。苏格拉底感到很惊讶,是不是神在说谎?于是,他就到处寻访比他更聪明的人,他访问了著名的政治家、诗人、悲剧作家和工匠艺人,发现他们虽然各有专长,但都以为自己无所不精,结果这些自以为聪明的人,最不聪明之处就是以自己所不知者为知。于是苏格拉底大彻大悟,神谕说苏格拉底最有智慧,就是苏格拉底那样认识到自己的智慧微不足道。“认识你自己”的核心就是:越有知者应该时时知道自己越无知。与从自然到心灵的转变相适应,在这里,我们看到的是从外在无限性转变为一种内在无限性。
“认识你自己”的命题还可以换一种说法:“美德即知识。”这里的知识,不仅仅是早期自然哲学家那里的物理知识、数学知识,而是整个世界的理念的知识,善的知识、自我的知识。这里的美德,是贯穿一切美德之中共同的美德,是完整的而非碎片的美德,它不仅是功能上的,而且是目的上的。这种“知识”和“美德”与智者学派的以个人感觉为基础的“知识”和“美德”相区别,具有普遍性和确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