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诸城邦是被一个王国征服的。这个王国在公元前4世纪中叶以前还默默无闻,它就是马其顿。当时,希腊人认为它是一个野蛮的民族,但这一点并未妨碍马其顿人大张旗鼓地学习古希腊文明。公元前357年,马其顿国王菲力带领根据希腊方法训练出来的精兵强将,开始了征服希腊的进程。公元前338年,在凯洛尼亚,菲力粉碎了雅典和底比斯的最后反抗,希腊城邦的政治结构和经济结构遭到严重破坏,日渐衰微。
公元前336年,菲力因家庭争端而被谋杀。统治希腊的权柄落到亚历山大的手中。亚历山大是一个年仅20岁的年轻人,亚里士多德就是他的老师。在他的指挥下,马其顿的军团东征西讨,所向披靡,短短的12年时光,亚历山大的统治范围包括了从印度河到尼罗河的整个古代近东区域。作为亚里士多德的学生,亚历山大醉心于古希腊文化,每到一地,他都把希腊文明传播开来。希腊的语言成为整个中东的共同语言,希腊式的剧场、神庙、政权组成方式为帝国的各个城市所接受。
这是历史绝妙的一刻,作为政治实体的希腊走向衰败,作为文化实体的希腊却走向繁荣。虽然公元前323年亚历山大英年早逝,他的帝国也分崩离析,但希腊文明的光辉依然璀璨夺目。正因为如此,历史学家们把公元前323年亚历山大去世到公元前30年罗马征服埃及这一段时期的近东文化称之为“希腊化文明”。
当希腊化文明正在地中海东部沿岸盛行的时候,一个新的文明在地中海中部的亚平宁半岛勃然崛起。根据古代的传说,公元前753年,两个被一只母狼哺育大的孪生兄弟——罗慕洛和勒莫修建了一个城市:罗马。这个城市位于台泊河上,它既便于架桥又便于泊船,很快就发展为一个欣欣向荣的商业中心。公元前509年,罗马驱逐了最后一个外来的统治者,建立了共和政体,开始了独立城邦的生涯。从那以后,它开始征服周边诸民族。公元前338年,罗马统一了拉丁平原。公元前265年,罗马成为整个意大利地区的主人。从公元前264年开始的长达119年的布匿战争中,罗马征服了迦太基帝国,征服了原属亚历山大帝国的埃及、马其顿、叙利亚,走上了帝国之路。
罗马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征服和统治围绕地中海整整一圈土地的强国。在罗马兴起以前,地中海世界一直是一个无休止的争霸与战争的舞台。战争破坏了一个又一个伟大的文明,破坏了商业和经济,阻碍了人口的增长。而在罗马帝国时期,这一地区维持了近两个世纪的相对和平与稳定,不过这是用铁和血来维持的。在文化方面,罗马人对希腊文化的宽容态度使希腊文化逐渐向西部、向欧洲大陆渗透,正如亚历山大将其向东部传播一样。在这种条件下,一个又一个的城市出现了,商业繁荣,文化发展,大量的商品顺着为军事目的修建的公路系统流向帝国各地。一位罗马时期的学者这样描述当时的情况:
现在一切地方都可畅通,为人们所熟悉,便于商业的经营。现在使人愉快的田野已把一切荒凉痕迹抹去了,丛林已铲除而代之以春耕夏耘的陇亩,牲畜成群奔逐而野兽匿迹了。沙地已经播种了,山峪碎石已经扫除了;沼地已经排干了;过去贫困的农舍所在地,现在已被大城市占据了……稠密的居民到处出现在我们的眼前。世界已被我们挤满了。自然物质已难于维持我们了。我们的欲望愈增加,而我们的需求也愈变迫切了。
一、希腊化时期关于人的思考
从希腊化到罗马帝国时期,世界近东地区最引人注目的变化莫过于无数个小的城邦国家的解体,大的帝国的逐渐形成。亚历山大与罗马军团摧毁了城市的墙垣,将城邦纳入一个更大的系统中。这样也摧毁了古代希腊城邦公民赖以安身立命的客观基础。古老城邦的自足和安全感丧失殆尽。光荣的雅典,作为世界的学校的雅典,也从一个主权国家沦为一个地方性的城市。
在古代希腊,城邦公民正是由于城邦的存在证明了自身的价值。用亚里士多德的话来说,虽然在发生程序上个人和家庭先于城邦,但城邦的本性先于个人和家庭的本性,正如全体必然先于部分,脱离了身体的手同石制的手一样。“在光辉的希腊世界里,主体和他的国家、他的世界有较多的联系,比较更现实地存在于世界里。在现实世界的悲苦中,人退回到了自身,并在那里去寻求现实世界中再也找不到的谐和。”所以,公元前3世纪左右的思想家们面临一个前所未有的复杂局面,城邦已经瓦解,人的本性何在,以及用何种标准来评价人的本性。黑格尔认为,在晚期希腊和罗马时期,哲学中最重要的问题就是“事物的评判标准”的概念和“哲人”的概念。
公元前307年,一个教师的儿子在雅典城里的一座美丽的花园里开办了自己的哲学学园。这个学园第一次接待妇女,而且还欢迎奴隶入学。据说,学园的门口写着这样的箴言:“客人,您将在此得到快乐,因为快乐在此被视为最高的美德。”这个学园的主人,就是被马克思称为最伟大的希腊启蒙思想家伊壁鸠鲁。
伊壁鸠鲁在纷乱的世界中告诫世人:
快乐是幸福生活的开始和目的。因为我们认为幸福生活是我们天生的最高的善,我们的一切取舍都从快乐出发;我们的最终目的就是得到幸福,而以感触为标志来判断一切的善。
在伊壁鸠鲁那里,快乐必须符合善的标准。并且,快乐和美德是不可分的:
当我们说快乐是最终目的时,我们并不是指放荡者的快乐和有些人想像的那种肉体享受的快乐,这些人或者是无知的,或者是不赞成或曲解了我们的意见。我们所谓的快乐,是指身体的无痛苦和灵魂的无纷扰。
在这里,伊壁鸠鲁将理智与快乐结合起来:“贤哲的人只是受到运气的微小的帮助,而他的理性则给他最大的福利。”通过理智来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不仰仗任何主人。于是,苏格拉底学派中的城邦的自由人转变为自己的自由人。
马克思曾指出,伊壁鸠鲁是古代真正激进的启蒙者,他深刻分析了伊壁鸠鲁哲学的重要意义。伊壁鸠鲁的哲学观点是德谟克里特原子论的继续和发展,他认为正是原子的运动才产生了万事万物。德谟克里特认为原子的运动是凌乱而任意的直线下落。伊壁鸠鲁不同意这种说法,他认为原子由于有自身性的内部制约,有的原子会脱离原来直线运动的轨道,从旁边偏斜出去,正是由于这种偏斜运动而引起的原子碰撞,才形成了无数的宇宙。马克思指出,偏斜正是超出了宿命论,从而打破了命运的约束。 在这里,脱离直线的偏斜,是个人意识的象征,个人意识只有离开世界,才能在这个使它感到无能为力和受压迫的世界中确立自己的自由。
伊壁鸠鲁的快乐理论带有强烈的功利主义色彩。他的理论虽以道德为中心,但他又强调:“当道德不产生任何快乐时,我唾弃道德,唾弃人家给予道德的那种空洞无谓的赞叹!”道德只不过是达到目的的手段。然而,伊壁鸠鲁并不是一个极端的个人主义者,他的自由的个人也绝不是任意的个人。他指出,正如万事万物皆由自由活动的原子所构成,国家也由一个个自由的个人所构成。不同的是,国家是由人们相互的契约建立起来的。订立契约,是为了防止彼此侵害,排除灵魂的纷扰,保证快乐的生活。在伊壁鸠鲁看来,所有人在本质上都是自私的,都只谋求他们本身的利益,在没有契约的条件下,每个人的利益都会受到其他人的同样的自私行为的损害。国家之所以产生,就是因为人们为了防止这种情况而必须达成契约。有了根据理智建立的契约,就有了公正,只有与公正的契约联系在一起,国家才有意义,否则,国家毫无价值。
用今天的眼光来看,伊壁鸠鲁的契约理论似乎还差一个环节,那就是契约当事人的平等观念。在伊壁鸠鲁以前,柏拉图论证过天生的等级和天生的木匠、鞋匠,亚里士多德则谈论过天生的奴隶。与伊壁鸠鲁几乎同时的斯多亚学派哲学家们则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创造了一个崭新的概念,即“人的基本平等”。
塞浦路斯的西齐昂城的芝诺是斯多亚学派的创始人。他出生于一个腓尼基人家庭,后在雅典的彩饰柱廊建立了自己的学校。彩柱的音译为“斯多亚”(stoic),学派的名称也由此而来。
斯多亚学派的基本伦理主张,是人必须按照自然和本性生活。斯多亚学派承认,在物理意义上,人与人之间存在数不清的出生、等级、性情、才智等方面的区别。然而在伦理意义上,以上差别是毫无意义的,因为它们并不影响人类的生活方式。影响人类生活方式的,是每个人的人格是否合乎自然,这取决于每个人对事物的判断。个人的秩序一旦与逻各斯——宇宙的秩序——自然法相符合,个人就将获得幸福和自由。从这些观点出发,芝诺“把所有人都看做是同胞,大家都在同一个宇宙中过同样的生活。这就好像一群牲畜根据共同的规则在公共牧场上吃草一样。”
芝诺模模糊糊地感到,作为人类生活的一种特定形式,奴隶制是不合理的,因为它与自然法相矛盾。事实上,没有一个斯多亚学派的思想家会同意人生来就是奴隶的说法。他们认为,人的本性是平等的,是命运才使人变为奴隶。斯多亚学派的晚期思想家塞涅卡这样说:
你称之为奴隶的人,追本溯源,他和你来自同一祖先的,也和你居于同一晴空之下,和你同样呼吸,同样生活,同样死亡。反思一下这一切,你将觉得怎样呢?你把他看做一个生来自由的人,同他把你看做一个奴隶,是一样容易的……你且带着轻蔑之情想想这些人的生活和命运吧,不过你尽管轻视他们,你仍可以突然发现自己恰好处于和他们同样的境地。
一切人都是平等的。从这个意义上讲,又可以说他们都是受奴役的伙伴,因为人人都受着命运的主宰。塞涅卡说:“请大家指给我看看,有谁不在这一方面或那一方面受奴役!你看,这个人是淫欲的奴隶,那个人是贪婪的奴隶,另一个人是热衷功名的奴隶……” 平等或奴役不在身份,而在心灵。
在斯多亚学派看来,人们的被奴役状态,是由命运决定的。命运即神,神的精神、神启、世界、自然,这是一切原因的原因。人的最高的目的,是按照自然生活,即按照自己的本性和普遍的本性生活,绝不做贯穿于一切事物之中的正确理性所禁止的事情。而这个正确理性则为主管和主宰万物的宙斯所固有。这种逻各斯——自然法超乎于一切实在法之上,超乎于一切国家和个人之上。
从自然法的观点看,国家只是一个偶然的产物,每个城市和地区的法律只是自然法的暂时的表现形式,而只有世界、宇宙是永恒的。斯多亚学派的思想家们指出,每个人在本性上都是世界公民。
构成神和人的是一个东西——我们都是一个伟大实体的组成部分。自然造我们时就让人们彼此相关,因为,它是从同一个源头、为着同样的目的造我们的。她把我们造得可以互相友爱,让我们倾心友谊。她树立了公平与正义。
晚期斯多亚学派的代表人物、罗马皇帝奥勒留如是说:
我的本性是理性的和社会的,就我是安东尼来说,我的城市与国家是罗马;但就我是一个人来说,我的国家就是这个世界。
如果说伊壁鸠鲁学派用个人第一的观念否定了亚里士多德以前的国家优先的观念,那么在这里斯多亚学派只用一种更大的普遍性将国家扬弃。这种普遍性观念是随着亚历山大伟大的征服而产生的,在这种征服中,一个又一个城邦倒塌了,亚历山大的疆界不断的扩展。如果说亚里士多德的理论和伯里克利将人们从家庭引向城邦,那么可以说斯多亚学派和亚历山大将人们从城邦引向了世界。
伊壁鸠鲁和斯多亚学派的理论是一首深沉的挽歌,它的主旋律是对城邦奴隶制衰亡的哀叹。然而,这些挽歌所包含的基本观念,蕴含着对一个新的世界的渴望。如个人主义与平等、功利主义与契约、自然法和实在法、世界主义与国家等等,都是商品经济获得发展的必备之物。经过一个漫长的年代以后,这些观念的种子必然在15世纪以后的历史中开花结果。
总的来说,在希腊化时期,严格意义上的经济思想,如讨论货币、生产等等,并没有获得长足的进步,这与那个时代的内忧外患有关。但是,这个时期却产生了经济思想的“形而上学”。这些观念和现实的经济联系从表面上看是含混不清的,但它却在更深的层次上,为经济思想的发展奠定了基础。直到今天,人们还在享受这些观念的恩惠,经济学家们也将这些观念当做讨论问题的先验前提。
二、帝国、经济和罗马法
公元1世纪初,随着罗马人的征服,整个地中海地区被投入了一个熔炉之中,并在相当程度上变成了一个单一共同体,城邦已经无足轻重,而若干民族和地区结合在一个单一的政治统治之下。伊壁鸠鲁学派和斯多亚学派在宣扬的平等、契约、普遍公民权、有节制的个人主义的观念,在公元前仅具有伦理含义,而从现在起,它们将越来越具有实际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