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俯仰间已是垂暮。
忘了时间,忘不了李。
我在情窦初开的年岁时,在一个炎炎夏日曾看到一个肤色极白的女同学穿了绿裙子,我的眼神简直是有些呆滞了。
她不仅瘦,而且高,皮肤近乎透明,那绿裙子似一汪绿荫下的春水,在她身上碧波荡漾,她像是穿着一个春天——那么动人,那么鲜翠欲滴。没看过比她穿绿更好看的人,甚至像个花痴一样跟了她好久。——此绿只因天上才有吧?
她是李欣然。
我一开始不太喜欢绿。觉得太生机盎然,太春天,太让人有阳光的感觉。我记忆中的绿是六七岁的时候,脱了冬天的棉袄,外婆抱着我在春天的欣欣然里去采榆钱。翠绿翠绿的榆钱用水一烧便散发出一股浓烈的香。记得外婆常说我是个好吃鬼,有次偷偷地嚼了生榆钱,然后却不时的说太苦了,太苦了。
时光飞逝,后来老榆树死了,我也远离了童年和曾经的田野。可是那榆树,那绿绿的榆钱和绿绿的苦,几乎定格在我的童年里,带着莫名的惆怅痕迹。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好像黑白的旧电影,什么时候想起,都有刹那间难忘的时刻。
十七岁的时候总是抱着张爱玲书中的绿。特别是苍绿,那种暗暗的潮湿的苔绿,张爱玲说一个人穿雨衣,像一个绿色的药瓶,也只有她才写这种比喻。她又写,“你尽有苍绿”。在苍绿中有安详的创楚,她不是树上拗下乏了水分褪了颜色的花,倒是古绸缎上的折枝绿,断虽断,却美亦美。“你尽有苍绿。”这句话让我对绿充满了孩子一般的贪婪,每一句话都惊人的美,却又情意蚀骨。
诗人曾写过一首诗,说一个人的爱情,像翠鸟一样绿,像翠鸟一样的羞涩。这是多么奇妙的比喻,我听了心动不已,我想如果爱了,就是绿满枝头,就是一树发疯的绿,要是爱了,就一定要绿出个青山常在,再绿出个碧水凌天。
最喜欢的是碧绿碧绿的琉璃泡。那绿,透明,不掺杂任何东西,素心花对素心人,琉璃人对琉璃心,人若活到琉璃,爱要是爱到琉璃,还有什么解不开?三千情结,轻轻一捻,也全是这绿色吧?可我许多时候却想摔碎这碧碧的小琉璃泡,不为什么,就为那一捻就落地,破碎即满地的绿,满世界满世界的禅意芬芳。
犹记起几年前的一个夏天,万年台仍是满山的绿。和同行的人一起去水帘洞下嬉戏,远远地看着那一帘碧水。走近了,玩耍了,恍然间一瞥到那一群荡漾的碧影。那水是太绿了,绿得近乎悲伤了。深深地凝望着那深深的绿,凝固着欢喜和惆怅。
柔柔的清发,绿绿的衣衫,纯白的皮肤。
仿佛是绿荫下的一弯清泉!
莫名地,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她的身影,然后再慢慢消失,最后从眼角聚起。
我想起那次我的高中处女作作品《绿》获奖,刊登在校报上,那天李欣然刚好穿了一件绿色的T恤,她还痴痴地问我:“谁啊?”。
我直勾勾地看着她,说还会是谁,还会有谁,谁会穿这么“风骚”的衣服啊?
李欣然终究是反应了过来,笑着把校报扔到我头上,又抢了回去转过头阅览。
看着她靓丽的笑,我无奈地打了个哈哈,摆摆手表示投降。
她突然说,她喜欢我的文字,因为,我的文字里有厌倦。
我有些厌倦,因为不只一个人说过这样的话。
厌倦是什么?摸上去,微凉;深呼吸,咸湿。
或许还有些许荒凉与萧条。
我总是自然而然地觉得,自己的文字是安静的。孤芳自赏,飞扬跋扈;独上高楼,望尽天涯。一个人行走,时间久了,就自然地觉得有些厌倦了。厌倦了爱情,也厌倦了红尘。后来,听说正因为厌倦才有了安静。仔细咀嚼,这话不假,文字的安静,正说明内心的薄凉。但是,恰到好处的正是这种凉意。
《小喜》里说:“风雨让人老,雷鸣不再摇。”不动声色的凉意,叠得如此整齐,仿佛都编好了号似的,能把内心隐藏起来,而这也恰恰是我所需要的。
《终结者》里有句话说得极妙。
“你之后,我不会再爱上任何人。不会了,永远不会了。你之后,我将安度晚年,重新学习平静。”这究竟是如何厌倦?是怕重蹈覆辙。所有千回百转所累积的厌倦,都需要有个终结者。可内心果真能够波澜不惊?
寂寞风处处,如千军万马。
一不小心,便犹如溃败之兵,丢盔卸甲。谁能抵挡得住灌江春水,拦得下过桥洪水?
记得两三年前在《圣经》中看过这样一句话:“在一切之中爱慕与侍奉。”寂寞能够排遣吗?我决不信。倘若真的来了,我愿意在厌倦的气息中侍奉着文字,背负光荣与哀愁,承受生命之重与轻。
不冗谈,不宴饮,不狂欢,桌上的书蒙了尘,不提明月与清风。安静地待在时光里,享受着独自厌倦的时候。可那厌倦又似乎是倾颓的,不明不白,不长不短。有些时候的厌倦却又是难以想象的,人也不可能一直平静如水,除非是下了地狱上了天堂。
朱天文说:“用写。”
这大概是我唯一的本事,好多时光与日消减,都交付了厌倦。文字留下的只是只言片语,但上苍赐予我的已经太多,我要做的,也许就是不停地写。
多与少,我其实也不曾抱怨。感谢时光的勾勒,在我的文字里,我时常能领略到厌倦的气息。
黄梅时雨,烟火人家。
当我厌倦了,也就厌倦了。
但我永远也不会厌倦绿荫下的一弯清泉!
那转眸一笑,应该会一生铭记吧。
阳光洒在我微笑的脸上,一滴泪紧紧挂在我的眼角。
她微笑,点燃我的微笑。
就好像,一切从未发生。
那些蜿蜒的,分明是泪水!
我不去猜是欢喜还是悲伤,忽然间我感到如此欢喜的惆怅。
“你匆忙的身影,
刚离我而去,
便如破天晓的光魄,
刺在了我迷离的眼神里。
你娇羞的嗔笑,
似眼前的碎花,
落在手心却又刺破,
我有时欢喜有时疼痛。
遥远,而不可及的你啊!
我该如何表达,
我该如何表达我心中的惆怅!
还不如,纵身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