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程要三天四晚,对于这小旅客来说,又是一番惊奇的旅程。那波澜壮阔的巴拉那河,自己国内的所谓大河波河和它相比,只不过是一条小沟渠罢了,就是把意大利的长度放大4倍,还没有这条河长呢!
船日夜逆流慢慢行驶,有时绕过长长的岛屿。这些岛屿以前曾是毒蛇猛兽的巢穴,现在已经长满橘树和杨柳,好像浮在水上的园林。有时船穿过狭窄的运河,运河是那样长,以致使人觉得它像是永远没有尽头似的。有时驶过宽阔的一平如镜的湖面,不多时,又绕过丛林错杂的岛屿,在一段长长的航行时间内,都只看见广漠的毫无人烟的陆地和水面,四处寂然无声,可怜的小船好像进入一个陌生的新世界在做它的第一次探险。
木船愈是深入,四周愈是神秘奠测,愈使他心惊胆战。马尔科想象,母亲就在这河的上头,哪年哪月才能到达呵!他和水手每天只吃两顿小面包和腌肉。水手们好像知道他的忧愁,都不和他说话。晚上睡在舱板上,每次从梦中醒来,青白的月光照得远远近近一片银色,使他害怕得心都沉下去了。
他重复念着“科尔多瓦,科尔多瓦”,这不可思议的名字好像只在寓言里读到过。他又想:“母亲也曾经过这里吧,她也曾见过这些岛屿和河岸吧!”
想到这里,就觉得这一带景物都映照着母亲的圣光,寂寞和恐怖便减少许多。那天晚上,一个水手唱起热那亚的民歌,使他想起小时候母亲在他床前唱的催眠曲,最后那晚,水手们又唱起来,他听着听着就哭了,水手们停下来说:“拿出勇气来,我的孩子!你怎么啦?热那亚人就因为远离家乡而哭?热那亚人应该英勇地一往无前环游世界呵!”
他听了这话,激动得热血沸腾,那是热那亚男儿的血!他抬起头来,用拳击着船舷,自己对自己说。“是的!无论绕地球多少遍,多少年我也不怕!
就是徒步几百里也不要紧。我只要找到母亲,只要看见她,就是倒毙在她脚下也心甘!就是这样!奋勇前进吧!”
他怀着这样的决心,于黎明时到达罗萨里奥市。那是一个寒冷的早晨,东方朝阳发出灿烂的霞光。城市在很高的巴拉那河岸上,港口碇泊着上百艘挂着各国旗帜的船只,旗影在潋滟的波光中飘动。
他上了岸,提着行囊,拿着介绍信去找勃卡绅士给他介绍的当地绅士。
进了市区,他又觉得这个地方仿佛以前曾经到过,到处都是笔直的望不到头的街路,两旁鳞次栉比地排列着低矮的白色房屋,屋顶上挂着密如蛛网的电线,人马车辆横冲直撞,和布宜诺思艾利斯一样。在街上转了几个弯,游荡了差不多一小时,好像仍在原处。他低声下气向行人问了几次路,总算找到了绅士的住所。
一按门铃,屋里出来一个高大的头发梳得很亮的满脸横肉的男人,像个管家,用外国语调粗鲁地问他:“你要干什么?”
听马尔科说要见主人,那人便说:“主人不在家,昨天和家人一起到布宜诺思艾利斯去了。”
马尔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便把带来的介绍名片交给他说:“我一个人初到此处,没有别的熟人,麻烦你通报一下。”
那人瞟了一下名片,有气一样地说:“我不晓得该怎样对你说。主人过一个月才回来,到时我替你交给他吧!”
“但是,我孤身一人,一定要找到他。”马尔科向他恳求说。
那汉子说:“哼,又来了!你们国家有许多像你这样的人在罗萨里奥。
快走,要行乞到你们意大利去!”说罢,冲着马尔科的脸把门关上了。
马尔科怔住了,石头似的在门口站着。没有办法,只好提着包袱走开,两脚像千斤般的重,心乱如麻,种种忧虑涌上心头。怎么办呢?从罗萨里奥到科尔多瓦要坐整一天火车,而身边只剩几个钱,除掉今天的花费简直就没有钱了。怎样去张罗这笔路费呢?如果工作,又向谁去请求工作呢?求人布施吗?不!死也不愿意刚才那样被人轻视驱逐。他一面想,一面望着那茫无尽头的街道,再也走不动了,便把包袱放在一边,倚着墙根坐下,两手捧着脑袋,真是绝望了!
路上来往的行人有时碰着他,车辆隆隆通过,有些小孩站在旁边看他,他也顾不得了。忽然有人用隆巴尔第土音问他:“小朋友,你怎么了?”
他蓦地抬头一看,不觉跳起来惊呼:“你在这里!”
原来就是轮船上结识的隆巴尔第老人。他拉住老人的双手,把最近的遭遇说了,最后说:“我连一个铜币都没有了,非找工作不可,你能帮我找吗?
无论什么我都愿意做,清垃圾、扫街道、餐馆杂役,甚至到乡下去,都可以。
只要有块黑面包充饥,得到一笔路费去找母亲,什么都愿意做。看在上帝的面上,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老人皱皱眉头,摸摸下巴说:“这可为难了,你的遭遇实在太惨了,工作也不是那么容易找的,我知道这里有不少本国来的工人,30个里拉的车费还是找得到的。”
马尔科望着他,心里浮起一线希望。
“跟我来吧!”老人说,马尔科提起包袱跟着。他俩默默地走过一条很长的街道,到了一间小旅馆门前,老人停下来。只见旅馆招牌上有一颗银星,写着“意大利之星”。老人向里面张望了一下,回头对马尔科高兴地说:“来得正好!”
店堂大厅里几张桌子周围,坐着一些人在那里喝酒聊天。隆巴尔第老人走到第一张桌子前,向围坐着的客人打招呼,他也是不久前才和他们认识的。
老人没有客套,站在那里,把马尔科介绍给他们:“诸位!这孩子是我们的同乡,为了找寻母亲,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一个人从故乡来到布宜诺思艾利斯。到了那里,才知道母亲去了科尔多瓦,凭人介绍,坐了三天四夜的货船到了这里。不料,他拿着介绍人的名片去找,要找的人又去了首都。
他被看门人逐出,现在可说是举目无亲,身无分文。他是个有志气的孩子,让我们想个办法。只要有到科尔多瓦的车费,他找到母亲就好了。”
坐在桌旁的六个客人用拳头擂着桌子说:“天啊!这是从来没有听过的事呵!是我们的同乡呀!小朋友,坐下来。我们都是意侨,多么漂亮的小家伙呀!他一个人真有胆量。伙计们,大家拿出钱来帮助他!”
“无论怎样也要帮助你找到母亲,别怕!”有人捏一下他的脸,有人拍拍他的肩,替他拿起包袱。
坐在另几张桌子的人听了也走过来相问。马尔科的事迹传遍整个旅馆。
从隔壁又来了三个阿根廷人。隆巴尔第老人摘下帽子放在桌上,不到10分钟就凑了42个里拉。老人说:“你看!在美洲这事很快就解决了!”
一个客人倒了一杯酒送给马尔科说:“小朋友,请干了这一杯!祝你好运,祝你母亲健康!”
客人一齐举起杯来,马尔科也举起杯说:“谢谢大家!谢谢!祝各位好运!祝我母亲健康!”
说到这里,眼泪实在忍不住了,他放下酒杯,去拥抱老人,老人也紧紧地拥抱他。
第二天一早,马尔科就搭上去科尔多瓦的火车,心里又燃烧起无限的勇气和希望。可是,荒凉的南美洲平原却没有什么令人愉快的景观,天气沉闷阴暗,火车好像一头病伤的牛在荒无人烟的茫茫原野上慢慢爬行,他惊异地发现,整个这么长的车厢中只有他一个旅客。左右瞭望,只有枝干扭曲的树木,狂怒地指着天空,使人觉得竟像在乱坟堆中独行那样恐怖。
他沉沉地小睡了一会儿,再看看车外,景物还是没有什么变化。车站荒寂,像隐士的居所。看不到多少上下车的旅客,车停在站上,寂然无声,好像每个站都是终点。就这样被遗弃在这蛮荒的原野之上了?车外冷风呼啸,寒意袭人。从热那亚乘船出发的时候,正是春末夏初,谁料到在南美洲会遇上严冬呢?马尔科只穿着夏天的衣服呵!
几小时以后,马尔科感到冷得不行了。这寒冷,加上几日来的疲倦,还有乡亲们激动人心的帮助,使他几个晚上不能安睡。现在,他朦咙地睡去了。
睡了很久,醒来觉得全身麻木,他感到是病了,无端的恐惧向他袭来,在旅途中病了可不得了,万一死了,自己的尸体不是要被扔到荒原上给猛禽野狗撕为碎块吃了吗?以前曾见过路旁牛马的尸骸,觉得惨不忍睹,现在可能轮到自己了。他一个人孤寂地胡思乱想,使他只见到前途黑暗悲观的一面。
到了科尔多瓦就能见到母亲吗?如果母亲不在科尔多瓦,如果阿尔迪斯大街的绅士搞错了地方,又该怎样?万一母亲死了,又怎么办?他这样默想着,又沉沉睡去了。马尔科梦见自己到了科尔多瓦,那是夜间,逐户按铃问去,每家的门窗后面都传出“你母亲不在这里”、“你母亲不在这里”的回答。
他霍然惊醒,只见车厢那头来了三个披着斗篷、满脸胡须的人,望着他,低声地说着什么。他下意识地觉得那是一伙强盗,是要杀他抢他的包袱的。
这样的怀疑像电光那样在脑海中一闪,加上精神不好,又饿又冷,使他的想象颠倒了,神经紊乱了。那三个人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其中一个竟冲着他走过来。他恐惧得几乎要疯了,张开两臂站起来叫道:“我没有财物,我是个穷孩子,是独自从意大利来找母亲的,请放过我吧!”
那三个旅客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们可怜他,安慰他,向他说了很多他听不懂的话。他们见马尔科冷得牙齿打战,便脱下斗篷给他盖上,马尔科才坐下来安然睡去。等到天将黑下来,那三个旅客叫醒他时,火车已到达科尔多瓦了。
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急忙下车,向一个铁路职员打听美贵涅兹工程师的地址。职员告诉他在一座教堂的附近,他便急急赶去。
天已全黑了。走入市内,市街和罗萨里奥差不多,还是笔直的交叉的街道,白色的小屋,但车马行人却少多了,在绿色的灯光下,只见一些怪异的面影。虽然这里又黑又静,但经过漫长的荒原以后,还是觉得这地方有了一丝活气。路上正好遇见一位神父,告诉他教堂旁边的人家。他到了那人家门口,用颤抖的手按铃,一手按住那快要跳出喉咙的心。
一个老妇拿着煤油灯出来开门,马尔科说不出话来。
“你找谁?”老妇用西班牙语问。
“美贵涅兹工程师。”
老妇两手抱胸,摇头说:“你也是找美贵涅兹工程师的吗?我再也不想听到这样的问话了。这三个月来,他在报上登了广告不够,我也在那墙上贴过告示,还是费了我不知多少唇舌。他早已迁到图库曼去了!”
马尔科的痛苦真要像火山那样爆发出来,他真的有点绝望了。
“天啊!有谁在诅咒我呀!我找不到母亲,快要倒在路旁死了,快发疯自杀了。老奶奶,你告诉我那是什么地方,离这里有多少路?”
老妇人冷悯地回答说:“呵!可怜的孩子,少说也有四五百里呢!”
“那么,我该怎么办呢?”马尔科蒙着脸哭了起来。
“叫我怎样给你想办法好呢?可怜的孩子,我不知道。”但她又马上补充说:
“你听着,我想到一个法子了,你看怎样。朝着这条街右转弯,第三栋房子前面有一块空地,那里有一个叫‘头头’的商贩,他的牛车队明天就要运货到图库曼去。你可以给他干点活,也许他会给你一个位置的。马上去吧!”
马尔科向老妇人道了谢,就提着包袱走到那空地。场上亮着许多灯火,许多人正把一袋袋谷物装上高大的牛车车厢。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大汉,披着黑白格子斗篷,穿着长统马靴,正在指挥着。
马尔科走上前去,就把自己怎样从意大利来找母亲的经过和请求搭乘牛车的希望说了。
“头头”上下打量了一下马尔科,冷冷地说:“没有空位。”
马尔科哀求地说:“我这里只剩15个里拉,都交给你,一路上我帮你喂牲口,取水,做我所能做的一切,你每天只给我一点面包好了。请给我一个空位吧,先生!”
“头头”再审视了他一会,口气稍为缓和说:“实在没有空位了。而且,我们不是到图库曼,而是到圣地亚哥·德·埃斯特罗去的,你必须中途下车,再步行很远的路呢。”
“不要紧,到了那里我能走,我自会设法到图库曼去。请你看在上帝的份上给我一个空位。我恳求你,不要把我丢下。”
“注意,要坐20天车呢!”
“不要紧!”
“路上很艰苦呵!”
“无论怎样苦我都愿意!”‘“分路的时候,要一个人步行的呢!”
“只要能找到母亲,我什么都能忍受。”
“头头”移过灯来仔细看了他一会儿说:“可以!”马尔科高兴得捧着“头头”的手背吻了一下。
“你今晚就睡在这辆货车上,明天4点钟动身,我会叫醒你的。晚安!”
第二天早晨4点钟,长长的牛车队在晨曦中嘈杂地出发了,每辆车用六头牛拖,后面跟着一群供替换的牛。
马尔科坐在一辆车的麦袋上,很快又沉入梦乡,醒来已是日照中天。车队停在一个四无人烟的地方,车夫烧起篝火,围坐在火旁烤牛肉吃。一行人吃了午餐,小睡一会儿,又继续进发。一天天周而复始,像行军一样,每天5点起步,9点暂歇,下午5点再走,晚上lO点休息。车夫在车上手执长鞭赶着牛群前进,马尔科帮他们喂牲口,烧火烤肉,汲饮水,擦油灯。
南美大地的风光,海市蜃楼似的在他面前一幕幕地展开。有时看见褐色的树林、红色的雉堞围绕着分散的村落。有时经过一望无际的亮晶晶的盐滩,可能是古代盐湖的遗迹。到处都是寂寥荒漠的原野,偶然有几个彪悍的大汉骑着烈马,带着马群,飞驰而过。一天天地走着,好像海上航行那样寂寞而令人疲倦。好在天气晴朗,车队的行进还算顺利。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些车夫对待马尔科渐渐严酷起来了。对他凶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