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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在历史的苍天下(2)

节目做完后,我和王冀豫也算成了朋友。他在京郊开了一家马场,总是叫我有空去玩,但我只去过一次,是为了给节目后期拍些外景镜头。王冀豫的马场更像个沙龙,时常高朋满座。同龄人都叫他“黑子”。

有一天王冀豫忽然打来电话,告诉我他因为在微博上“胡言乱语”,账号被注销,要我关注他的新号。我劝他谨言慎行,他嘿嘿笑着,那时我觉得这个比我大二十多岁的男人还是个孩子。

近一年来,“文革忏悔、公开道歉”这些词汇已经渐渐在媒体上更多出现了,前些天,我看到王冀豫又接受了凤凰视频的专访,在专访中他说:“道歉,是一个时代罪恶的一声叹息。”我想起王冀豫说过,他媳妇总骂他:你的那些丑事要说多少遍?全世界都知道了。他则回应:我就是要一遍遍地说,知道我丑事的人越多越好。

我还记得王冀豫的另一句话:

“我没有资格道歉,也没有资格忏悔。我就是认账。”

李文茂、郭庆堂、张洪恩

河北张家口沙岭子医院,现在是一所普通的民办医院。曾经的这里很特殊,只是知道这种特殊性的人很少,并且,越来越少了。

2010年1月,我和一个实习生开车来到这里。走进医院宣传部门,向对方表明身份和目的,对方相当冷淡。我说我想看看曾经住院老兵们的资料,对方说“都没有了”。我又申请想去老院区看看,对方说“早就荒了,院子上锁了,钥匙也不知道在谁手里”。

很显然,我这个记者在对方眼中,对提高医院的知名度和效益都没有任何价值。所幸,我手中还有一个电话号码。

李文茂,时年70岁,已经退休十年的他接到我的电话后略显惊讶。因为我所说的这几个字“志愿军精神病院”,已经二十多年无人向他提及了。

沙岭子医院的前身,叫河北第三康复医院,原属部队编制。1953年朝鲜战争停战后,300万志愿军中有20万伤残,而这20万人中有1000人极为特殊——“应激性战争创伤精神后遗症”——这是学术叫法,通俗的理解是:朝鲜战争使这1000名士兵“发疯了”。河北第三康复医院是几家专门收治志愿军精神病人的部队医院之一,先后有380人在这里治疗。1962年,22岁的李文茂来这里当护士。是这所特殊医院的最老的见证人之一。

(李文茂采访记述)“就有一个病号叫江兴汉,他就老爱这枪,捡一个木头把儿,腰里掖着、兜里装着,两个青霉素药瓶他也对到一块儿,弄成一个枪的形状,打枪这个那个的。你收了他可不高兴了,就是瞄准……有一个叫马光耀,就发怒,咬自己,把自己这两手都咬的都五指不全了,没办法就捆在床上……还有一个叫李海荣,常年不穿衣服。夏天晒就晒着吧,晒得黑不溜秋,老跟那儿站着……赵桐风他要犯了病就可厉害了,打骂可厉害了,弄不住他,解大便解到床上,扔到墙上抹得哪儿也是……”

近五十年过去了,李文茂记得每一个他看护过的病人。他所说的赵桐风,在当时可谓大名鼎鼎——在朝鲜战争中,身为侦察连副连长的赵桐风屡建奇功,荣获“特级战功”。然而在1954年,战争已经结束的时候,他却突然发病,每天只重复一件事,声称设计威力无比的大炮,间或对着天空大吼,犹如冲锋陷阵。

由于档案和病例未经妥善保存,多数志愿军精神病人的详细资料已无从查证。幸运的是,经李文茂介绍,我们找到了另一位当事人,同是沙岭子医院的退休职工郭茂昌。郭茂昌的父亲郭庆堂,就曾是在沙岭子住过院的380名志愿军精神病人之一。

郭茂昌1947年出生于河南农村,记事起知道父亲是志愿军,但一去不回,家人都以为他牺牲了。直到1957年的一天,郭茂昌发现“守寡”多年的母亲忽然欢天喜地,原来,父亲竟然来信了。母子俩连忙赶往信中的地址——河北省张家口沙岭子,在第三康复医院,见到了父亲和他的一些战友加病友。郭茂昌清楚地记得父子相见的一幕:父亲的大手抚摸着自己的脑袋,用河南腔惊喜地说:“昌,这是我的儿子,昌!”

虽然知道父亲病着,但英武高大的郭庆堂仍然是少年郭茂昌的偶像和精神支柱。1949年,郭庆堂从河南大学政法系毕业,而后加入志愿军入朝,是部队里罕有的大学生。其因何发病已不可考,据李文茂回忆,郭庆堂的病状相对平静,不像有些病人那样激烈,住院期间还保持读书、看报、写日记的习惯。他和儿子也保持联系,郭茂昌16岁时又一个人去探望了他一次。

1962年,22岁的李文茂来到医院当护士,后升任护士长。那时380名病号有的已经病逝,有的痊愈后被家人接走,还剩下五十多人。“他们是毛主席的战士,有功劳的人更得好好护理人家。我们那会儿护理质量好,喂水呀、喂饭呀、处理大小便都挺好,所以病人活的时间都挺长。”李文茂说。

护理之外,护士们还组织病人们种树、饲养小兔子。那是一段平静的日子,但到了1966年,一切都变了,“军管会”进驻沙岭子精神病院。先是每晚6点,病人要集中起来“学毛选”,后来又挨个对病人进行政审。那个总是自残、不得已需要绑起来才行的马光耀,就被查出了问题。

“因为唱歌嘛——爹亲娘亲不如党亲,谁要是反对它谁就是我们的敌人——就那个,他们就说你听最后这句,他说是“恩人”——谁要是反对它,谁就是我们的恩人。”(李文茂采访记述)

唱歌口齿不清的马光耀被抓了“现行儿”。1968年,总写日记的郭庆堂忽然被从医院带走,护士们也不知道原因,不久,郭庆堂被送回来了,但已经是一具尸体。

郭庆堂的死因现在已经成谜,采访到了这儿郭茂昌沉默、摇头、红了眼圈。“不能说,没法说。”他哽咽良久。我也沉默,没有追问。伤口过了四十年,一碰仍在流血。

“护士跟大夫医院领导领着去看他,挺瘦,不让我见,怕我害怕。从十岁到我结婚总共才见三次面。母亲更苦,母亲老想着叫父亲回去,能过团圆日子,始终没有盼到。1968年也盼回去了,我捧着骨灰回去的。”(郭茂昌采访记述)

采访后,郭茂昌拿出父亲的遗物:两张照片,两枚入朝作战纪念章,一本日记。郭庆堂笔迹端正遒劲,其中一篇,是他抄写的《共产党党章》。

我提出去看望郭茂昌的母亲,被婉拒。1982年,郭庆堂获得平反后,母子俩被调入第三康复医院,安排就业。随后,我跟着李文茂走进住院部大楼,其中的一间病房,还住着当时还在世的唯一的一名老兵——张洪恩。

在2007年另一家媒体拍摄的视频上,我看到沙岭子医院还剩下三位老兵,三年后我再来,就只有张洪恩了。他时年85岁,牙齿已经掉光,蒙被子躺着,一副木然神情。有些志愿军精神病人没有家人、或和直系近亲失去联系、或者亲属不愿赡养,就只能在医院终老。李文茂问张洪恩:

“张洪恩,认得我不认得?”

“李文茂啊。”

“今年多大了,张洪恩?”

“六十九。”

“六十九?不是吧?”

“是,快七十了。”

“吃什么饭了?”

“馒头。”

“吃几个?”

“俩。”

“怎么样,还可以吧?”

“可以。”

“你的外甥来看你没有?”

“没有。”

说了几句,张洪恩就又躺下,不吭声了。李文茂静静地望了他一会儿。病房里有两张床,张洪恩占一张,李文茂搭边坐的另一张床上,正踞着一个被民政部门从街头捡来、临时放在医院的少年精神病患者。此时他正满脸带笑,咿咿呀呀,自言自语。

沙岭子之行的最后,李文茂带我去荒废的老病区。他穿着臃肿的黑色棉衣,肥胖的身体,影子被冬天的残阳拖得长长的,摇摇晃晃。接近医院的角落,这里人声渐静、荒草渐生,寒鸦在掉光叶子的树上,聚了又散。围墙上还隐约可见旧时代的大标语字迹。铁门上果然上了锁,已经生锈。我和李文茂隔着栅栏向内张望,院子里的几排平房破败不堪,杂草已高过了窗沿。其中的一间屋子存放着二十几位在这里死去的老志愿军的骨灰,多年尘封,已难以想象里面的样子。

“这院里这边都种着花草树,桃树、果树,工作人员连种带让病人也协助。他们也劳动呀,挖挖土呀、摘个果子、摘个豆角,显得也有点活儿。像刚说的那个李海荣光屁股,也在进那个门就看见、在那儿晒着呢。”

李文茂指着荒院各处,眼神一下子回到了过去。提到总爱光着屁股的李海荣时,他嘴角微微上扬。那是我记忆中最温暖、也是最悲伤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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