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里曼站在第五大道和67街交界处,看着上东方区一座白砖高层,这儿的楼都是这么缺乏个性,毫无新意。这是个阴郁的星期二,哈里曼眼伤的后遗症又开始发作,随着眼内神经的跳动,麻木的痛感逐渐扩散开来。因为昨天晚上他没去报道那起谋杀案,瑞兹,他的编辑,就狠狠地训了他一顿。可是,他毕竟不能像医生那样随叫随到,对吧?而且他们并没有付给他那么多钱,让他凌晨三点钟像狗一样在街上寻找新闻。另外,他也不可能监视那个谋杀犯啊,而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坐地铁回家。
刚开始,他还以为楼门前聚集的是几个流浪汉,仔细一看,却发现那儿聚集着一群看过早间电视报道或因特网上报道的人。现在已经是下午两点,但这个街区却聚集了一百多个人——观光客、哥特人、白巫师、东村怪人,甚至还有几个克里希纳教派的信徒。在纽约,他至少有十几年没看到过他们了。他们这些人中,有谁在工作吗?在他右边是一群撒旦崇拜者。他们穿着类似于中世纪的长袍,在人行道上画了很多五角星,嘴里还不停地唱着颂歌。在他左边,一群修女正攥着念珠向上帝祈祷。一帮十几岁的孩子正在为死者守夜,虽然天色还早,他们每人手中都举着根蜡烛,和着跑调的吉他声轻轻地吟唱。太不可思议了,这场面仿佛是从费里尼的电影中搬出来的一样。
看着周围的情景,兴奋之情霎时在哈里曼心中涌起。一周前,关于杰瑞米谋杀案的报道使他取得了巨大的成功。然而,在那之后,这个案子就再没有一丁点的进展,他的报道也只能停留在那些耸人听闻的猜测上。现在第二个谋杀案又接踵而至——关于这个谋杀案的小道消息,就像电流一样传遍了大街小巷。也许他的编辑说得对,虽然他和朋友在阿刚昆旅馆喝光了那儿的苏格兰纯麦芽威士忌,他还是应该在凌晨时分赶到这儿来。现在看来,喝那么多酒真是太不明智了。
另一个想法闪入哈里曼脑中。眼前正是一个打败他的老对手——史密斯拜克的绝佳机会——他正沉浸在蜜月旅行的甜蜜当中,在吴哥窟,或一些其他的地方。史密斯拜克这个杂种,占了《时代周刊》那本应属于他的位子——并不是因为他是个出色的记者,或是他平时工作扎实肯干,全都是靠他的好运气。他刚巧在正确的时间出现在正确的地点,不是一次,而是很多次:几年前在地铁里撞到谋杀犯;去年秋天又在路上碰巧遇到了外科大夫谋杀案的凶手。尤其是后面这个案子,哈里曼感到格外的气愤:他一直在对那个案子进行追踪报道——事实上,在他的攻势下,史密斯拜克已经开始节节败退——但都坏在卡斯特那个愚蠢的上尉身上,是他把自己引上了错误的方向……
这不公平。他是靠哈里曼的关系才在《时代周刊》找到这份工作的,当然,除此之外,他显赫的家世也助了他一臂之力。只有像哈里曼这样的人——身着笔挺的布克兄弟牌西装,系着棱纹领结——才配在《时代周刊》那个高尚、纯净的氛围中生存。而那个衣冠不整,作风懒散,习惯于在《邮报》做底层供稿员的史密斯拜克……
往事如烟啊。眼前正好有个热点新闻,而史密斯拜克刚好在一千英里以外。如果谋杀案接连发生——这正是哈里曼期待的——案件的报道只会随之扩大。也许能在电视上报道,在杂志上发专题文章,签一份出书的合同。说不好,还能获普利策新闻奖!走运的话,《时代周刊》还会巴不得把他请回去。
正想着,哈里曼被一个穿着巫师服装的老头挤了一下,撞得他退了好几步。人群疯狂的程度近乎于歇斯底里,哈里曼从未见过这么躁动不安的场景。只要稍加思考就会意识到,这群人是潜在的危险混合体:极其不稳定,就像个火绒箱。
人群的另一边突然响起一片吵闹声,哈里曼赶忙跑过去一看究竟。只见有个人穿着一身金光闪闪的衣服,扮成猫王的样子——他长得还算不错——在便携式卡拉OK唱机的伴奏下演唱《燃烧的爱》:
“我感觉体温在上升……”
人群的嘈杂声愈加高涨,人们的情绪也更加躁动不安。这时哈里曼听到远处不时地传来尖锐的警笛声。
“万能的主啊,我在我躺下的地方点了一把火。”
他准备好录音机;虽然他已经为这个案子增添了不少“场外花絮”,看来他还能为这个案子增加一些色彩。哈里曼看了看四周。他旁边就有个装束怪异的人。他脚踏皮靴,头戴斯泰森毡帽,一只手拿着根水晶魔杖,另一只手则托着一只活老鼠。那人真是太另类了。还有更具代表性的人物。就像不远处那个穿着一身黑的魔霍克族小孩。那个满脸青春痘的中产阶级乡下孩子,穿着一身黑,正在极力向人们表现出他的与众不同。
“对不起!”他推搡着周围的人,向那个年轻人走过去。“对不起!我是《纽约邮报》的记者,我可以问几个问题吗?”
那孩子看着他,眼睛里闪烁着激动的火花,他们正急切地等待这十五纤秒的荣耀。
“你为什么来这儿?”
“难道你没听说吗?恶魔来了!”孩子一脸肯定地说。“住在这上面的一个人和死在长岛的那个人一样。恶魔夺走了他们的灵魂,把他们的尸体烧成了碎片!不顾他们的踢打和尖叫,把他们拖到地狱里去了。”
“你是从哪听来这些的?”
“网上随处可见。”
“你本人,又是出于什么原因来这儿的呢?”
那孩子看着他,好像哈里曼刚刚提出了一个愚蠢的问题。“为什么问这个?当然是为了表达我对红衣人的尊敬。”
现在,一帮年龄大一些的嬉皮士正用他们破碎的假声演唱《怜悯恶魔》。浓浓的酒味随着歌声扑鼻而来。深陷于嘈杂的人群中,哈里曼费力地倾听、思考别人的回答。“你们从哪里来?”
“我和我的哥们儿们刚从弗特·李酒店出来。”他的几个“哥们儿”围了过来,身上的装扮和他的如出一辙。“这家伙是谁?”其中一个问道。
“《邮报》的记者。”
“别闹了。”
“给我照张相!”
为了表达我对红衣人的尊敬。他是这么说的。该是伪装一下的时候了。“名字?怎么拼的?”
“肖恩·欧康纳。”
“年龄?”
“十四岁。”
这真难以置信。“好吧,肖恩,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是恶魔?恶魔为什么那么重要?”
“他是个大人物!”他吼道,接着他的朋友们也群情激奋地跟着他叫起来。“大人物!”
哈里曼从人群中抽出身来。上帝啊,这个世界的笨蛋还真多,尤其是在新泽西;他们的繁殖速度就像兔子一样快。现在他得找个相反的例子,一个能严肃地看待这个问题的人。牧师——他需要一位牧师。幸运的是,离他不远的地方,静静地站着两个穿硬领衣服的人。
“打扰一下!”他一边叫,一边奋力穿过拥挤的人群,艰难地走向他们。他们转过头的一刹那,哈里曼着实被他们的表情吓了一跳。恐惧,真实的恐惧,其中还混合了悲伤和痛苦。
“《邮报》记者哈里曼。我想问一下你们为什么来这儿?”
其中年纪大一点的人朝前迈了一步。看上去,他是个品德高尚的人;在这个歇斯底里的环境中,他是那么的超脱。“我们来做见证人。”
“见证什么?”
“世界末日。”他的声音把哈里曼吓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您真的认为世界末日要到了吗?”
那位牧师引用《圣经》里的话说道:“‘巴比伦城倾倒了,倾倒了,成了魔鬼的住处,成了各种各样污秽之灵的巢穴。’”
另一位年轻的牧师点点头,接着说道:“‘她注定要被烈火烧尽。因为审判她的主有强大的能力。地上的君王,因其素来与她行淫,共享荣华富贵,看见焚烧她冒出的烟,而为她哭泣哀号。’”
“‘哀哉,哀哉,这伟大的城市。’”前一个牧师接着说:“‘一时之间,所有的富庶强大皆消失殆尽。’”
哈里曼急忙抽出便签,要记录下他们所说的话,但那位年纪大一些的牧师礼貌有加地拉住他的手,说道:“启示录,第十八章。”
“对啊,谢谢。请问您来自哪个教堂?”
“长岛的圣母教堂。”
“谢谢。”哈里曼记下他们的名字,然后把便签插回衣袋,匆忙地退了出来。那两位牧师镇定的心态、说话时肯定的语气比周围人群的歇斯底里更让人心惊。
人群的另一边掀起一阵骚乱。哈里曼远远看到了闪烁的警灯,随后一小队警车开了过来。一时间,闪光灯和电视转播照明灯闪成一片。哈里曼马上冲上去,粗鲁地从一群音响师中间挤了过去:他是《邮报》记者哈里曼,他决不能落在别人后面。但是整个人群都在向前涌去,每个人都迫切地想知道最新的消息。
一位女士从车队后面的一辆巡逻车上走了出来。她穿着全套警服,一块绘有猎枪的盾形警徽带在她丰满迷人的胸前:真是个漂亮的年轻女人,身后跟着一群男警官。年轻,毫无疑问她是负责人。哈里曼觉得她并不想对人们说什么,但她得在局面进一步恶化之前采取行动,平息这场骚乱。
她来到一排便衣警察身后,抬起手示意那些大声嚷嚷的媒体人员安静下来。
“你们有五分钟时间进行提问,然后你们必须立即解散。”
灌木丛一样密集的麦克风马上涌到她身前,人群中的叫嚷变得更加杂乱无章。
她并没有制止喊叫的人群,只是静静地等待,不断扫视着面前这些人。最后,她看了看手表,又说道:“四分钟。”
拥挤的媒体记者马上安静了下来。其余的人——那些狂欢的人、巫师、撒旦崇拜者和那些手持水晶或香水的怪人——也意识到马上会发生一些有意思的事儿,也稍稍安静下来。
“我是纽约刑侦组的海威尔德上尉。”她说话虽然清楚,但声音不大,迫使人们不得不安静下来,全神贯注地听她说话。“死者名叫卡特夫斯,他的死亡时间大概在昨晚11∶15分。死亡原因现在还不清楚,但是我们怀疑死者是被谋杀的。”
哈里曼不断在心里默念,告诉我点新鲜的。
“现在我会回答几个问题,”她话音刚落,人群里马上爆发出一片呼喊,她冲着一个朝她疯狂摆手的记者点了点头。
一连串连珠炮似的问题:“警方有没有把这个案子和杰瑞米的死联系起来呢?这两个案子中间有联系吗?有什么不同吗?”
她嘴角泛起一抹不悦的笑容。“我们注意到联系了。有。有。下一个?”
“发现嫌疑人了吗?”
“现在还没有。”
“案发现场有蹄形烙印或是其他象征恶魔的标记吗?”
“没有蹄形烙印。”
“我们听说墙壁上有一张灼烧出的人脸标记?”
笑容很快地从她的脸上消失了。“是一块不规则的污渍,有些人猜测那是张脸。”
“什么样的脸?”
她露出狡猾的笑容。“那些声称看到脸的人认为它非常难看。”
这个答案又掀起人群中新一轮的叫嚷。
“是恶魔的脸吗?角呢?有角吗?”十几个人同时叫嚷出这些问题。麦克风越凑越近,不停地彼此撞到一起。
“并没有看到恶魔。”海威尔德回答说。“我不能确定。我并没有看到角。”
哈里曼疯狂地在笔记本上记录下这些内容。现在有些人问她个人看来是否认为那是恶魔的脸,但她并没有理会这个问题。哦,我的上帝啊,在那边喊叫的人不是热拉尔多吗?他昨天晚上真应该来这儿。
“是恶魔干的吗?您是怎么想的?”好几个人几乎同时喊出这个问题。
她举起一只手。“我想回答那个问题。”
这句话让他们都闭上了嘴。
“在这个城镇中我们有太多活生生的恶魔,谢谢你,我们不需要再用魔法召唤那些超现实的恶魔。”
“那么他是怎么死的?”一位记者叫道。“尸体上的伤口是怎么形成的?他是像另外那个一样,被烤熟了吗?”
“我们现在还在进行尸检。尸检结果出来以后我能告诉你更多的情况。”她说起话来冷静而理智,但是哈里曼并没有被她愚弄。纽约警察局现在甚至还没有着手审理这件案子——他这次要赚大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