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1 钟情丽集 (6)
生见瑜诗,叹赏不已,思慕倍常,功名之心如雾之散,眷恋之意若川之流。不觉成疾,勿能言动。旁求长医,拱手默然,莫知所以。有一后至者,叹曰:“此必害相思之病也,虽卢扁更生,亦莫能施其术。诚能遂其怀,不治而自愈矣。”初,生之遇瑜,人莫知之也,至是,闻医者之言,举家失措,莫知其由。乃询诸仆,咸曰:“不知。”询之哥,始以实告。即时命仆亟至临邑,别以他事诣瑜父,而密以实告祖姑。祖姑得之,窃以言瑜。瑜即解玉戒指一枚并鱼笺一幅,以投仆曰:“饮之即愈。”仆回抵家,遂以玉戒指磨水,与生饮之,顿觉轻减,稍稍能言。仆乃以瑜娘所与之笺呈上。生拆视之,乃诗一首云:
妾即君兮君即妾,君今有恙妾何安。
凤凰倒了连云翼,松柏须宜保岁寒。
当日造端良不易,从今燃尾谅犹难。
天应怜悯人辛苦,破月应知自有圆。
生览诗数次,忽觉身健,渐渐病愈。时槐黄在迩,生以病故,不克赴试,始有重访旧游之意。
又月余,仍整装复抵黎室。既至,叔婶以生久别,眷待甚厚。延于宣抚外堂之西庑。生见颇有外之之意,意甚不快。又以瑜娘平昔敬重于生,疑其必有交通,每使瑜弟黎铭伴生。生自念负疾远来,思欲与瑜一致款曲,留连半月,竟莫能得,悒怏殊深。
忽值瑜母寿诞,夜间设席庆寿,生入伴斋,至三更后,遂轻步入瑜房中。瑜正忧间,见生突至,相与唏嘘,叹息久之。已而,细诉衷肠,论其间阻解盟之事、致病之由,不胜凄惨。言犹未尽,忽闻门外呼唤之声,生遂含泪而别。临行之际,瑜谓生曰:“兄姑留此,不数日父亲将有远行。”生曰:“诺。”
后数日,黎与子果去。生大喜。即日黄昏,外门未闭,生直至女室,相携玉手,同至剪烛西窗,生顾窗中诗画,宛如梦中,无有或异。于是始谋私奔之约,生深然之。既而,参横斗落,遂不复寝,乃相送而出。东方渐白,门犹未搭,二人相返于剪烛轩下。此轩远僻,人迹罕闻,乃制《南宫一枝花》一曲,按琵琶歌以赠生。瑜平昔善歌,恐闻于外,昔时生每强之不得,今请自歌之。生心欣听。响遏行云,声振林木,骇然惊服。词名《一枝花带过小梁州》。
春愁艳色中,夏景繁华里,秋悲霜降后,冬眼雪零时。触目攒眉,许多情意,心事有谁知?三年里只字不通,一日间百忧并集。
小梁州
碧碧天,茫茫不尽;念青鸾,杳杳无期。可怜辜负深盟誓。玉人何处?招之不至。乐昌镜破,凤钏双离。萧郎萧断,蔡琰茄悲。怪累朝鸟雀频啼,喜今宵玉手同携,漫把曲歌歌,大都来细把离情诉。声声短叹长吁。钟情到此,悲欢离合都经历。怅杀我无双翼,安得双双花并蒂,对对凤于飞?古人言:“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成连理枝。”这言儿也君须记,死生随你。问我何归,相思而已。
歌毕,天明,生乃出。瑜遂书前曲,命婢持示生。
生制《耍孩儿》一曲,暮春同游,命瑜歌之,生拂弦以和之。并附于此。
耍孩儿
老天生我非容易,把俺置入花天月地。欢娱正值少年时,况两人貌美才奇。我便是琼瑶藏中无双宝,你便是紫阳场中第一枝。往古谁堪比?冠世才、风流曹子建,倾城色、窈窕太真妃。
五煞
虽二人,只一身,十分佳,一样齐,根如连理花同蒂。琪花瑶草相晖映,玉蕊金英好护持。谁知得,真情意。博山下深深密约,洞房中悄悄幽期。
四煞
情年深渐昵亲,头交又解携,回头间别三年矣。尔思予两行红粉泪,予思尔几句断肠诗。鳞鸿绝,书难寄。百样相思端绪,万般离况情思。
三煞
可胜叹嗟!椿树倒,痛在心,那堪岸泮严束系。欲重来,奈多修阻不克谐。我的心情秋冬春夏四时里,恨怨悲伤四字儿。此无聊不在心,便在眉。令那割人肠的花开月白,那更苦人心的燕语莺啼。
二煞
我只道破镜不圆,谁承望去璧重归。诉艰辛,一一从头起。耳才闻处肠先断,口未言时泪早垂。相对几声长吁声:哀哀怨怨,噫噫唏唏。
煞尾
此意儿重若山,此情儿融似泥。两人莫负平生志。情粘骨髓刀难割,病入膏盲药怎医?任生生死死,要一处相依。
尾声
如此如此,永由伊,由伊。肯嫁情人,殒身做一个风流鬼,休独使崔张卓司马专美。
自是之后,多会于漱玉亭上。
次夜,生复至,且约以是月中秋,相与践东门之约。瑜允之。
次日,生将辞归,适黎亦回,乃设席以待生。酒至半酣,黎起,举杯谓生曰:“往日时误结丝萝,有乖国法,今思改正。且瑜娘,老夫所钟爱者,不欲外适,恐致相见之难,将求佳婿以赘之。况且子既泮于文林,必历乎仕路,但与瑜娘相呼为兄妹,不亦宜乎?”生听其言,唯唯从命。复以红罗一匹以与生,曰:“劳子远来,无以为馈,聊以表吾违约之过。子其纳之。”生亦受之不辞。宴罢,日暮,生回室,思欲与瑜一会,重申旧约,奈何无间可乘,转展反复,莫能成寝。既晓,瑜乃命碧桃以罗鳞趾一片并近体一首以别生云:
间别三年始得逢,才逢数日却匆匆。
一身归去轻如叶,万恨生来重似蓬。
莫把仙机轻漏泄,好教云翼早相从。
向来言约君须记,只在中秋一月中。
生归家数日,复往践约。及至,不复露身,但寓于佃夫之家,阴使老妪为通情焉。至中秋夜,赏月罢散,俱已醉寝。瑜乃窃开后门走出。时生正伫立俟候,忽见瑜至,相与同到寓所,命佃夫抬轿,至海滨。时舟在岸,生乃抱瑜登舟,渡海而东。半月间,始得登岸。其程中所作《八景》,附录于此:
兰房寂寞
素娥今夜到蟾宫,鹤怨猿悲惆怅中。
香冷博山人不见,秋风秋雨泣寒蛩。
花槛萧条
绕栏浓艳四时开,都是区区手自栽。
此生莺花谁是主,故园猿鹤不胜哀。
仙门夜月
惨淡中秋半夜天,相期私出小门前。
回首见月颜何厚,步未移时泪已涟。
古道秋风
野草寒烟望眼荒,秋风飒飒树苍苍。
不知此地是何处,怕听猿声恐断肠。
博浦开船
平生不省出门前,今日飘零到海边。
同驾木兰从此去,鹤归华表是何年?
扁舟驾浪
一叶轻舟鼓浪行,摇摇摆摆几层层。
也知平日优游好,怎奈安从险处成。
孤棹摇风
苦爱风流不肯休,西风吹起浪波流。
人言舟里黄泉近,终日昏昏怕举头。
烈楼登岸
沙白茅黄海气腥,人言此地是丰盈。
岸头举目非吾土,两泪汪汪别二亲。
登岸之际,忽见仆夫在彼俟候,迎瑜归家。
既至,择日设花烛之会,行合卺之礼。二人交欢之时,不啻若仙降也。乃于枕上共成一词,以识喜云。词名《一剪梅》。
金菊花开玉簟秋,鸾下妆楼,凤下妆楼。新人原是旧交游,鱼水相投,情意相投。 举案齐眉到白头,千岁绸缪,百岁绸缪。顶香待月旧风流,从此休休,自此休休。
自是之后,符氏缉知,具状词告于郡。
时郡者由进士出身,博学好事,亦重风情,素闻生之才名、瑜之佳誉,勒生与瑜供状词。辂供曰:
伏以不告而娶,固知获罪于圣门;窃负而逃,未免有乖于国法。虽然有咎,未必无因。谨具状由,备陈始末。缘念我祖之妹,我父之姑,早适临邑之县,厥姓曰黎,厥官曰士,世居临邑之乡。所有孙女,正及可笄之岁;念予小子,先成结谊之盟。自是冰人亲断,千金一诺,复兼月老更交,礼于双璧。玉镜之台,吾已下矣;芙蓉之褥,余得隐焉。讵念人心不测,天地无常,俄焉时候,倏尔云亡。彼海翁遽然易虑,慕彼千金之值,欺予六尺之孤,弃旧好而结新欢,见小利而忘大义。父心母意虽欲更张,女愿男情粘滞不了。是以犯在色之戒,通和好之私。日盛月新,胶坚漆固,两情难舍,百计无由。万虑千思,惟恐破乐昌之镜;三更半夜,遂窃效卓氏之逃。自博浦而下船,至烈楼而登岸。艰于山,险于水,始克到家;寄诸东,转诸西,未遑宁处。冤家有头债有主,已被告明;官司无党亦无偏,从公勘审。今蒙唤问,所供是实,得罪惟甘。冀审缘由,果孰先而孰后;曲成斯美,俾有始而有终。望大人宽宏法之仁,小子遂宜家之乐。生则仰天而祈祷,死则结草以报恩。不在多言,伏乞 台览。
瑜娘供状:
窃惟,告则不得娶,所以悖理而私奔;观过斯知仁,尚望容情而恕罪。荷申悃上渎高明。伏念瑜,父生母育,忝处中闺,师顺婉闲,谨训内则。先时结谊,以缔好于辜生;近日解盟,复许亲于符氏。欲从乎先进,则不顺乎亲;欲适乎后人,则有伤于信。是以犹豫而莫决,未知定向以适从,三思于心,两端互执。出乎此则入乎彼,理势必然;舍乎利而取乎义,心情方慊。况且符氏,粗粗鲁鲁,孰若辜子,昂昂。泾渭判然,薰莸别矣;难离难合,不得不然。所以月下花前,预许偷香之约;更阑人静,竟为怀璧之逃。驾一苇之仙舟,凌千层之碧浪;渡蓬莱之仙境,抵琼馆之明区。谁想洞房之乐方深,而符氏诬词已下;枕度之欢未已,而府中胥吏来拘。自作自欢,事已发矣;吐情吐实,伏乞鉴焉。尚冀秦台之镜照临,孟母之刀剖析。庶俾一段良缘,始终美满;免丧三分微命,翕剡云亡。夫如是,则妾再生之辰也。谨具厥由,详情乎理。
郡览毕,以朱笔判曰:
盖闻,《易》备三才,贵阴阳之正义;《诗》称四始,开男女之及时。《春秋》著谨始之文,经书重大婚之礼。兹乃彝伦之大,实为风化之原。载于圣经昭昭者也;传诸后世,郁郁乎哉!矧今圣化,人物衣冠之盛,不异中州,尚期媲美于鲁邹,岂意犹存于郑卫。切照书生辜辂,初知文墨,略涉诗书。况能怀席上之珍,何患无书中之玉?处子瑜娘,生长富华,性质婉娩,何不韫匮藏之宝,待夫善价之沽?却乃逞已私情,污吾淳俗,非独有违于国法,抑且有叛于圣经。揆诸理而罪固难逃,原其心而情实可恕。再照,土官黎稠,蠢尔黎蛮,野哉羯老,不能修理帏幕,安能制服黎民?矧今背约欺孤,损贫就富,事由其始,罪所当先。原告符氏,猴头兽尾,狼子野心,不能揣己自量,却夺人匹配。且复捏虚词诬告,欺诳官司。理既有亏,法当坐罪。牵连之人数,各科断于本条。呜呼!一理所存,两端互执。欲断之符氏,恐开争占之方;欲断之辜生,虑起淫奔之路。是故,度以中正之道,所以归父母之家。风流案自此打开,陷人坑从今填满。旷夫怨女,永无间言;债主冤家,大家解结。一惟圣朝之律,深惩荡俗之非。凡诸后生,当鉴前辙。判语已毕,合属施行。
于是,命黎父领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