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就要凉了,远方,有人赶着一群长毛绵羊,仿佛一朵朵更大的棉花,靠近了今夜的敦煌。敦煌,你接受了温暖也就接受了人间的寒冷和忧伤——之所以从敦煌开始这篇玉门关遗址文章的写作,因为汉代玉门关就设置在敦煌境内。
风大啊,玉门关的风把那么多的人全都吹成了沙。那么多的人,在一枚枚汉简篆隶的墨迹中眯着眼睛往外看,那么多的人,全是风沙的脸。
如同一个小小的粉笔头不期然就会唤起我对一所幼时学校的记忆一样,通过一枚汉简来认识一座玉门关和汉代长城烽燧遗址,似乎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击匈奴降者令”——这是一枚涉及斩首捕虏论功拜爵赐金钱的具体规定内容的汉简。我仿佛看见一张张风沙的脸,正从2000多年的岁月后面探出头来,盯视着我。
玉门关一带的汉代长城烽燧遗址自20世纪初至90年代,发掘出土了9批汉简,共计2.5万余枚。因以汉代敦煌郡范围内发现的时间最早、数量最多,故称“敦煌汉简”。
1907年和1915年,英籍匈牙利人斯坦因,两次在敦煌玉门关一带的汉代烽燧遗址发掘出汉代简牍789枚,这在他的著作《西域考古记》和《亚洲腹地考古记》里都有记载,并也由此拉开了汉简大规模出土的序幕——斯坦因和45头骆驼满载着141箱在敦煌莫高窟等处搜寻的汉简等中国宝物,他走出中国时的面孔隐蔽在一场黑风暴的后面。
1914年客居日本的罗振玉、王国维以斯坦因的发现为研究,出版了中国第一部关于简牍的专著《流沙坠简》。
见一消息,复旦大学舞蹈团的舞蹈作品《流沙坠简》,获得全国大学生艺术展演活动舞蹈类全国一等奖。我从网上看了看视频,只能说自己眼拙,看不见“流沙”,更看不出“坠简”。想起台湾编舞家林怀民的《行草》,以中国古代书法为灵感,舞者身着黑色服装,在白色的舞台上内敛含劲而又充满抑扬顿挫的舞蹈动作,有如宣纸上的墨迹,令人叫绝。如果林怀民编导《流沙坠简》,“行草”和“篆隶”应该如何表现?
穿过秦篆、汉隶,穿过张芝、张昶、索靖几位敦煌籍中国古代大书法家的笔墨,回到一两千年以前历史的风沙之中——为什么一说敦煌,我马上想到的就是这几位中国古代大书法家呢?张芝、张昶、索靖生逢其时,正是中国书法秦篆、汉隶发展至草书初创的时候。基于此历史背景,一想到敦煌满天空的云朵,左一片云朵写的是张芝的“一笔书”,右一片云朵写的是索靖的“银钩虿尾”,张昶的草书呢?一眼望去,左一片云朵右一片云朵,无不写有张昶奇诡多变、回转勾连的字迹——和“敦煌汉简”又有多大关系呢?
“敦煌汉简”内容丰富,有官吏名籍、戍卒名籍、刑徒名籍、病亡名籍、马籍、弓矢簿、守御兵器簿,有劳作簿、器物簿、出入关记录、传递邮件记录、购物账单、借贷契约,有人医方、马医方、历谱、阴阳占术、相马刀剑术、九九算书,有识字课本《急就篇》《仓颉篇》……当然,作为军事要塞,与戍边有关的公文、法令,更是汉简的主要内容。其中有敦煌、酒泉一带屯兵戍边的活动,有中央、地方发布的号令,有调动军队的警备通知,有燃举烽火信号的规定,有追捕逃亡的通缉令,有政府颁布实施的法令,有官吏任免的公文,有诉讼爰书,有下属向上级呈报的公文,也有同级间互通的公文。其中大量的邮驿资料,具体生动,是研究汉代邮驿制度的宝贵资料。
这些年来,我有机会去过好几次玉门关遗址,我曾经如此感慨:一位戍卒叹了口气,他不会知道,千年以后,有人站在他叹过气的长城上,又叹了一口气——戍卒叹气大概是想家,如果我叹气是因为什么?
岂止仅仅是叹气?
如果有太多的痛苦,就以痛苦的姿势站着;如果有太多的豪迈,就以豪迈的姿势站着,并且把痛苦和豪迈混淆成天空的空旷,玉门关,就这样一直站着。如果我是一位喜欢在风中回忆的诗人,我就继续在风中回忆。或者在玉门关的墙垛磕开一瓶老酒——我是个见酒就醉的男人,如果醉了,我会不会说出这样的醉话:好铁去打刀,好男去流血。
玉门关始置于汉武帝开通西域、设置“河西四郡”之时,修筑酒泉至敦煌间的长城,玉门关当随之设立。张骞出使西域,丝绸之路开通后,东西方文化、贸易交流日渐繁荣。《汉书·地理志》记载,玉门关与另一重要关隘阳关,均位于敦煌郡龙勒县境,皆为都尉治所,为重要的屯兵之地,当时中原与西域交通莫不取道两关。
玉门关名称的由来,一般认为是因西域输入玉石取道于此得名。相传丝绸之路畅通之后,西域诸国的商队络绎不绝地经此入关,于阗国的和田玉也源源不断地经此运往内地,换回中原的丝绸和各类物品。蹊跷的是,驮运玉石的骆驼队每每一进关门,一匹匹骆驼就开始口吐白沫,一副昏厥模样。一个老骆驼客遂说,由于长年运玉石,但是从未祭过关神,如果再不祭祀,恐怕还会出事。老骆驼客又说,只需用上等玉石,在此城关门上镶嵌一圈,关门有了玉石的光彩,关神自然也会高兴。果然,依老骆驼客所说祭祀过关神之后,从此平安无事,关城也因而被称作了玉门关。
传说一阵风沙就刮远了。风沙,自然是玉门关的一部分。
风中的玉门关,没有一块砖侧过身去——这是历史的玉门关和诗人纸上的玉门关合而为一的真实的玉门关。
玉门关遗址小方盘城,为西汉玉门都尉、东汉玉门障尉治所,位于敦煌市西北约90公里处,是中国境内连通丝绸之路上的重要关隘之一,现关城周垣尚在,方形,夯土修筑,墙身为黄胶夯土版筑,西、北两面各开一门,现存关城城墙南北长26.4米,东西宽24米,高9.7米。南边是盐碱沼泽地,北边不远处是哈拉湖,再往北是长城,长城北是疏勒河故道。写到疏勒河,想起有一年去敦煌、阳关、玉门关等处,一路与疏勒河相伴。当我站在这条河边时,感觉到这是一条让时光倒流的河——一册水之书,重新翻阅的可能因而是存在的。孔子曾经站在遥远的河边说过:“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只是,我还能将自己重新翻阅吗?
不管是大历史还是小感慨,风沙一刮就不见了。
看见一个随着寻踪觅迹的大人玩得高兴的男孩子,站在沙山上逆风撒尿,自己的尿又被风吹了一身,只是他并没有感到什么尴尬,而我只是觉得有趣。这节外生枝的趣事霎时令严肃、冷峻的历史变得轻松起来。
接着往远处看。东西走向的长城每隔5里或10里,就筑有一座方形烽火台,在烽燧周围,有明显的房屋遗迹。在东西长城之南,另有一支南北走向的长城,绕过玉门关西侧,向南直达阳关,同为当时通往西域的交通门户,出玉门关为北道,出阳关为南道。
一大群野鸽子飞过天空,翅膀把天空越抬越高。玉门关一动不动,风中的玉门关和这个季节一样高。
玉门关遗址还包括大方盘城,也称作河仓城,位于小方盘城东北约10公里,北距疏勒河1.2公里,大方盘城东西长134.8米,南北宽18米,有内外两重围墙。仓库内外及其附近曾出土汉简及隋、唐文物。
马圈湾烽燧位于小方盘城西11.5公里,考证为西汉玉门侯官治所。烽燧长方形,为三层土夹一层芦苇叠砌,东南角砌有登顶台阶,堡早期筑于烽隧东侧,堡门西开,堡内有过道和套房3间,房内均有灶。堡南有牲畜圈。马圈湾烽燧出土汉简1000多枚,记载了出入玉门关、玉门关候及其管辖范围和屯兵、屯田活动等内容。其他遗物还有粮食、麻纸、毛笔、石砚、丝织残片、毛织残片、丝绵、麻布、麻鞋、竹编织器、漆器、木器、骨器、铁器、铜器、五铢钱等。
敦煌境内北端现存除了碱墩子至马迷土的汉长城外,还有玉门关至阳关、阳关至党河口、马迷土至弯腰墩的汉长城,玉门关西面党谷隧一带的长城为我国目前汉代长城保存最完好的一段。
敦煌汉长城的结构因地制宜,就地取材。敦煌北湖、西湖一带,生长着大片红柳、芦苇、罗布麻、胡杨树等植物,敦煌汉长城就是用这些植物的枝条为地基,上铺土、砂砾石再夹芦苇层层夯筑而成。以此分段修筑,相连为墙。长城内则低洼地铺盖细沙,称为“天田”,以观察脚印之用,为一种防御措施。
史书所记载的长城“十里一大墩,五里一小墩”,指的就是烽燧。每座烽燧都有戍卒把守,遇有敌情,白天煨烟,夜晚举火,点燃报警,传递消息,所燃烟火远在30里外都能看到。敦煌境内现存烽燧80多座,烽燧大都建在较高的地方,一般都高达7米以上。
烽燧的主要作用是举火报警,传递消息,以防备敌兵的骚扰和入侵,同时也为丝路上往来的使者、商队补充给养。报警的方式是“举燔苣,燃积薪。”玉门关一带芦苇遍布,用芦苇捆扎成束叫“苣”,堆成方形或圆形的芦苇叫“积薪”。“苣”的长短不一,长的达2.4米,短的为60厘米。还发现了8厘米长的“引火苣”。我曾在一烽燧处见到“积薪”,由于天长日久凝结在一起,已经石化。
大地涌起山脉,涌起长城。一个个孤零零的烽燧,就像是一群群集合成方队的古代将士,空空的肩膀上面是空空的天空。天空渴望鹰的飞翔,大地渴望植物的生长,诞生英雄最直接的方式就是流血——渴望血的年代,英雄辈出。
汉代长城由令居(今甘肃永登)开始,经河西走廊张掖、额济纳、金塔、嘉峪关、玉门、瓜州等地,到敦煌西湖的马迷土建起了长城。并将“亭”(烽燧)、“障”(较大的城堡和烽火台)修至盐泽(今罗布泊)楼兰古国。
隋唐时,玉门关关址由敦煌西北迁至敦煌以东的瓜州境内。玄奘弟子所撰《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记载,玄奘西行取经,抵达瓜州晋昌城,就是现在的瓜州锁阳城,得知从此北行50余里有一葫芦河,“下广上狭,涸波甚急,深不可渡。上置玉门关,路必由之,即西境之襟喉也”。由一胡人做向导,于半夜三更到达河边,遥见玉门关。“乃斩木为桥,布草填沙,驱马而过。”葫芦河即今流经玉门市、瓜州等地的疏勒河。
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是中国唐代的一部地理总志,对古代政区地理沿革有比较系统的叙述。记载了唐代玉门关在瓜州境内双塔堡附近。这里正处在交通的枢纽地位,东通酒泉,西抵敦煌,南接瓜州锁阳城,西北与伊州哈密相邻,它的开通使瓜州与伊州直接连通起来,无须再绕行敦煌,缩短了驿程。四周山顶、路口、河口要隘处今仍存古烽燧11座,有苜蓿烽、乱山子七烽等。
我不无矫情地想到,风化的长城烽燧,孤零零像是某一年丢失的春天,无人认领。此一刻,无云的天空只需要一片云朵,就可以增加大地的重量。
《大唐西域记》:“玉门关外有五烽,苜蓿烽其一也。”
唐代著名边塞诗人岑参就是在这座苜蓿烽下,写了《题苜蓿烽寄家人》:“苜蓿烽边逢立春,葫芦河上泪沾巾。闺中只是空相忆,不见沙场愁杀人。”
我乘坐的汽车远远经过苜蓿烽。
经过瓜州的一个小村镇,看见一整扇剔干净的牛骨头架子悬吊在那儿,它的同类守灵者一样,在旁边漫步着,与死亡保持着命定的距离。
裹着大红大绿头巾的妇女,坐在不紧不慢迈着小碎步的毛驴车上,像是一大捆经过整理的花束。
我们停车在一株老干虬枝的沙枣树下休息,早已经过了开花季节,只有零星没有掉落的沙枣挂在枝头上,多像经过删改的历史啊。我是来向与玉门关遗址相关的历史片断致敬的——在一株瓜州的沙枣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