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铁骑追红日
迫于战争的压力，北宋的茶马互市成为一种对外经济封锁并向敌对力量施压的政治手段，但从另一个侧面，贸易双方进行经济互补的需求进一步激增，于是出现了戏剧性的一幕：互相敌视，恨不能生啖其肉；而又彼此依赖，缔结金兰以交其好。饶有趣味的是，谁也没能在打架与和好之间划定一个界限。统治者经过不间断的政策调整，使得这一时期的茶马贸易具有了更强的法律效益。
在唐朝革除旧弊、大刀阔斧地创新和不断尝试的基础上，茶马互市到北宋进入了繁荣期。有宋一代，敌对政权的互市双方不断增长的交易需求，使得茶叶和战马两种代表中原文明和游牧文明的大宗物品，在北宋王朝、契丹、吐蕃、党项、回鹘等少数民族渴望交易的愿望中擦出了耀眼的火花，宋代的茶马贸易在规模、数量上达到了新的高度。
北宋时期，茶马互市和唐代相比，有哪些变化呢？
一是通过宋神宗的力主改革，听从王安石建议，起用王韶发动大规模战略决战，收复、经营熙河地区，建立了榷场，正式开始以茶博马，从多元的、多种形式并存的市易，开始变成利用茶叶换取，并且在蜀地建立起茶叶榷禁制度，收取茶叶专用于博取马匹，正式建立起茶和马之间的贸易关系。这区别于以前用绢帛、金银等器物换取，在茶马互市历史上，属于一个重要的过渡期。
二是官方主导，全部过程都有官方高调组织、参与，区别于前代以民间贸易为主的形式，表现在正式有官方人员对茶马互市进行管理，中原民族的由汉族来管，少数民族的交给少数民族，进行一些抽取税赋的管理。这和唐代以民间贸易为主不同，这一时期，由政府出面进行调控和调度，随着互市的深入发展，条件成熟后，把当时的买马司和榷茶司合并，成立茶马司，监管易马和收茶事务，直接对皇帝负责，后来演变到蜀地茶叶由国家统一收购，进行易马的支偿物不得进行自由贸易，运输也由政府组织相关专业人员实施。
三是正式建立起一套行之有效的茶马贸易制度，这种新的管理模式，从茶叶征收、派员运输，到组织监管、价格的议定、奖罚措施等都有严格的要求，说明茶马贸易在这一时期进一步法制化、规章化。
四是从计划购买到定期购买，中原王朝对互市的积极性、自觉性都在不断提升。
五是在这一时期，为了有效地缓解国家在整个互市过程中的压力，促进商品经济的活跃和流通，降低成本，鼓励部分商人进行茶叶的运输，允许通过办理当时的茶叶专卖证件——茶引，凭借茶引领取额定茶叶，将规定的茶叶任务完成后，上完税赋，夹带的剩余茶叶可以任其自由买卖。
北宋政府为何会在这一时期特别重视茶马互市呢？为什么茶马互市在北宋会有这样的嬗变呢？原因有三点：第一是在中原王朝内部茶叶及茶文化的进一步发展，茶叶成为风行的消费品，人人以饮茶为乐，谈茶成趣，促进了这种贸易经济的高速发展，种茶技术的提升，使得茶叶有了剩余，有进一步商品化的必要。
四面烽火，战马稀缺。宋代屡屡受到周边少数民族政权的军事打压，地理位置上的偏狭和“蜗居”，使得宋朝统治者的心里有一种强烈的忧患意识。因此，宋初的几十年时间内，偃文修武，撰书治国，不遗余力地追求一种文化上的突围。面对西夏、辽等强敌，仍然以“天下六合为一”，“尊王攘夷”的文化心理为其保驾护航，纵然政治、军事上处处被动，但是在文化上，没有什么能代替、超越传统的东西。
这种文化心理上的“威加海内”，使得北宋王朝高度重视文化的力量，再加之宋太祖“不杀士大夫”的碑训，使得知识分子地位大大提高，市民文化高度发达，知识阶层地位抬高，饮茶之风自上而下，京城开封茶肆林立，“倾身事茶不知劳”，茶叶不再单纯是一种物质，而演变为一种精神内涵，进而成为宋代文化的一个重要符号。
王安石《议茶法》说，茶之为民用，等于米盐，不可一日以无。
《铁围山丛谈》记载，“茶之尚，盖自唐人始，至本朝尤盛，而本朝又至佑陵时益穷极新出，而无以加矣”。
到此时，茶文化已经高度发达，品种繁多，花样齐全，品茶、赏茶甚至斗茶盛行。《大观茶论》记载，宋代茶叶采摘的精到，制作工艺的完备，品茶档次的要求，烹蒸点沸的绝妙，全部取得了很高的成就。
丁渭和蔡襄为了这盛造其极的茶叶，还曾赌过气、斗过嘴，谓之斗茶。有资料称，斗茶，又叫“斗茗”、“茗战”，它是古时有钱有闲人的一种“雅玩”。何谓斗茶？即比赛茶的好坏之意，是每年春季新茶制成后，茶农、茶客们比新茶优良次劣排名顺序的一种比赛活动。唐叫“茗战”，宋称“斗茶”，具有很强的胜负色彩，其实是一种茶叶的评比形式和社会化活动。
丁渭和蔡襄两人，先后发明了大小龙图茶，为皇家所青睐，风靡一时。也许是从斗茶中得来的灵感吧。
且听苏轼的《咏茶词》：
已过几番雨，前夜一声雷，旗枪争战，建溪春色占先魁，采取枝头雀舌，带露和烟捣碎，结就紫云堆。轻动黄金碾，飞起绿尘埃，老龙团，真凤髓，点将来。兔毫盏里，霎时滋味舌头回，唤醒青州从事，战退睡魔百万，梦不到阳台。两腋清风起，我欲上蓬莱。
北宋李觏说：“茶非古也，源于江左，流于天下，浸淫于近代，君子小人靡不嗜也，富贵贫贱靡不用也。”
至此，茶文化的传播已非常广泛，成为一种社会风尚。
第二是在文化交流的过程中，茶文化从南到北，传至塞外，深受少数民族的喜好，时日一长，对于茶叶的高度依赖，客观上形成了对中原王朝的一种依附。
《宋史·高昌传》中记载，此方水土易养马，高昌王及王后、太子分别牧养的马匹，放牧在广阔的平川中，绵延跌宕百余里，不同的毛色混杂在一起，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匹。此地各种日用消费品，都要通过所产的羊和马来同中原交换。当时居住在西北地区的少数民族，具备蓄养马匹的高超本领，而这些地区又为吐蕃诸部所统治，深受中原文化浸染的他们，对于茶叶的喜尚和偏好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北宋政府主要和当时的吐蕃市易，藏民族成为茶马贸易比较固定的马源地牧养民族。
吐蕃诸族聚集地寒冷异常，不能长出五谷杂粮，所种的只有青稞、菽豆而已，当地人所做的炒面，混杂有芜菁、酪浆这些不容易消化的食物，所吃的东西唯有酪、浆、糌巴，其间还有不用火烤炙而生啖的牛肉，如果不喝茶解内热就会得病，茶一刻也不能放弃，它关系到整个民族的生死存亡。
《宋史·吐蕃传》记载，唃厮啰一部喜欢大口生吃食物，也没有蔬菜和酱果之类的调味品，只知道调盐为佐料，但是他们非常嗜好酒和茶。
如果说唐代，茶叶的推行力度不够，还能在少数民族贵族中享用，而在宋代，茶文化日益普及，受到饮食结构的决定，茶叶已经逐步地推广开来，具有普遍的群众基础，这种地域环境和生活特征，决定了对茶叶的不可或缺。
《天下郡国利病书》中也谈到，茶叶这种物质，西戎、吐蕃从古至今都非常渴慕，用它能解油腻的东西，能分散青稞的热量，可以看出茶叶在西北少数民族社会生活中的作用和地位。
另一方面茶叶具有高额的利润，惹人眼球。
《文献通考》提到，所有的茶叶以低微的价值被官家垄断收买，而又以昂贵的价值卖出，在这个过程中，利润非常大，商贾组织商队将其从细雨润物之地运输转移到西北，分别卖给当地少数民族，这中间赚取不菲的差价。
剩余的茶叶进行商品交易，物物对换，进一步为国家创收。甚至仁宗庆历年间李元昊发动对宋的战争，宋朝一生气，停止茶叶的输出，造成“赐遗、互市久不通，饮无茶，衣帛贵”。
第三是中原王朝战马匮乏，自身监牧事业不景气，自救陷入困境，不得不求得他助，而周边少数民族居住地都是上好的牧地，他们牧养的马匹体格健壮、毛色炫目，有种英雄一般令人迷醉的美，通过选择相应地点，有控制地进行交易，是获取马匹的最佳方式。
从军事策略防御性讲，北宋对边防的战马需求激增，马在古代社会承担着交通运载功能，也是重要的战略物资。
当时中原地区的畜牧业不发达，马匹极度匮乏，能上战场的马匹更是少得可怜。
国家的监牧事业，经历五代十国的战乱而荒废，仁宗嘉祐年间战马急缺，“今天下马军，大率十人无一二人有马”，真的到了望眼欲穿的地步，到真宗大中祥符元年，内外坊、监及各路军备所需战马大概在二十余万匹。熙宁二年，全国有册籍可查，已建立档案的马匹大概有十五万三千六百多匹。黄河南北共有十二监牧，从熙宁二年至五年，每年供应马匹在一千六百四十匹左右，可供给骑兵作战的在二百六十四匹，其余的仅能完成邮驿和传递信件的任务。哲宗绍圣初主管军政的枢密院曾断言，当年在册马匹大约在三千匹左右，而能够供给军队的寥寥无几。
没有马匹，宋代的边防更是雪上加霜。反观西北少数民族地区，水草丰美，而以息鸡草为首选，马用不了多少就能吃饱。土地肥沃，适宜耕植，水草用来畜牧效果非常好。马追逐水草而生，人仰仗奶酪度日，跨上风驰的马匹，搭挽强弓射杀猎物，用来补充日常生活所需。山峰一望无际，沃野千里绵延，生活在这里的少数民族最大的特征就是身强体健，善于在马上作战。
这种区位性的地理分工，决定了和中原农业区经济的本质区别。
宋朝的统治者们看出了这一潜在规律。
《文献通考》记载，西北少数民族离开了茶叶一天也生活不下去，每年在边郡之地设置榷场市易马匹都要进行充分的准备，且通报官府，让其组织运销到西北一带，利润丰厚，少数民族没有异心。相反，仰慕中国的情感越来越重，这种情况持续到宋代，成为国家公开收取税赋的一项经济活动，其创造的价值和盐这种稀缺物质相差无几。
一方面大力发展本国畜牧业，另一方面开始以茶易马，损有余而补不足，经济方式作为政治管理的一种手段，宋朝何乐而不为？
这是高招。自此，客观上双方互通有无，相互进行一种互补式的经济交流，达到双赢，另一方面可以“羁縻诸蕃”，稳固边防，以达到牵制西夏的目的。
至此，北宋茶马互市在承唐制的基础上，进一步发展，形成了茶马贸易制度。一是开始榷茶，将蜀茶作为国家专卖，专用于博马，不允许民间贩卖，有违者处以重刑；二是唐代的贸易不止于茶，在以钱币买卖的基础上，还有绢、瓷、银等其他物品，而在宋代以茶易马，成为主流；三是买卖得有交易地，就放在西北少数民族聚集的边境上，边州成为买马场，主要集中在河陇地区。
自赵德明据有河南，其收市惟麟、府、泾、原、仪、渭、秦、阶、环州、岢岚、火山、保安、保德军。其后置场，则又止环、庆、延、渭、原、秦、阶、文州、镇戎军而已。
可以看出，河陇地区作为宋朝茶马互市基本经济政策的主要承载地和交易地，作为无数故事的发生和流传地，给华夏文明增添了一段段异彩纷呈的华章。
每一匹马都有一个故事，北宋交易而来的马匹，是一个丰富的故事会了。且听黄庭坚《品令·茶词》：
凤舞团团饼，恨分破，教孤令。金渠体净，只轮慢碾，玉尘光莹。汤响松风，早减二分酒病。味浓香永，醉乡路，成佳境。恰似灯下，故人万里，归来对影。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
我愿做这灯下的故人，发呆在遥远的河陇地带，为这流传了千年的茶马恩情，在这伤寒的夜晚，擎一盏灼亮的油灯。
秦州，即今甘肃天水，盛唐之际，秦州是中国西部通往长安的一大重镇，被称为“千秋聚散地”，因而名噪一时。北宋时，“秦州接连熙、河州及青唐羌界，乃自古产良马之地，宋朝以茶易马，于秦州置提举茶马司，凡中国战马，皆自此路得之”。
秦州自古是畜牧好去处，宋代的管理者大抵察觉了这一块风水宝地，因此，在秦州设置了提举茶马司这样的官方机构，以便更好地加强对市易的管理，统筹交易双方的利益。中国战马，都要从这条路上往返、聚散，怎么说都有些神采飞扬的意味。
提举茶马司是怎样的机构呢？简单来说，就是指导以茶易马的专业组织，表面上理解就是把千里迢迢运来的蜀茶通过一定的交易尺度换回定额的马匹，一出一进，非常省心。实际上并不如此，北宋秦州茶马司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中，承担着易马备边的重任，从茶叶的质量、护送到交易价格的订立，择马的优良，交换比例等都要有一个宏观的统筹和决策，在具体交易过程中，还要复杂很多。因此，责任重大，无可替代。
《宋史》载：“太平兴国九年秋，秦州言蕃部以羊马来贡，各以宴犒，欲用茶绢答其直。诏从之。”
吐蕃各部以羊马作为进贡物品，秦州地方官员用美酒佳肴款待一番，相互吹嘘完了，最后来而不往非礼也，送一些茶叶和绢匹作为对他们忠贞不贰的应答，皇帝下令就这样办。一方面，茶马司负责具体事务的操办；另一方面直接对皇帝负责，权力倾天，有时甚至可以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北宋在秦州以茶易马，是刻不容缓的国家公事，我在天水，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风尘过客，从公到私，还是那方热土，感觉我只拍了拍裤腿上的灰尘，又一年的茶叶采摘了，又一年的马驹学步了，我从秦州走到了天水，或者是我一动没动，就向无穷的时光讨教了聚散的含义。
马匹也是如此，两匹马时间长了没见，打个马鼻，相互嗅嗅，在心里彼此珍藏。
《宋会要辑稿》载：“戎事已息，因诏条约之。景祐三年四月再定诸州买马额，比除自前放券时病患马数各二分，又正额外更有省买额。秦州所买蕃部马匹18070，省马500。”
上万匹马，聚的时候不是训练就是上战场，胄衣什么都配齐了，马蹄得得威风八面，上战场了也光荣。散的时候都俯身在山坡上吃草，相互不扎堆，各吃各的，看不出来到底是聚好，还是散好。
仁宗天圣三年，秦州“蕃官”军主策拉等请求陕西转运司在来远寨置佛寺，“以馆往来市马人”。
好在有这种体会的不仅是我一人。蕃官憧憬的仍旧是茶叶，要在秦州建立佛寺，招呼来来往往交易的对象。千古之下，我们看出了人的进退，梦想总是无涯的，可以被风吹动并擅自替换的仅仅是一具具剥离的躯体。
北宋元祐党项人王韶来的时候肯定是白天，漆黑一片，哪有刻石的雅兴。麦积山石窟东崖26窟左壁上留有上奏：
西人所嗜者惟茶，当以马至边贸易，因置茶马司。
北宋名臣韩琦呢，既不谈心也不刻字，他在秦州：
招徕诸羌马，优估以市之，又遣使诱谕唃厮啰进马入汉，厚赏厥直。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诱谕呢，在好水川战役之前，韩琦颇为朝廷信任，群众基础也非常好，路人皆传歌谣：“军中有一韩，西夏闻之心骨寒。”作为政治家，他可能真的考虑太多，连正常的易马都要“诱谕”，耍个小聪明，想得多了难免走偏，好水川战役大败于西夏，战后宋廷追究败军之责，韩琦降为右司谏、知秦州。二年四月，韩琦受任秦州观察使。在秦州，韩琦既不谈心也不刻字，颇有面壁之苦，自己昔日的功名散了，在秦州痛定思痛，和范仲淹聚在一起，自好水川败后，韩琦始信服范仲淹守议，两人同心协力，互相声援。
之后，他上奏，才有了后来的庆历新政。秦州是韩琦伤疤愈合的地方，也是他打开心结的地方。
后来黄廉、程之邵相继主茶马之政，使茶市持续发展。如元祐时期的程之邵，他主管秦、蜀二地的茶马要事，积极革除黎州易马的弊端，每年的仲秋时节开始互市，到次年四月罢市，将质量上乘的茶叶运输至熙州、秦州二地交易战马，取得了明显的经济和军事效益。元符年间他再次主持茶马互市，每年能够交易得到一万余匹马。
仲秋正是草长马肥的季节，程之邵会选日子，把少数民族召集在中秋节搞个特殊纪念活动，十五月亮十六圆，八月十六，天上一轮玉盘高悬，他主持大伙儿赏菊花、品秋蟹，进行传统诗词朗诵，皆大欢喜，乐此不疲。
八月十六，麦积山的佛想西天。为什么这么些年了没回去过呢，我想在等一匹修行的马，回去时给老家也驮些本地的茶，不然不好意思。一去一来，又是一聚一散，世事又变了！
不要紧，秦州已经习惯了。它们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天水，天上的水倾斜而下，哪怕一匹单腿站立的驽马，丝毫没有减轻秦州大地的重量。
聚过散过，哭过笑过，天水，我不是过客，如果马也分精英和草根，我愿是后者，跑得不快也不慢，是一匹被你喂养的马匹，自你身旁柔软地踏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