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败与和,无奈中的糊涂智慧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战火波及之处,一切面目全非,经济消费、贸易活动连续走向下坡路,疲弱的态势一度让改革者的思路停滞、信心瓦解,在民族战争的恶性循环中,茶马互市也遇到了发展的最大瓶颈期。
“靖康之耻”后,宋代积贫积弱的政治格局业已形成。政局的动荡,民族的危亡,严重影响到茶马互市的点点滴滴,经过宋神宗的领导,茶马互市在历经哲徽二帝的辉煌,开始疲态尽显,在这一时期走下坡路,比起敌人骑兵部队的闪击,更令人心头战栗的是茶马互市的萎缩,陷入困境,丧失了主动权。和北宋相比,南宋的茶马贸易在这一时期呈现衰弱的态势,这充分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皇朝中兴纪事本末》卷二十一载,原有的买马场大多沦陷,马源成为大问题,有人提议可以和西南大理、特磨国进行茶马市易。工部侍郎韩侂胄也说,大凡战略决战都仰仗骑兵,现在四川、陕西一代马纲废弛,广西一带毗邻大量少数民族,可以考虑用锦帛和他们直接市易,在广西设立买马场,由专人负责,保证其成功。
可以看出,根据当时的时代条件,南宋因地制宜,开始在西南方选择市易的大后方,开辟易马根据地。绍兴和议以后,南宋易马地集中在三个地区:
一是市马地区的更易。《皇朝中兴纪事本末》卷四十二载,大概用于战争的马匹,都要依赖川、秦、广三处边塞之地。一为川司,在今成都设置茶马司,督察管理文州、叙州、黎州、珍州各处的茶马交易活动,换来的马匹,为了与其他地方马匹加以区分,统一称为川马;二为秦司,在兴元府置茶马司,管理西和州、峰贴峡寨,统称秦马;三为广司,在广西横山寨设置茶马司,管理大理、特磨、罗殿、毗那、罗孔、谢蕃、藤蕃等地,统称为广马。
南宋易马的实际效果怎样呢?按照当时的需求,南宋详细制订了易马计划:建炎四年,拟订岁额20000匹;绍兴十九年至隆兴二年,拟订8400匹,其中秦司4200匹,川司4200匹;乾道年间拟订11900匹,秦司5900匹,川司6000匹;庆元初拟订11016匹,秦司6120匹,川司4896匹;嘉泰末拟订12994匹,秦司7798匹,川司5196匹。而按照当时的实际成交额,“然累岁所市多不及额”,存在严重的缺口。另外马匹的质量无法保证,在西南方所产马匹大都尺格短小,不堪行阵,又被称为矮脚马或羁縻马,往往瘦弱不堪,在运输途中即以倒毙相望,至则随死。以赵开为首的官员,改革旧制,赏罚分明,但是取得的效果甚微。
二是以茶博马政策的调整。受其战事影响,禁榷蜀茶不再成为时代的需要,于是开禁,采用嘉祐年间的制度,倡导茶引制度,利用卖引法,由商家持引自由进行民间市易,从中可以看出商品化的抬头。赵开,川陕茶马主管,他于建炎二年,开禁蜀茶,实行茶引制度,招商凭引贩卖,进一步刺激商品的流通,因为市马的民族呈现多极化的态势,他还根据实际情况,在不同的地区利用不同的支偿物,以换取马匹,比如在四川等地仍以茶易马,在广南地区则以黄金、锦、盐易马,拓展易马的渠道。
由此可以看出,一方面面临没有马匹的困窘和失落,一方面是千方百计寻求马匹御敌的压力。南宋在缝隙中求生存,有些黔驴技穷,无可奈何。
《文献通考》记载:“高宗渡江以来,无复国马。”宋室南渡,大片国土沦陷,丧失了互市的场地,无马可易,一切都在战乱中凋敝,南宋的马政建设处在一片风雨飘摇中,而为了对付强大金国的步步紧逼,不得不另辟蹊径,寻找新的战马出路。
无马可市和且战且退的军事部署,存在一对因果关系。
1126年,康王赵构在相州募兵勤王,岳飞加入了赵构部队,汴梁沦陷,不久宋钦宗投降,北宋灭亡。1127年,靖康之难,赵构在应天府称帝,改元建炎,南宋建立。1128年,金国再次发动灭宋战役,1129年,杭州改为临安府。苗傅、刘正彦发动兵变,逼迫赵构退位。建康失陷,杜充降金。赵构移驾绍兴作为行在,后升绍兴为行都,率文武百官遥拜北宋二帝。
1141年,绍兴和议达成,岳飞遭冤杀,南宋朝廷收将领兵权。1163年,南宋发动北伐失败。1235年,蒙古开始攻打南宋。1274年,蒙古大军进入长江,发动灭宋最后一战;赵禥逝世,赵昰即位。1275年,贾似道亲征,全军覆没,南宋朝廷乞和,遭到拒绝。
岳飞和岳家军算是一个另类,他刻苦训练,治军严明,于实战中摔打出一支能征善战的队伍。他刮起的那股“靖康耻,犹未雪”的头脑风暴,也极大地冲刷着当时沉沦、崩盘的心理,但在秦桧大力提倡的“南自南,北自北”和高宗赵构心里打小算盘,行政不作为的战略布局中,岳飞没有进一步扩大比分,最后背负“莫须有”的罪名,遭到冤杀。
1276年,临安沦陷,文天祥出任流亡宰相。元朝接收临安,宋朝皇室被俘北上。1279年,崖山大战,南宋流亡政权被消灭。文天祥兵败被俘。陆秀夫、张世杰殉国,赵昺投海。
自北宋迅猛发展的官办茶马互市,自此也顺应时代潮流,一路摧拉枯朽,匍匐不前。
南宋、金对峙时期,贸易一般是通过榷场来进行的。1141年,南宋与金签订了绍兴和议,宋金疆界,东以淮河中流,西以大散关为界,宋割唐、邓二州及商、秦二州之半予金,再加之隆兴和议和嘉兴和议,特殊的历史地理位置,使河陇地区在南宋、金之间的茶马互市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当时开设的市马三场,全部在甘肃境内。
河陇地区曾经是宋金双方几场重要比赛的场地,一度交战,城池易手,双方都把马匹作为重要的替补队员,明修栈道,暗自蓄力,为各自争取一些重大转折点。
《文献通考》记载,高宗皇帝自从南渡以后,国家没有可资调配的战马。绍兴二年开始规划、筹建、恢复专门管理马匹的机构,后来在饶州建立,起初派兵守护,选择良田辟为牧地,又设置提举的官职。没过多长时间就废止不用,重新在临安设置。绍兴十九年夏,设立马匹管理的编制,命五百匹马为一监,公马占五分之一,母马占五分之四,监又划为四群,每年按照马驹出生率进行相应的赏罚。刚开始时,川路所易马匹在镇江军中牧养,高宗见马匹繁衍的数量不理想,就将其分散给各路军队。千余匹公马和母马,过了差不多十年的时间,所生马驹,能列入战斗序列的也不过三十余匹,可以说是事倍功半,入不敷出。所以,自己想办法还是解决不了战马的来源问题,仍然仰仗从秦、川、广三边交易而得。
连个训练马匹的场地,选了又换,换了又换,放到自己眼皮子底下才保险。后来又觉得弊大于利,迫不得已,只能放到秦、川、广三边。
南宋高宗建炎元年,李纲就曾经指出,“金人专以铁骑取胜,而吾以步军敌之,宜其溃散。今行在之马不满五千,可披带者无几”。
绍兴元年,南宋丧失了赖以市马的西北五路,“自五路既陷,马极难得,议者以为岭外于西南夷接境,所产尤多,而大理特磨诸国所产尤多,又工部侍郎韩侂胄亦言:‘战以骑兵为胜’,今川陕战马不通,而广右临诸蕃,可用锦帛博易,宜即邕州置司市马,专责成功”。
后因西北原有的五路买马场全部沦陷,无奈只能在西南大理进行市易,马种以羁縻马和矮脚马为多,“格尺短小,不堪行阵”,能派上用场的很少,更不用提为国家分忧解愁了。
买马场的不景气,印证了马匹的极度匮乏,好像一场球赛的替补队员,面对大金帝国玩命式的压迫性踢法,前锋都需成后卫。
到后来,以茶博马,皆因官吏缺廉少耻,欺诈夷人,即使给付现金,也是空券支付。致使“使待资次,夷人怨恨,必生边患”。场上被动,就连拉带扯作弊了,如此这般,给自己带来更大的被动,直至一点点步入危局。
宋朝联金灭辽,后又联蒙灭金,一直到陆秀夫背着南宋末代皇帝跳海之后,再没有人代表南宋出场。以前球踢得差,还有一批痴迷的球迷,风雨无阻,不离不弃,现在无人喝彩,也无人关注,那么寥廓的霜天、恢弘的版图,再也找不到一处自己管辖的陆上场地。
宕昌,甘肃陇南西北部的一个县城,因红军长征在哈达铺整编,境内山水官鹅沟而驰名中外。同样整编过的还有被视为救命稻草的茶马互市的马帮,他们为了衣食,沐夕阳、踏朝霜、遇豺狼,为的是在一家人伶仃的口粮之上,有所赚取和节余,为的是更为充盈的生活,为的是心安理得。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中,他们辟石开道,寻路荆棘,每一个脚印都为了一个约定,这约定甚至仅仅停留在口头上。有时候,在践行的庄重时刻,来不及仔细辨认,就上路了。只有在那一条征服自我的路上,来自他们内部的某些变化才是真正始料未及的,惊奇于自身的某类潜力,被大自然这奇异的探险园所激活,他们所获得的意志、胆略、机敏和坚韧,远远超过了尚且未知的灾祸和厄运。因此,在必将无限运动的人的时刻表上,超越自我的胜利才是不断被历史所钟爱的。
在赴守约定的过程中,一个国家曾舍命相托。这帮人走到一座风光旖旎、风俗淳朴的山寨中,面对着那些不断增高的木楼、箭垛和城桓,在一片异质文化中坚守着自我的音域,他们会不会生出和我一样的困惑和错觉呢?
在宕昌,一座仿古建筑能说出多少风沙的家世?站在城楼下,我感觉自己也假惺惺的,失去身份,没有来历,不用揉眼,就能迎风落泪。离我1200年前的南宋,独自把宕昌搁置在那里,风沙又赚取了行进的马帮多少凄迷的泪水?
这也是一场交易吧。没有风沙,泪水一文不值,而没有泪水,人如何在自我心灵的废墟上,站稳身形,打马而立。
南宋市易马匹所仰仗的宕昌监,带着一点浊世独醒的紧迫感,登上历史舞台,它曾经有过隆重的开业。
开业那天,一串串脾气暴躁的炮仗,嗓门震天,是不是得罪了一些性好笃静的人,这微不足道,关键是炮仗背后代表的事件。
当年主管殿前的公事王琪说,本茶马司自隆兴二年通过划归、合并,计划购马七十一纲。已经嘱咐统领官孟庆孙前去宕昌等处进一步核查。希望孟庆孙能秉公办理,和买马官员一起清点马数、兑付茶帛,并如实上报枢密院。这一做法源于绍兴三十年,始派人持旨令,去宕昌监视买马,以后规模、流程变动不大。
如果细心玩味,能品出上述文字中含有的谨慎,甚至是一种叮咛,嘤嘤地不绝于耳。南宋川陕沦陷于金,西北五路买马场悉数丧失,在一片风卷残云的危局中,宕昌监潦草开业,如一块画布,接续了南宋一片凄风苦雨的晚景图。从一开始,宕昌监就肩负着南宋王朝马匹战备的重任。
提举茶马监牧公事张松曾说,具体的办法和安排,是将宕昌马场的马匹,在脖颈下用火烙上养马人姓名,建立档案,排纲起发。如果将来这些马匹的尺寸、匹数有问题,或者年龄和名册不符,可以查看脖颈上的火印,责令答复,在法定期限内或者另换尺寸合格的马匹,或者追回官家的银钱,如此一来,一切有据可凭,有法可依,取得了不错的效果。
宕昌马场的工作人员神经还是绷得紧紧的,用首问责任制的办法来管理马匹,马脖子下全部烙上火印,火印上排印有介绍买卖或者买卖人的姓氏,进一步节省了时间,又保证了马源的质量。哪匹马有问题,看一下脖子下的火印,对号入座,追究一个人或一个部落的责任。少尺寸的追讨回来,并对当事人进行严厉责罚,脖子里白挨了一下的马很无辜。人连累了马,有时候马也会连累人。如果一匹马脖子上的火印印迹不明,会动多大的干戈?
史载,宕昌买马场提供的一匹仅四尺四寸的劣马,易马的等价交换物,就要用十驮茶,如果要换取上等马,就必须用银和绢绸。
下等马交易比例为一比十,上等马连茶都不往眼里放了,十驮茶,往家里转运起来费事,不如先换成银绢,然后再用银绢买茶,可以雇个人,或者雇匹上等马,不歇脚,一气驮到目的地。只是脖子里盖了火印的可不敢随便雇用,说不准走在半途,被缉拿扣押,茶叶充公,还要依法问罪,竹篮打水一场空,没办法,就算能言善辩者,自别处再借几张嘴,再不行撬开马嘴,一共加起来这么多张嘴,也都说不清楚。
宕昌出生的马堃和马暨两兄弟,骑的是上驷还是下驷呢?不管如何,那马脖子里照例戳着一排火印,但好不容易得来的战马,又要被敌人索取,在盖有自己姓氏的火印前,无端嘲讽一番,这是万万不能的。所以,城可以破,人可以亡,关键在于什么时候,以什么样的方式。
没有单纯的战争,除了谋略和兵力,更重要的是比拼血性。
有资料称,南宋咸淳七年,马堃任咸淳府知府,守皇华城,扼守长江的战略要地。到任后和军师包申同心同德,依靠乡民,把皇华城治理得固若金汤。景炎元年十月,元“金吾上将军”、“开达万忠梁山等处招讨使”杨文安和降元的达州知州鲜汝忠率兵直取咸淳府。激战数日马堃伤重被俘后,杨文安劝其投降,马堃大义凛然地说:“忠州自古以来,只有断头将军,没有投降将军!我生为大宋人,死为大宋鬼,赤胆忠心,保家为民,岂能苟且偷生?”最后和南宋将士一起英勇就义。
无独有偶,其弟马暨,任总督镇守静江,元将阿里海牙率兵攻城未克,遂暗中遣使者奉书前来劝降,马暨义愤填膺,撕碎书信,杀死使者。阿里海牙恼羞成怒,又令士兵攻城,连攻三月不下,阿里海牙无法,又请元世祖忽必烈亲手写诏书给马暨,以高官厚禄诱降,马暨烧了诏书,杀了元世祖的使者,誓死不降。后阿里海牙切断静江水源,城内无水,军民恐慌,元军乘机攻破静江城,马暨率将士英勇奋战,最后以身殉国。
两兄弟誓死不降,宁为断头人,不肯屈膝求和,这一仗输了,但给后来的抵抗者,无疑是一剂战斗的猛药,催促着他们奋勇杀敌。上驷还是下驷,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两兄弟始终怀有马的烈性,刀光剑影再凌厉,宁可断头,也不能输了一口气。
当胜利者打扫战场时,看到一匹匹身首异处的战马,脖子上鲜红的火印,辉映着晚霞,冥冥中昭示了什么?当某名武士依稀辨认出马脖子上刻烙自己的姓氏,知道倒毙于地的正是和自己朝夕相处、一手牧养的马匹时,他会有怎样的反应?倘或根本没有反应,这一地流散的,何曾不是他自己的血迹,他曾亲手喂养的马匹,以它换取生活必需品,而后又在战场上相见,这中间有怎样的时空置换?
从来都没有完胜,当你高抬贵手,挥落斫刀的同时,必然会有一部分刀光划伤你自己。
史载,茶马司提到宕昌买马场每年管理的马匹,都是从遥远的少数民族聚居地而来,其间经过漫长的路途,马匹大多蹄黄疲弱,如果强行调遣,必然导致劳损和死亡。应该在西和州适当设置买马场,提供丰美的水草,让马匹得到充分的调养。
还是希望看到宕昌监的祥和宁静,两名羌族女子在河边,背着药箱,把马背上驮运的箱箧卸下,不动声色地取水擦洗马背,一个民族古老的背影在水中摇晃,那交易茶叶而来的男子,在她们的背后悄无声息,一些马匹已然易手,但谁也不能否认他驭手的身份。
金宋对峙锁喉咽,茶马古道无宁然。木家七族木令征,雪儿岭上起战尘。
宋金对峙时期,地处甘青川草原交界的宕昌,是全国最大的茶马互市市场。为此,朝廷曾委派名臣张舜民在宕昌钦化禅院兼管茶马交易。绍兴三年,益置互市于宕昌,故多得奇骏。
究竟有多少匹马,我顾不上清点了,只记得宕昌还有一个乡,叫车拉河乡,一条河流经过高山草甸区,与世无争。车怎么能拉动河呢?想来想去,还得靠马,马拉车,车载河,一年又一年,南渡的王朝已进入一帘幽梦。宕昌国成了宕昌城监,驹长成了马,爱变成了恨,我代表沿河的青草一路追赶着,等待着另一场关于宕昌的传说掉入车拉河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