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越城门。
入秋的风沙穿越蛮井一路刮来,被巨大的城门阻挡,像是重击遭到了抵抗,沙尘摔在铁门之上,咣的一声滑落下来。
傅朝夕长这么大没骑过几次马,在马背上颠了两日,加上风沙呼啸,如今停在门口,耳朵嗡嗡响,眼前的景象也不清楚起来。
宿风从马上下来,他也跟着下来,踉跄的跟着去了城门口。守卫的兵黝黑严肃,像一尊深埋入土的门神,宿风操着地道的南越口音低声说了两句,风沙又刮起来,傅朝夕没听清楚。
守卫乖乖的打开门,城里出了模样,傅朝夕觉得眼前豁然开朗,几天来风沙凄黄的景象也有了颜色。
宋元昌从马上跳下来,守卫急忙上前牵过他的马,接过他的帽子,他步子走的急,几步越过傅朝夕,自顾向前走着,宿风小心的跟在后面。守卫要关城门,傅朝夕只好乖乖跟着走。
远远开过来辆车,在宋元昌身前稳稳停下,司机开门下车,傅朝夕见他穿的整齐,身子恭敬的立在宋元昌身边,低声道:“少爷。”
宋元昌点点头,抬腿上车,宿风绕到副驾驶紧跟着上车。傅朝夕刚要上车,司机却突然拦下来。
“啊,带上他。”宋元昌伸着手指示意道。司机退了步子点点头,示意傅朝夕上车。
南越不同于晋北,后者的建筑风格,街道构造颇为粗犷,讲究气势和热闹红火,一板一眼,南越却是极为注重细节的,街道之间讲究柔和婉转,小溪小河,拱桥树荫时不时的出现,马路也不似晋北大路条条般直来直去,而是蜿蜒曲折,时而上,时而下。
车子七拐八弯之后,停在座园子前。
园子里的下人早就站在门口等着了,看见车子开进去,个个面露喜悦。
待宋元昌下车,梅姨抢先冲上去,宋元昌见她有些跛的脚,慌忙撑住她道:“梅姨,阮阮在吗?。”
梅姨拉着他的手轻轻拍着:“在,小姐一直在。”说完松开他的手,催他赶紧进里屋。
宋家大堂在园子进门正门口,傅朝夕跟着人群进来,远远看见堂内椅子上坐着个人,纤细小巧的身影。
“阮阮!”宋元昌脚步匆忙的冲进园子,屋子里的人听见声音站起身来跑出来,俏生生的声音喊:
“阿元!”纤细小巧的身子跳到宋元昌眼前,他伸手将她满满抱住,大笑着原地转了两圈,小心的放下来,双手捧着她的脸,温柔道:“阮阮,我回来了。”
傅朝夕这才看清这个叫阮阮的女孩子的样子。年纪和他差不多,一身标准的南军装束,双排扣上装,军裤配长靴。一头波浪式的长发随意的搭在肩上,明目皓齿,弯眉红唇,有女子的柔然之美,又有男子的潇洒豪气。
只是,傅朝夕无意揣测,但她眉眼之间竟然有几分似霍晋松。他摇摇头,暗自笑自己估计是魔怔了,远在南越的地界上,居然也能想到霍晋松。
阮阮自宋元昌的肩膀上看见傅朝夕,她满脸狐疑的绕过宋元昌走到他面前,仔细的打量他。
傅朝夕莫名的害怕那双和霍晋松相似的眼睛,不自觉的眼神回避她。宋元昌介绍道:“这是我路上认识的小兄弟,傅朝夕。宿风,先带他下去洗漱一下。”
阮阮见傅朝夕走了之后才掩着嘴笑起来:“他倒是蛮害羞的。”回头看见宋元昌也是满脸倦容,她自然的挽着他的胳臂,浅声道:“走,你也去洗干净。”
夜幕浓郁,傅朝夕大概是累了,晚饭之后就睡的没了意识,宋家园子就只有一间房还亮着灯。
阮阮窝在宋元昌怀里,手指头抠着他上衣的扣子。宋元昌玩着她的头发,手指顺着头发一直向上,摸着她后脑右侧的一道疤,他轻轻抚着,小声问:
“这还疼吗?”
阮阮摇摇头:“疼是不疼了,只是最近经常做梦,梦里雾蒙蒙的一片,一做就是一晚上。”
她抬起头,下巴垫在他胸上,眼睛转啊转:“估计是你不在家,所以想你了。”
宋元昌笑起来,右手重新揽了揽她,左手垫在脑袋后面,瞅着天花板:
“阮阮,后天我要去军营里住了。”
阮阮惊讶的身子坐起来,双眼冒着光:“要打仗了吗?”
宋元昌笑着点头:“是。”阮阮摇着他的身子:“你不是说这次一旦开战,一定带我去吗?”
宋元昌坐起身子,郑重道:“阮阮,上战场是有危险的,若是伤了你怎么办。”
阮阮歪着脑袋,小声说:“你说过会保护我的,我不怕!”
宋元昌苦笑,刮着她的小鼻子:“战场上枪林弹雨的,我如何时刻看着你。”阮阮双手揽上他的脖颈,撒娇道:“你看我这行头都备好了,好阿元,你就带我去嘛,大不了我乖乖的在你身边呆着,我不乱跑,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好不好?”
她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抿着嘴唇可怜兮兮的望着宋元昌,见他仍然不答话,她急了,整个身子贴上他,声音也耍赖起来:“好不好嘛!”
宋元昌没招儿,按住她激动的身体,答应着:“好,你要听我的。”
阮阮手指头点在太阳穴,鼓着腮帮子:“是,主帅!”
宋元昌弯着嘴角看她,阮阮见他眸子突然闪烁,下一秒她就被推到在床上,他撑着双臂邪邪的瞅着她。
“现在也要听我的!”说完就低下头重重的吻上她,手也开始不老实。
他手指搔的阮阮痒,她成心和他闹,摇着脑袋左右躲着,笑着喊:“你耍赖!耍赖!”
宋元昌直起身子,上衣两下除了,重新扑上她,吻着她的额头道:
“我就耍赖了,这辈子都赖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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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元昌交给傅朝夕一把枪。
崭新的驳壳枪,握在手里重重的。宋元昌背手而立,下巴示意他:“把笼子里的鸟打死,我就带你走。”
十米之外的树枝上挂着个鸟笼子,关着只宿风新抓来的红耳鹎,漆黑的眼,纯白的候。大概是察觉到自己被关,它极不安分的在笼子里扑腾,发出急切的呼救声。
傅朝夕看见它翅膀下若隐若现的红色羽毛,咽了咽口水。
宋元昌见他有几分胆怯,绕到他身后道:“你若想打败霍晋松,就收起你的胆怯,敲碎你的怜悯。”
傅朝夕抿紧嘴唇,手指死死的攥着枪,他闭闭眼,沉下心来。
他要和霍晋松一较高下,打败他,翎儿会对他刮目相看的。他固执的认为是他把翎儿丢了,如今他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也要重新拥有她。
秋风骤起,树叶哗啦啦的顺着风的方向摇摆,傅朝夕手持枪,伸直手臂。
他无意杀戮,是世事逼他,若不狠心,他如何谈拥有她。
面前的红耳鹎突然变化成霍晋松的模样,像是嘲笑他懦弱胆小,嘲笑他无能又平庸,根本配不上翎儿。
他一瞬间恨上心头,牙齿咬的滋滋作响。宋元昌听见他低吼声之后剧烈的枪声。
砰———
翅膀下艳红的羽毛挣扎着扑腾几下,随着风的声音骤然停止,像突然静止的时间定格在一片萧瑟中。
插播番外
媚儿脖前有颗朱砂痣,鲜红扎眼,衬着白皙的皮,总像有种寓意隐含着。
道士说,这是枚苦情痣。
她苦吗?媚儿不知道。
认识唐大海的时候她才满19岁,这样年纪的女子好命一些的已经成亲生子。媚儿觉得自己还算幸运,有唐大海可以碰见。
彼时,坊子里灯火辉煌,歌舞生平。她站在门口拉客,瞅见唐大海愣愣的站在门口。
他穿了件料子很好的洋装,那时战事刚平,新式的样子少,他穿的洋气,媚儿不禁多看了两眼。
他见媚儿看他,顿时红了脸,手足无措的要离开,媚儿慌忙喊住他:
“既然来了,何不进来坐坐,反正也是第一次。”她笑盈盈瞅他,唐大海赧然,不服气的嗑巴着:“谁说是第一次!”
媚儿觉得好笑,这样的男人她前前后后见过不少,是不是第一次一眼便能识的出。她只笑着看他不说话。
许是她的笑令唐大海心里发毛,他攥了攥拳头,依旧嘴硬,抬脚便要进。坊子里客人多,进门都是左搂又抱,他自己一个人光秃秃的不好看,四下里眼睛寻着,伸手指着媚儿硬声道:“你过来!”
媚儿觉得他手足无措的样子挺可爱,乖乖走上前,挽上他的胳膊,俏声道:“我叫媚儿,媚的媚,敢问这位爷怎么称呼?”
他僵硬的向前走,僵硬的回复她:“唐大海。”
应该是那个时候驻进心里的,爱情没什么缘由,第一眼看上了便是爱上了。唐大海也爱她,这一点媚儿始终深信不疑。
她在她怀中的时候他喜欢轻唤她,“媚儿,媚儿”,叫的她心暖。他冲进她身体的时候她痛的蜷缩,他吻掉她眼角的泪,忘情的喊她。
媚儿天真的觉得那便是爱。
时间如同白驹过隙,第二年的春天,晋北军统副司令苏文茂看上她了。
提前打点好,晚上点名要她陪。
媚儿一时间慌了神,她去找唐大海,却听见他胆怯的声音:“晋北的副司令万万惹不得,媚儿,对不起。”
她脑中混乱,一颗心说不出的滋味,丢了魂似的回来。花轻盈问她:“如何?唐大海可愿意赎你出去?”
媚儿声音卡在嗓子里,出了声眼泪就滚下来。她在花轻盈面前跪下来,声泪俱下:“姐姐,救我!”
花轻盈手上的镯子摔在桌子上,顷刻间断成两截,她哑着嗓子道:“要救你总要有个缘由,不然躲的了今天,躲不过明天。媚儿,如今能救你的只有唐大海,他若真心爱你,赎你出了坊子便什么都妥了。”
媚儿愣愣的听她说完,只有唐大海——可他却不愿意救她。
她膝盖冰凉,心口也冰凉,她不愿意相信唐大海不爱她,不然那一声声轻唤如何解释。
夜晚如期而至,从没有缺席过。
她被拖进房间,灼骨噬髓般的痛过之后,黎明时分,她满身伤痕的从房间里出来。
她看见唐大海,眼睛通红的站在走廊里。花轻盈打了他一巴掌,脸上是红红的印记。
“媚儿…”还是那样的轻唤,唐大海颤抖着将外套披在她身上,伸手揽她入怀,低声的哭泣。
滚烫的眼泪滴在她脖颈上。
她突然的笑——如若不爱她,这滚烫的泪又怎么解释。
……
之后苏文茂很少找她,七月之后他娶了坊子里的另外一个姑娘做了九姨太,大红轿子来接的时候她的心突然落了地。
她无限欢喜的想着,这下,她可以重新等待唐大海,她从不强求,就只是静静的等着。
洋人的新思想卷进晋北,街上都是宣扬女人独立的文章。
她倚在墙上看对面的老太太在阳光下钠鞋垫。那鞋垫大,一看就是男人的,老太太满脸幸福的仔细穿着线。
那副光景,媚儿觉得好看极了。
她不想学习洋人那套,女人是男人的骨,只能依附于他,若抽出来,连着血肉,该是多么的痛彻心扉啊!
她这样一味的觉得,直到唐大海告诉她,他要成亲了…
就像是刚刚建好的房屋突然倒塌,轰隆一声,跌的稀碎。
她站在井边的时候,亦或者是冰凉的井水浸到骨头里的时候,她终于将埋在唐大海脊梁里的骨头抽出来,好心的将他的伤口抚平,自己将那腐烂不堪,血肉淋漓的伤疤吞下。
那记忆沿着嗓子一路烧到底,闭上眼之前她终于知晓该如何解释这伤痛和泪水充盈的三年。
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