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有你
人总是在痛苦中成长,但是在这成长的过程中,不知不觉,那么一些人就深深地印在了心里,他们挥之不去,抹杀不掉,亲情、爱情、友情……
作者:崔子扬
犹如一棵树,从在黑暗中孕育到长成蓊郁的现在,十八年的时光。
经历了貌似年年相同的春夏秋冬,面对过温暖细碎的许多事,也尝过小小风吹日晒的滋味。她的每一个枝条都永久地呈现热烈地生长着、奔突着的形态,显现着顽强的过程。向上,昂扬。
叶盛花落,年年岁岁。鸟儿来筑过巢,虫子蛀过枝干,花儿烂漫过身边,流云蹀躞过天空……她从来不知道,从来不曾想过,自己的成长有着平凡而伟大的奇迹伴随。尽管这样的奇迹,每棵树都有。
那么请允许她,在即将十八岁的日子,为这样一个流动的过程,写下这样的句子:十八岁,容我感激。
我们从见面的那刻起,就预示了我终会像出生时那样扮演一个哭哭闹闹的角色,就决定了你要为我操劳一生而永远挂着你初次见我的微笑。我相信,是佛说的缘分让我做了你的女儿。只是,我没有出席你二十二年的戏剧,没有清晰记得你年轻时美丽的样子,而当我知道我真的需要好好爱你时,又过了十八年。我永远欠你四十年,不止。
很小的时候,我见过你给人家做衣服时低下头垂下刘海儿的脸,常常听着那些滴滴答答的缝纫机轧布声就坐着睡着了。那时的你,会为我亲手做漂亮的花衣裳,给我做别人没有的小书包,教我念那些很出名的句子,“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回姥姥家村子的时候,我们还一起掰过沿路田里的玉米,还摘了同一户人家很久很久的毛豆。最欢喜的是那一个雨天,我们忙着赶去姥姥家,你看见坝堤上有条大鱼,兴奋地叫我名字,那腔调就像个调皮的孩子捡拾到了魔法石般的宝物。
在幼儿园我一直都是最乖的,阿姨教写我很早就熟练的字,自然是我写得最漂亮。只是那一次,老师说第二天要奖励我一个新本子,却又要我们准备好舞蹈鞋学跳舞。你带我去买了跳舞鞋,第二天早晨却无法说服倔强的我去幼儿园上课。不知道为什么那时一听说要学跳舞,小心灵里就万分惶恐。那个情景仍旧清晰地记得,你问我到底去不去,我使上全劲儿撅着小屁股死活就是不肯答应去学跳舞。也许你气急了,把我绑在小院子里的一根电线杆上,等待着我的妥协。最后,我终于抹着眼泪儿答应去了。可刚走出大门,我又撅着屁股耍赖,然后你就继续绑起我来。后来重复着一样的话语,重复着一样的动作松开再绑上……忘了怎样结束那个魔鬼般的日子了,后来说起它,你的脸上总是有愧意的,大概那时是心疼的但怕我不争气吧。童年太美好,只是记忆却也匮乏太多。
幼时的花园中,有着温暖恍惚呵护的阳光。她每一处枝丫的萌芽,每一片在风中颤动的叶子,每一次满树繁花的小风景,都与你深深注视的目光相连。……
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她长得很慢。也许你期待得太早,你移植别处的花草,学别人也修剪她的枝条,给她围了小小的篱笆。
你带我坐几路公共汽车去市中心的少年宫学琴,花积蓄为我买了一架钢琴;长满青苔的旧墙早已在滴答淅沥中被我望穿,你却还是不答应让我少练一个小时书法出去找同院的孩子玩耍……偶尔亦因为天性有灵而让你为我小小骄傲。但别的小孩会干的,我样样学着送给你,哭闹,攀比,任性。
成长,便意味着不再依赖吗?
仍旧是小门推开后望见她的惊喜,只是,当冬天封硬的土地再次融化在春光,俯视变为仰视。你不再回避过程中的失望和兴奋,但早已不再记得那滴在未发出幼苗土地的泪水。
只是有时候,长大却不过也就在一夜之间。
我开始意识到,做一个女儿也许不只是等着你的照顾。我开始领你的情,开始注意到你眼角的皱纹和粗糙的手,开始发现你劳累那么久却依旧需要继续奔忙。这全都因为一个人的离开,我的姥姥,你的妈妈。因为她的离开,也许我也真的长大了。
她是因为脑溢血去世的,是跟邻居们打牌的时候突然病发的。你和爸爸还来不及对我交代任何事情就回了老家,我暂住在一个亲戚家,这是他们告诉我的。那个时候我正在准备中考,正为了不知能否考上重点高中而在日日夜夜的惶恐中努力。记得是爸爸打电话回来,问我要不要回去,如果觉得影响学习可以不回来。简短的寒暄关怀,我听得出他话语背后的憔悴,但彼时我是多么希望能听到你的声音。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象着听到你细微的抽泣声,想着可以说几个安慰的句子然后投入你的怀抱。但我明白,自己是个不善表达,甚至羞于表露的孩子,在我看来,任何时候那些都是多余的矫情。
也许我还没有意识到回去意味着什么,只是为了领着我的小手走在乡间小路的大手,为了那些关于姥姥槐花饼香中的记忆。而更多的,是想尽快见到你吧。
爸爸开车接我回去。一路上,话很少,到奶奶的村子接到奶奶以后,顾不上吃早饭便赶往姥姥的村子。路上,他们告诉我一下车就要大声地哭喊出来,那是号丧的民俗。等到下车踏上那片土地,想到她生前对我的一切好,鼻子酸了,但终究没有像奶奶嘱咐我的那样号啕。最先看到舅舅,生龙活虎的青年此时也显得疲倦,看到我时没有过多的表情,大概只是用红肿的眼睛略微扫过。我想,在这个时候,其他任何事情都因为姥姥的离开而失去重量。前厅坐在地上的都是男亲,一样疲倦的脸和看不清的眼神。很快,有人把我引到后厅。那里,安放着姥姥的棺材。我本能地去寻找你的身影。你戴着孝帽坐在地上,比我想象中更加憔悴。过了一会儿,几个老女眷来号丧,尽着喉咙撕心裂肺地叫着姥姥,你就跟着一起恸哭,尽管喉咙早已哑了。一上午,四个多小时你一直没有停下,送走了一群,又来了几个,一个比一个哭喊得厉害。我看你几乎招架不住了,很是虚弱。可是你知道吗,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对姥姥的突然去世,内心也是充满了极度的惶恐。我从来不曾像此时强烈地需要你,从来没有!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一直跟你在一起。没有人再泪眼汪汪。听见你感谢那些把姥姥送到医院的乡亲,我看你笑了。我想,那才是最真实的平静。也许再苦痛的事情给心的打击都是地震一样,轰隆声嘈杂在崩裂的一瞬,再后来便归于平静。因为耗尽了力气,哭喊亦是无力,或者无谓。你给我夹菜,说:“本来可以陪你一起温课,可是姥姥——”说着说着,就又红了眼睛。
送葬的那个场景,至今在我的记忆里像支媚惑的曲子。很多时候,我仍旧怀疑虚伪和真实可以同时存在于一次哭泣。很长的队伍,一路上停停走走,起起跪跪。终于,在阳光下仍能发现尘土飞扬而过的踪影的时候,那个操劳了一辈子的女人入土为安了。我听见你喊出最后一声娘,似乎用尽了一生的力气。我扶着你,这是我唯一可以做的。
姥姥离开后的半年多里,你整个人都变得消沉,常常在厨房切菜的时候或者干坐在那里就开始吧嗒吧嗒地掉眼泪。时间久了,我开始不喜欢你整日消极的样子,有时甚至厌烦,大人怎么能这么经不起打击。直到那次意外看到你写给姥姥的日记。
那个本子很随意地放在你的床头,我随手翻看。“妈妈,你怎么就舍得丢下女儿了呢。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像你一样疼我了……”“我只是想吃一碗你做的手擀面……”“你苦了一辈子,还没等到我和弟弟妹妹们孝顺你,你就走了。”整整一个本子,写着你对姥姥的思念,写着她的种种善良。我问自己,那么多个无法入睡的夜晚你就是用它来陪你吗。看着看着,眼泪便无端地流下来,那种震撼和疼痛绝不亚于亲眼看见你哭泣。我一下子想到,总有一天,你也会像姥姥离开你一样离开你的女儿。那时,我们也是两个世界阴阳两隔,那时或许也只能像你这样写下很多心里想说给她听的句子。只是,已没有机会再做你的女儿,母亲的疼爱也只能成为一种奢侈的祈愿了。
后来,你的脸色好了许多,只是仍旧絮絮叨叨关于她的很多事。我不再厌烦,尝试聆听。有一次,你在翻看照片,看到她去世一个月前你和爸爸带她去青岛海边旅游时的留念。你告诉我,姥姥一辈子除了那个小村子就只来过我们这个小城市。你还说你唯一不觉得遗憾的就是在她离开之前让她见到了真正的大海。你还说本打算夏天和她一起去江南,看水乡。我忽然记起,你曾说你向往周庄,我当时还笑话你,开玩笑劝你改主意去九寨沟之类的山山水水。可是现在我不再怀疑你对那里的热度,我开始把它当作一件不久的将来必定要做的事情,就是某个日子陪你去一趟江南,走一遍周庄。
雨季来临,潮湿纠结着阴郁。湿漉漉的石板路,此时留下你走过泥泞的脚印。当你的目光夹杂着些许疑问落在雨水打过的叶子上,她微微地颤动,却更加向往乘风飞去的那一刻,即使不舍,依旧盼望出发。
冰心问,“蜗牛的身体,和我们的感情一样吗?”也许彼此之间,背着一个厚重的壳,求安取暖的时间很短,而咬牙蠕动的时候居多。就像是我们参加一场考试,明明会做的题目依旧可以错得体无完肤。更多的时候,我作为一个十七八岁的孩子,小小的思想急于证明自己独立。被自己的甘苦所左右,用心情决定对你的态度。毕竟那些属于孩子的烦恼,存在于一个离成人很近又很遥远的另外一个世界。纵然你多么的爱我,却始终无法像随手翻看一本杂志一样那样读我。代沟,就像那蜗牛,上帝选择让它来到这个世界时就给了它一个壳,一辈子的保护,亦是一辈子的负担。你总是警告我这个世界有种种黑暗和丑陋,我会觉得你活得太世俗;你总是絮絮叨叨我的数学不好是因为迷恋文字荒废了所学,我会想你,以简单的思维定义,我的付出是那么肤浅;我甚至曾在你跟出租车司机理论行车路线是否有绕路的嫌疑时,毫不犹豫地帮助司机阻止你那些市井般的计较……
可是每当我做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回头看一眼,便总会看到你的眼神在默默地注视。那些孩子小小的怨便显得无比的渺小而让我惭愧。想起今年夏天的时候,你陪我去了北京,参加北大一个现场作文的比赛。“三日,短短,成就一段流年”,我回来的时候写了文章歌颂我和孩子们的感情。整理照片的时候却发现没有一张你和我在一起的照片。就连最后一天也因为我的懒惰而错过了你一直盼望的升旗仪式。
上个星期天,当爸爸的手掌落在你的脸上,我怒视着他冲了出去。泪水止不住,无法释放我心中对他的怨恨。我来到小区的广场,坐在木椅上望着四周的楼房,一个个就像火柴盒子的怪物,窗帘瞪着各色的眼睛。在这么一个中规中矩的家里,我能怎样呢?他是王,那么轻视我的存在,因为我是个孩子,没有理由说不。这时,你找到了我。我看见你,心里怨你改变不了什么,你也需要容忍。你要我跟你回家。我起身要到别处,见你跟着我,便吼“跟你回去干什么”。脚步加快,你便跟得越紧。走了很长一段路,最后你一句话让我乖乖地跟你往回走,你说“让我给你下跪吗”。深秋了,你穿着拖鞋,光着脚,一个四十岁的女人无可奈何地说给她的姑娘下跪。我怔住了,才意识到你不是我的敌人,我朝你发脾气没有任何道理,你一开始都在维护我,包括刚才的那一巴掌。想起姥姥去世的时候我还对自己说要好好替她照顾你,现在却不知道如何弥补那些错了方向的放肆。
我深知,这样一篇字,只能作为自我的宽容。我也许不会让你看到它,耻于表露,就连爱。或许,是怕你流泪,“怕你早已习惯了我大多时候的抱怨和不满”。上帝让我们扮演现在各自的角色,就决定了我们之间永无法达到平衡,就像一直都说不出口的“我爱你”,书写这三字亦需要一辈子的时光。况且,我无法保证在未来混沌未清的日子一定不把你气哭,亦无法许诺一定可以带给你富足美好的生活,并令你时常为我骄傲。记得一篇课文里所说:“如有来世,我要做她的妈妈。”如果我可以选择,我会如何呢?还是做你女儿吧,像老歌里唱的:“我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所有的女孩子大概都是一样,做女儿,做妈妈。做女儿时一定会欠妈妈太多太多,永远只有补赎的份,只能在做妈妈的时候把爱倾注给自己的孩子,无怨无悔。而我现在能做的,只能是像现在一样感恩,并为了明天认真地努力。
没有被黑暗永久地封存于土壤之中,没有因为一朵阴霾而排斥阳光,我相信,当一切都清晰地凝固在你悉数过往的时刻,那些成长的墨线,应该在窗外的秋风中得到褒奖,应该得到长久无语的感恩和报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