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星期六。早晨，我来到彼得洛夫娜的菜园子里，想捉一只小鸟，但是过了好久都没有逮到，小鸟们依然在树枝间跳来跳去。那时已是深秋，树枝上草地上都是白霜。
我一向对打猎的过程非常享受，并不看重结果。我很喜欢小鸟，喜欢看它们活蹦乱跳的样子，那是非常愉悦的，坐在雪地上，听着远处小鸟的歌声。一直到我受不了外面的寒冷天气时，我才会把网子和鸟笼都收起来，再小心地翻过围墙回家。
大门开着，还有一辆马车停在院子里，车夫在车上悠闲地吹着口哨，看起来很快乐。
“谁来了？”我好奇地问道。
“老神甫。”快乐的车夫看看我说道，说完就驾着马车离开了。
和我没关系，我心想，可能是来找哪个房客的吧。
我去厨房找东西吃，这时我听到一句话，非常清晰。
“那怎样啊？难道要我去死！”
我一个激灵站在那里，这是母亲的声音！
我转身就往外跑去，撞到了姥爷身上。他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对我说道：“快去吧！你妈妈回来了！”
我兴奋地刚要跑出去，他又拉住我说道：“等一下！”但是他又思考了一下，只是说道，“算了，走吧！”
或许是我的手刚才在捉鸟时冻得太厉害了，现在竟然没有感觉了，我站在门前推了好几下，都没有把门给推开。
最后我终于进去了。
“啊！你来了！上帝啊！你都这么高了！看你身上穿的什么东西！怎么耳朵冻了，妈妈，拿点鹅油来”
妈妈拉着我给我脱衣服，她转着我的身子，我觉得自己像个皮球。
她的身上是一件大袍子，是红色的，从肩膀处一直到下面有一排黑色的大扣子。这样的衣服我以前从来没有见到过。
我盯着她看，她的眼睛变得更大了，头发也变得更黄了。
“怎么不吭声呢？怎么了，不开心吗？看看，穿这衣服多脏！”
她的手里拿着鹅油，轻轻地擦着我的耳朵，耳朵有点疼。我和她靠得很近，能闻到她身上的香味，这让我心里觉得安慰。
我很享受这一切，就不说话，只是依偎在她的身边。
“他现在特别调皮，不听话，也不怕你爸爸。啊呀，瓦尔瓦拉啊！”姥姥似乎有点不高兴。
“没事，妈妈，他会变好的！”
妈妈回来了，她显得那么有力量，什么都不怕。
“该剪头发了啊！”她抚摸着我的头。
“该去上学了。想去学校念书吗？”
“我已经开始在家念了！”
“那好哇，多念点好！看看，长得多结实啊！”她对着我笑了。她的笑容很好看，让人觉得很温暖。
这时姥爷进来了，他看起来似乎打不起精神。
“不想让我在这里吗，爸爸？”
姥爷没说话，只是站在窗户旁，刮着窗户上的冰花。没有人说话，都在沉默，这种沉默让人觉得难受压抑。
“阿廖沙，滚出去！”姥爷突然对我大吼道。
“您想做什么？别出去！”母亲把我给拉了回来，看着姥爷说道，“爸爸，我知道”
“你住口，还想说什么！”
“请您不要这么大声！”母亲轻声地对姥爷说。
“瓦尔瓦拉！”姥姥喊母亲。
“不用这么急的！你我的脸都让你给丢光了！”姥爷突然又开始吼起来。
“你先出去！”姥姥对我下了命令。
我只得走了出来，进了厨房，然后悄悄地爬到炕上，把头贴在墙上，听他们的谈话。他们很生气，好像是在说母亲生的孩子，也许是因为母亲偷偷把小孩送人了吧。
我坐在炕上，不大明白他们的谈话。
姥爷和姥姥也回到厨房来了，姥爷看起来很疲惫，姥姥则在抹眼泪。一进来姥姥就跪在了姥爷的面前。
“你放过她吧，看在上帝的面子上。这种事也不是没有，那些老爷家不是也有这种事情吗？她就一个人，还长得那么漂亮，你就放过她吧，原谅她吧！”
姥爷往后退，退靠在了墙上，冷笑道：“你是好人啊！你什么都愿意原谅！”
他突然怒容满面，向前抓住姥姥的肩膀。
“可是你要知道，犯了错就应该受到惩罚！上帝也不会原谅！算了！都要进坟墓了，还是没有好日子过，饿死好了！”
“老头子，没事！这有什么！大不了我去要饭，你在家里，我要回来给你吃！不会饿死的。”姥姥看着姥爷轻轻地说道。
“啊！老太婆，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们吃了一辈子的苦，到最后”姥爷突然笑着对姥姥说道。说着说着又哭了，他搂住姥姥哭得很伤心。
我看着他们这样也泪流满面，从炕上跳下来，扑到他们的怀里。
我之所以哭是因为自我来以后，从没有见过他们这么亲密融洽的时刻，还因为我也感受到了他们浓浓的悲伤，还因为我的母亲终于回来了。
姥爷低声地对我说道：
“你母亲回来了，你和她一起离开吧！你姥爷总是打你，你不要和他在一起！你姥姥又太笨，只知道宠溺你，你也不要和她在一起！”
突然他好像下了什么决心一般，把我和姥姥往外面一推，站起来讲道：“你们都走吧！走吧！都散了吧！快点儿，去把她给喊回来！”
姥姥转身快速地出去了。
姥爷自己还在说着话，声音非常悲哀。
“上帝啊，慈悲的上帝啊，你看到了吧！”
我对他这种说话方式非常不喜欢，他经常对上帝这样说，那样的语气令人难受！
姥姥把母亲喊来了，母亲进来就坐在了桌子旁，她的红衣服给这个屋子带来了温暖。姥姥和姥爷在母亲的两边也坐下来了，他们认真地说着话。
大多数时候都是母亲在说，姥姥和姥爷只是在聆听，这样看来，好像他们是母亲的孩子似的。
我很高兴，也很疲惫，最后就慢慢地睡着了。
到了夜里，姥姥和姥爷都去做晚祷，姥爷还换了衣服，是以前他做行会会长的制服。姥姥看到了就对我母亲说道：“看看你爸爸，就像一只干干净净的小白羊！”她的语气听起来很开心。母亲也笑了。
姥姥姥爷走了以后，就只有我和母亲在房间里，她喊我到她的身边，让我坐在那里。
“来啊，你过得好吗？”
“我也不清楚！”
“你姥爷是不是经常打你？”
“现在不怎么打了！”
“真的吗？好了不说这个了。你说点别的吧！”
我就给她说了我和“好事儿”之间的故事，告诉她后来姥爷不让他住在这里了。
她把我抱在怀里，很温和地对我说：“这些都没有什么意思！”之后她就不说话了，沉默着叹着气，眼睛看着地板。
“姥爷为什么对您那么生气？”我问她。
“也许，是我做错事了！”
“您把小孩带回来或许他就不会生气了！”
她看起来很吃惊，看了我好久，咬着她的嘴唇，最后她终于大笑起来：“哎呀，这个你可不能说，知道吗？”
然后她抱着我给我讲了许多大道理，很严肃，但是我听不大懂。
桌子上点着蜡烛，火影在不停地闪动着，长明灯的微光则在远处一动不动，窗户上还有月光，银白色的，冷冷的。
母亲站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抬起头望着屋顶，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你不睡觉吗？”她问我。
“一会儿再睡吧！”
“哦，是了，你已经睡过了！”她轻轻叹着气。
“您是不是要走？”我问她。
“到哪里去啊？”她很惊讶，蹲下来捧着我的脸，泪水顺着她的脸流了下来。
“您怎么哭了？”
“没事，我的脖子有点儿疼。”
我知道了，她是心疼，她肯定要走，她在这个家是待不下去的。
“你将来会和你爸爸一样的！你知道他吗？你姥姥给你说过你爸爸吗？”
“说过，经常说。”
“我知道，你姥姥很喜欢他，你爸爸也很喜欢你姥姥！”
母亲突然走到桌前把蜡烛吹灭了。
“这样会好些。”
没有了摇晃的灯光，只有月光，显得有些凄冷又有点温柔。
“您离开去了哪里？”我问她。
她很吃力地说了几个城市的名字。
“您在哪里做的衣服？”
“啊，这是我自己做的。”
和她说话真令人高兴，只是她从不主动说，只有我问了，她才会回答。就这样，我们两个依偎在一起，谈着话，直到姥姥和姥爷回来。
他们的身上都是蜡烛的味道，看起来很严肃，不过态度都很和蔼。
晚饭比起以前的要丰盛多了，大家也都很和气，小心翼翼地围桌子坐着，恐怕多说了话，破坏了气氛。
接下来，母亲就开始让我学习认字、读书还有背诗了。这里面有一首诗是这样的：
又宽又直的大路，
上帝赐予你宽广，
就算是斧头和铁锹你也不怕。
只有马儿奔驰过，
灰尘起起落落。
我无论怎样读，都读不好，母亲为此责怪了我好多次，但是我还是念不好。
我自己也很纳闷，明明在心里是好好的，一念出口就错了。我开始讨厌这些诗句，有时自己也很生气，就故意把它们念错，用相近的词语把它们都改成另一个意思，我很喜欢这样做。
有一次母亲又让我给她背诗，我站在那里随性地念道：“道、优惠、羊角、奶渣滓、马蹄、水槽、和尚”
当我知道自己念的是什么东西时，我赶快停了，但是已经晚了。母亲脸色大变，站起来严厉地问我：“念的是什么？”
“我也不清楚！”
“你会不知道？说！”
“那就是这些东西。”
“什么意思？”
“只是一个玩笑。”
“去墙角站着。”
“做什么？”
“快去！”
“去哪里？”
她看起来特别生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直直地瞪着我，我感到有些发慌。
但是我确实不知道要站到哪里去，这个屋子根本就没有墙角可站，四个墙角处分别是桌子、床、箱子还有门。
“我不懂。”我低着头轻声说道。
她还是没有说话，过了好久才开口问道：“你姥爷没让你站过吗？”
“什么时候？”
“平常！”她又生气了，拍着桌子吼道。
“我不知道！”
“你难道不知道这是一种惩罚吗？”
“不知道，我做错了吗？”
“你过来。”她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一点儿，叹着气。
“您要做什么？”我走到她身边，不知她要干吗。
“你是故意的吧，把诗句念成乱七八糟的样子！”
我就给她解释说我心里想的是一个样子，念出口的又是一个样子。
“你是故意的？”
“不是，不过也有可能吧！”
于是她让我把那首诗又念了一遍，这次我一点儿都不慌乱，念完才发现，没有出现一个错误！
我自己也很吃惊，也觉得很惭愧，泪水就流了下来。
“你看看，这是为什么？”母亲很生气，对我大吼道。
“我也不清楚。”
“你还挺聪明啊，人小鬼大！回去吧！”她做出不想再谈论的样子，我就离开了。
后来，她交给我背诵的诗句越来越多，那些诗句都很无聊，我还是试着去改它们，最后，我就真的记不住原来的诗句了。
有一首诗是这样的：
无论早晚，
孤儿还有乞丐，
向上帝期盼着食物。
而诗句中的“拿着食物从窗前走过”我记了好久都记不住，最后，母亲就很生气地把这件事告诉了姥爷。
“他是故意的！这家伙记东西可准呢！祈祷词他就记得比我还清楚，他这是找打，你打他一顿，他就改了！”姥爷很严肃地说。
“要说也是，这小子会把童话故事背下来，还会把歌词也背下来，就是记不住诗句！”姥姥在旁边说道。
我自己也觉得纳闷，但是只要我一念诗，那些乱七八糟的词就来了：
“许多孤儿和老头，在我们家的大门口，他们叫着要饭，为彼得洛夫娜要饭，彼得洛夫娜用饭还了钱，买来一头大牛，站在山沟里喝酒。”
到了夜里，我和姥姥睡在一起，就会编各种诗句给她听，有时她听了会哈哈大笑，有时候她会装作很严厉的样子对我说：
“你这小子，什么都会啊！但是记住，不要嘲笑乞丐，上帝保佑他们！很多圣人都当过乞丐，耶稣也做过乞丐。”
我还在说：
“我不爱乞丐，
我也不爱姥爷，
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上帝宽恕我吧！
姥爷喜欢打人，
打了我一次又一次”
“你再说！姥爷听见了，又该打你了！”姥姥训我。
“听见就听见啊！”
“还有，不要让你妈生气了，她已经很伤心了！”姥姥温和地对我说。
“她为什么伤心啊？”
“不要再问了！以后也不许问！”
“我自己知道，因为姥爷说”
“不许说！”
我自己的心里也总有惆怅的感觉，但是我不想让他们知道，于是我就做各种恶作剧，来掩饰我的心情。
功课越学越多，也越来越难，我的算术很好，但是我不爱写字，也讨厌学习文法。
最让我觉得难过的是母亲在这里总是不高兴，她常常站在窗前发呆，深深地皱着自己的眉头。
以前她充满了活力、行动敏捷、干净漂亮，但是她现在精神委靡，眼圈也是黑的，头发乱糟糟的，好多天都不梳洗。
这真让人觉得难受，我想她应该永远都是年轻漂亮的，永远都是最好的！
上课的时候，她也恹恹的，很疲惫的样子，提了问题，也不在乎我的答案是不是正确的。她还变得很爱生气，常常对我吼叫。
母亲应该像童话中讲的那样，公正温柔，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但是我的母亲却从来不这样。
“您是不是很不开心啊，您不想住在这里？”我问她。
“你不要管这些东西！”她很生气地答复我。
我能感觉到姥爷正在准备做一件事，这一件事，让姥姥和母亲非常担心。他会经常跑到我母亲的屋子里，大吵大闹，骂我母亲。
有一次，我听到母亲在屋子里高声喊道：“不是！这绝对不行！”
门砰的一声关住了。
姥姥当时正坐在桌子旁边缝着衣服，听到了那一声门响，就自己说道：“上帝啊！她到房客家里了吗？”
突然姥爷怒气冲冲地走进来，直接走向姥姥，甩手就给了姥姥一个耳光，吼道：“死老太婆，不要乱说话！”
“老魔鬼！你想吧，我要把你的所有想法都告诉她！”
姥爷听了姥姥的话变得更加生气，扑过去噼里啪啦地朝姥姥打起来。
姥姥也不躲避，闭着眼睛说：“你就打吧！”
我一看到这样的情景，立马拿起炕上的枕头朝姥爷扔了过去，又把炉子上放着的靴子也拿起来，狠狠地砸向姥爷。
但是姥爷根本就没在意我，他正在用力地踢着摔倒在地的姥姥。
最后姥爷自己不小心被水桶绊倒了，他站起来恶狠狠地大骂了一通，看也不看地上的姥姥，回他的屋子里了。
姥姥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坐在一个凳子上，小心地整理着自己的头发。我赶紧从炕上跳下去跑到她身边，查看她有没有事。
“先把东西拾起来。好啊，扔枕头，真是个好主意！以后记住，不要再插手！那个老浑蛋也就是发一会儿疯。”
忽然她惊叫起来，喊着痛：“亲爱的，你快来看看，看这是怎么了？”
我过去把她的头发慢慢分开，原来是发针扎进了姥姥头皮。我用力地把那根针拔了出来，但是又发现了一根，我感到很害怕，对姥姥说：“我把我妈妈叫来吧，让她来看看，我不敢动！”
“不许去！就是不能让她知道！你敢说试试！”她很严厉地制止了我，自己就要伸手去拔，最后没办法，我只有狠起心又拔出了两根已经弯了的发针。
“疼不疼？”
“没事！洗一下澡就好了，你别担心！”然后她很温和地向我恳求道，“好孩子，不要跟你妈妈说，知道吗？你妈妈已经够恨你姥爷了。”
“好吧，我不会告诉她的。”
“你要遵守承诺啊！过来，我们先把东西放好，我的脸没事吧？”
“没事，看不出来。”
“那就太好了，这样别人就不会知道了！”
“您真好，您是个圣人，别人伤害您，您却原谅他们！”我被姥姥感动了。
“胡说什么呢，什么圣人，瞎说！”
她跪在地板上，擦着地板说着话。我坐在炕上，想着怎样报复姥爷。我永远忘不了刚才那一幕，他金黄色的胡子在空中乱飘，脸狰狞着，用力地打着姥姥。
我觉得自己快要爆炸了，我一定要想出一个好的办法来给姥姥报仇！
过了两天，我因为有事去楼上找他，他当时正坐在地板上整理文件，文件放了一箱子。而他最珍爱的圣像图放在椅子上，有十二张，每张纸都按照那个月的天数画成格子，每一个格子里都有一个圣像。
姥爷是非常爱惜这些圣像的，只有他兴致比较高的时候，才会献宝似的拿出来让我看一下。
而我对这些圣人总是有一种特殊的情感，这里面有的圣人，我是很熟悉的，比如基利克、乌里德、瓦尔瓦拉、庞杰莱芒等。我还特别喜欢阿列克赛的传记，有浓浓的悲伤味道在里面，我收藏了许多歌颂他的美丽诗句。
每次看到这么多的圣人，我的心里就会好受些：原来受苦的不只我一个，这世上还有那么多悲苦的人！
但是现在，我忽然想到了一个报复姥爷的绝佳办法：毁掉这些圣像！
于是我在姥爷拿着一个文件，走到窗前仔细查看时，就冲过去，拿起几张圣像就跑下了楼。然后找到剪刀，一下就剪去了一排人头。可是看着那些慈悲的圣人，我又觉得太可惜了，就开始沿着格子剪，这样就不会伤到他们了。
姥爷已经追了下来，他捡起地上的纸片，浑身都颤抖了，呼吸也变得粗重了。
“浑蛋！你干得好！”他一把提起我的脚，把我扔了出去。
姥姥在对面接住我，把我拉到了身后。姥爷就扑过来对我们又打又骂。
“你们都去下地狱吧！”他实在是气疯了。
母亲跑进来了，她把姥爷推开，站在我们的前面。
“做什么，你干吗？”
姥爷转身躺在了地板上，号叫道：“算了！有什么意思啊？你们把我杀了吧！”
“您干什么？都不要脸了吗？”母亲很冷静地对姥爷说，声音很低沉，对姥爷的撒泼无动于衷。
姥爷还是在地上躺着，闭着眼睛胡乱踢着自己的双腿，看起来非常可笑。
“好了，我会把这些圣像都粘到纸上，那样就撕不坏了！唉，你看看，都坏了！”母亲对姥爷絮絮叨叨地说着，就像给我上课一样。
“你，说好的！你现在就贴！我去拿那些！”姥爷不闹了，从地上爬了起来，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到门口又转身指着我说，“一定要打你一顿！”
“是，应该打！你为什么把圣像剪了？”母亲问我。
“我就是剪了，我故意的！因为他打我姥姥！要是他再打我姥姥，我还剪，把他胡子也剪掉！”我气呼呼地说。
“你不是说过不会说吗？”姥姥责怪地看着我。
“不说！为什么不说？不说我也知道！什么时候的事情？”母亲看起来很愤怒。
“胡话！这是你能问的吗？”姥姥不回答。
“妈妈，我的好妈妈，您真是太苦了！”
“好啦好啦，别说了！”姥姥似乎很不耐烦。
姥爷在门口看着她们，她们终于还是分开了。
到这里没多久，母亲就和那个军人的老婆熟悉了，她很喜欢到她屋子里去玩。在晚上，除了她，还有一个漂亮小姐和军官也到那里去，他们是贝连德家的。
“真是该死的！怎么又到一块了？闹！闹！晚上都不让人睡觉！”姥爷很生气，过了不久，他就把那个房客赶走了。
“要什么房客！我们可以自己请客！”他运来了两大车的家具，那些家具款式不一。然后他就拿一把大锁，把门给锁住了。
于是，在以后的生活中，一到节日我们家就会来许多的客人。
马特辽娜·伊凡诺芙娜，她是我姥姥的妹妹，有着和姥姥一样的大鼻子，吵吵闹闹的，戴着一顶黄帽子，穿着有花边的绸衣服。
她来我们家做客时，还爱带着她的两个儿子，一个叫华西里，一个叫维克多。
华西里留着长发，喜欢穿灰色的衣服，表现得很温和快乐，他是一个绘图员。
维克多看起来则很丑陋，他一进门，鞋子还没脱，就会大声唱道：“安德烈啊爸爸！安德烈啊！”
我每次听到都会觉得非常恐怖。
雅可夫舅舅也来了，他带着一把吉他。还有一个秃顶的钟表匠跟着他，那个钟表匠只有一只眼睛，但是看起来并不可怕，还很安详，就像一个老和尚。
他总是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袍子，一个人静悄悄地坐在角落里，笑呵呵地歪着头，把自己的双下巴放在手上。别人若是要给他什么东西，他就局促不安起来，嘴里反复说着：“不用这样！别忙了！”
我看到他就会想起一件事，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天，我听到有低沉的鼓声，这鼓声让人很不安，于是我就跑出去，看到一辆高大的马车正在街上缓缓驶过，还有好多士兵在后面跟着。
车上有一个戴着圆毡帽的人，他的个子看起来不高，手上脚上都是镣铐，胸前还有一个黑牌子，牌子上写着一些白字。他只是低着头，看着胸前那块黑牌子，仿佛在认上面的字。
“这个就是我的儿子！”我正沉浸在那件事中时，母亲突然拉了我一把，向那个钟表匠说道。
我感到一阵惶惑，想找一个地方藏起来，就急急地往后退去，一边说道：“算了！”
他似乎是笑了一下，嘴巴向右边歪着，看起来非常可怕。然后他一伸手，就把我拉了过去，让我转了一圈，很温和地说着：“好！好！这孩子很结实！”
我一得到自由，就爬到一个很大的皮圈椅上。那个椅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放着，姥爷会对我夸耀，那是一个格鲁吉亚王公的宝座。
我安心地窝在椅子里，看着这一群大人们玩闹，我常常不由自主地去观察那个钟表匠，因为他的表情变化实在是太丰富了。
他的五官似乎可以随时变换位置，就连他的舌头都可以灵活地伸出嘴外，在自己的嘴唇上快速地舔一圈。
他让我感到惊奇。
那些人们喝着茶，茶里还掺有甜酒，姥姥还会把自己酿的各种不同颜色的果子酒拿出来让大家喝，有时还有酸奶喝，吃的是奶油蜜糖饼，饼上有少许的罂粟粒。
等到都吃饱喝足了，大家就会懒懒地倚在自己的椅子上，请雅可夫舅舅出来，给大家唱个曲子。
雅可夫舅舅就把自己的吉他拿出来，边弹边唱，那些歌词听起来很不舒服。
“啊，尽兴地走一会儿，
把城里弄得都是风波，
我要把这一切，
说给喀山的小姐听”
“雅沙，不要弹这个！换一个曲子！马特丽娅！以前的那些歌你还记得吗？”
“哎呀，老婆子，现在都不流行那些了！”姥姥的妹妹大声地回答。
雅可夫舅舅眼睛眯着，抬起头看姥姥，仿佛姥姥在很远的地方一样。他的嘴里还唱着那首讨厌的歌。
姥爷则很神秘地坐到了钟表匠的身旁，双手比画着和他说些什么。钟表匠听一会儿，抬起头看看母亲，点点头，脸上也是很神秘的样子。
母亲则远远地坐着，她和华西里也在很神秘地谈论着什么，华西里叹着气说道：“这事不能匆忙，一定要想清楚！”
维克多看起来很激动，他的脚在地板上不停地滑动着，突然他又开始唱起来：“安德烈啊爸爸！安德烈！”
大家都被他吓了一跳，停了下来，不说话看着他。姥姥的妹妹赶紧说道：“没事，没事！这是他从戏院里学到的！”
这样的晚会是非常无聊的。在聚了几次之后，某个星期日的下午，那时我们刚把第二次午祷做完，钟表匠又来了。
母亲还有我在屋子里修补刺绣，有的地方线开了。姥姥突然把门推开一条缝，对着母亲说道：“瓦尔瓦拉，他已经到了！”
母亲就像没听到一样。
姥爷也走了进来，很是认真地对母亲说道：“瓦尔瓦拉，来啊！快点！把衣服换换！”
母亲依然低着头缝补着手中的刺绣。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瓦尔瓦拉，看一下吧！他是一个好人，又有自己的工作，他也会对阿廖沙好的！”姥姥拍着自己的肋骨说道。
“不可能！”母亲一口回绝了姥爷和姥姥。
“你敢！你要是不去，我就拉着你的辫子，把你拖出去！”姥爷上前喝道。
听了姥爷的话，母亲“呼”地站了起来，刷刷地把自己的衣服脱了，脸色苍白地对姥爷说道：“好啦，出去吧！”
“你，你把你衣服快点穿上！”姥爷跳着叫道。
“好啦，我们走吧！我会诅咒你的！”母亲说着推开姥爷向门外走去。
“我才不怕呢！”姥爷也没有办法。
母亲已经走出门了，姥爷上前拉住她，轻声说道：“瓦尔瓦拉，别这样，会把你给毁掉的！”
“老太婆，你快点过来！”姥爷见母亲仍执意向外走去，就转过头对姥姥吼道。
姥姥走到母亲的前面，拦住她，把她带回屋子里说道：“瓦尔瓦拉，何苦这样呢！不知道害臊吗？”
“都是你！你这个糊涂的老头子！你怎么会这样呢！”姥姥责怪姥爷道，又对母亲说道，“好了，先把衣服给我穿上！”
母亲不情愿地把衣服从地板上捡起来，慢慢地穿戴整齐，然后才说道：“无论怎样，我是不会去的！”
姥姥走过来，把我从炕上拉了下来，对我说道：“你去舀点水，快点！”
我跑出门，还听到母亲在屋子里高喊着：“你们别想这样做！我明天就可以走！”
我进了厨房，来到窗户旁，听着外面的吵闹，感觉这一切都是一个梦，混乱不堪。过了一会儿，吵闹声突然平息了，我才想起自己已经在这里很久了，还没有舀水，就赶紧舀了水出去。
端着水往屋子里走时，我看到那个钟表匠正在往外走。他的头深深地低着，手扶着自己的圆毡帽，失魂落魄的。
姥姥把自己的手贴在腹部，对着他的背影鞠躬道：“真是抱歉，希望您会理解！您是知道的，这种事情，不能勉强！”
听了姥姥的话，钟表匠踉跄一下，从台阶上直接跳到了院子里，快速地离开了。
姥姥看着他，在自己的胸前画着十字，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似乎很悲哀，又似乎很轻松，嘴巴歪着，不知是哭是笑。
“他怎么了？怎么看起来那个样子？”我跑过去问姥姥。
“你跑到哪里去了？舀水舀了这么久！去，把门关上！”姥姥看是我，就一把把水给夺了过去，也不回答我，只是朝我喝道。
我也不知该怎么办，只好又回到了厨房。母亲和姥姥还在一起，絮絮叨叨地说着，说了很久。
那是一个冬天，阳光很灿烂，照在屋子正中间的桌子上，桌子上有两个长颈瓶：一个里面装的是格瓦斯酒，一个里面装的是伏特加。在阳光下，酒瓶泛着绿色而晶莹的光。
外面还是白雪茫茫，亮得让人不敢看，只觉得晃眼。小鸟待在笼子里欢快地叫着，有黄雀、灰雀，还有金翅雀，那都是我逮来的。
但是与这一切相反的是，我的家里一点儿快乐的气氛都没有，到处都是压抑和痛苦。我就把小鸟的笼子拿下来，想把它们放了，让它们去快乐的地方。
姥姥突然从外边跑进来，嘴里叫骂着：“上帝啊！该死的！阿库琳娜，天哪！真是该死！”
她跑到炉边，把一个已经烧焦的包子掏了出来，盯着那个包子，气愤地喊道：“好！真好！都烧焦了！一群浑蛋，没人看着吗？干吗那样看着我，看你的眼睛，和猫头鹰一样！上帝，我打死你们！”
我以前从来没见过姥姥这样，她的泪掉在那个可怜的包子上，脸上全是愤怒，好像遭了什么灾祸一样。
姥爷和母亲听到叫喊，也走了进来。
姥姥看到他们进来，就一把把包子扔到桌子上。包子在桌子上转了一圈不动了，那些碗碟也被震得抖动了一下。
母亲上前抱住姥姥，微微对她笑道：“好啦，妈妈！”
姥爷很疲惫似的坐在桌子旁，拿起餐巾系在脖子上，浮肿的眼睛眯着，朝姥姥喊道：“好啦，好啦！有什么好计较的！又不是没吃过包子！上帝很严格的，他用几天的时间，就毁了我几年的劳动！哈，和上帝说什么利息呢！瓦尔瓦拉，你过来，别管她，坐下吃饭！”
姥爷就像一个疯子一样，不停地说说这个，说说那个，尤其爱说上帝，还有不信仰上帝的阿哈夫。有时他还会喋喋不休地说一个父亲是多么不容易。
“好啦，好啦！不要再说了！吃饭吧，别说了！”姥姥不耐烦地打断姥爷。
“你还好吧？刚才有没有被吓着？”母亲突然笑眯眯地问我。
我摇摇头，实际上我刚才不害怕。倒是现在，这一切都让我觉得不舒服。
他们慢慢地吃着饭，看起来兴致勃勃地吃了好多东西，好像刚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没有争吵，没有哀号，一切太平！
自那以后，无论他们的言辞是多么激烈，动作多么激动，我都无动于衷了。
过了很久，等我长大以后，我才慢慢地领悟：因为生活太过于贫穷，俄罗斯的人都带有忧伤。但是这在日日不变的生活中，可以转瞬即逝，他们并不会对这些不幸感到伤心，更不会来纪念它。
在长久的苦难岁月中，这忧伤就是一种节日，火灾也变成了狂欢，在一无所有的脸上，连伤痕都是点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