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自己都不相信我曾经历过那样一段日子,会暗暗地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错。也许那都不是真的,可是我必须承认现实,现实就是那一切都是真实的。
那段往事,就像一个具有美好品德的饱学之士讲的故事一样,故事的主人公经历悲惨,遭受过各种痛苦,它告诉我们,这个现实的世界残酷又奇怪,到处都是你不可理解却只能接受的苦难。
我想告诉你的是,这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生活,而是每一个普通的俄国民众都曾经遭遇过的。那些令人难受、令人窒息的情景和灾难存在于每一个俄国普通民众的记忆中,并且现在还在继续,这就是真实的生活。我们必须接受的真实生活!
我发现姥爷家里到处都弥漫着仇恨的因子,大人们之间的唯一联系恐怕就是仇恨了。耳濡目染之下,小孩子也很快变成了这样,彼此之间也开始仇恨。
我是后来才知道的,我和母亲来的时候,我的两个舅舅正在劝说姥爷分家,是姥姥告诉我的。而母亲又突然带着我来到了姥爷家,这让两个舅舅分家的意愿更加强烈,因为他们怕母亲再来要她那份没得的嫁妆。母亲当年因为一意孤行要嫁给父亲,被姥爷扣下了嫁妆,等于说当年我的母亲什么都没有就嫁给了我的父亲。
现在两个舅舅都认为他们应该拥有那份嫁妆。除了这件事,两个舅舅还为染坊的地址争吵,因为两个染坊地址相差很远,一个在城里,一个在奥卡河对岸,再加上生活中的其他琐事,整天都是争吵、争吵、再争吵!
就在我和母亲刚到这里没几天,厨房里就发生了一次战争。那是在吃饭的时候,两个舅舅突然都站起来,像狗一样对姥爷龇牙咧嘴,大声怒吼。姥爷也很生气,拿起饭勺地敲桌子,脸也涨得又红又紫,指着对面的两个舅舅叫道:“你们两个都给我滚出这个家去,到大街上要饭去吧!”
他的声音听起来像公鸡打鸣一样。
姥姥则看起来很痛苦,她转头对姥爷说:“好啦,好啦,都给他们吧!分完算了,不要让他们再吵了!”
“你住口!他们俩这样还不都是你惯的!”姥爷虽然很矮,但是声音却非常高,敲在耳膜上嗡嗡作响。
我的母亲对这一切都好像没看到一样,她若无其事地走到窗前,看着窗外,背对着大家不说话。
就在这时,“啪”的一声响,我看到米哈伊尔舅舅打了他弟弟一耳光,他用足了力气,因为声音听起来很响。弟弟挨了打自然也不依,站起来揪住哥哥的衣领,两人开始撕扯踢打,抱成一团在地上滚动,互相都用不堪入耳的话语辱骂着。
孩子们被眼前的景象吓着了,都开始哇哇大哭起来,还怀有身孕的娜塔莉娅也开始大声叫喊起来。她还试图劝解,但我母亲硬是把她给拉了出去。而保姆叶芙格妮娅则是进来把孩子们都带出厨房,她看起来永远都是笑呵呵的。
米哈伊尔舅舅被一个叫茨冈的学徒工制伏了,年轻力壮的他骑上了米哈伊尔舅舅的背,而另一个叫作格利高里·伊凡诺维奇的人,他是一个秃顶的大胡子,平静地用毛巾把舅舅的手捆了起来。
这样舅舅就被紧紧地按在了地上,他的脸贴着地板,胡子都扎到了地板缝里,他大声地喘着气。
姥爷捶打着自己的身体声嘶力竭地叫着:“上帝啊,你们是亲兄弟啊!”
舅舅们刚打起来,我就赶紧跑到了炕上,我对这一切既好奇又害怕,因为从来没见过这些,当时我只是默默地看着眼前发生的状况。
姥姥盛了一铜盆的温水,端过来给雅可夫舅舅清洗血污,他的脸上都是血,她边给他清洗边哭,气得直哆嗦。
“你们难道都不会清醒一下吗?蠢材们!”姥姥的声音听起来很伤心。
姥爷的衬衫在撕扯中被撕破了,他把衬衫拉到肩上,朝姥姥喊道:“老太婆啊老太婆,看看你生的这群孩子,他们都是畜生!”
姥姥跑到了屋子的角落,大声哭起来:“上帝啊,请你让我的孩子懂事点吧!”
姥爷来到姥姥的面前,指着一屋子被摔破的脏乱家什对姥姥说:“老太婆,你一定要注意啊,不要让他们欺负瓦尔瓦拉!”
“唉,上帝保佑吧,你赶快把衬衫脱下来让我给你缝一下!”
姥姥比姥爷要高,她抱着姥爷时,姥爷的头只到她的肩膀处。
“算了,给他们分家吧,老太婆!”
“那就分吧!”
他们俩在一起小声议论了好久,但是到最后,姥爷还是用手指着姥姥,像公鸡打鸣一样尖声吼叫了起来:
“好啦!你更疼他们,比我要疼!看看你的儿子都是什么样子!米希加没心没肺就是一头驴,雅希加又是个散漫的家伙!你把家产分给他们,他们会把它败光的!”
我在炕上看得正紧张,翻了一下身,结果不小心把熨斗碰掉了,刚好掉进炕旁的水盆里,里面都是一些脏水。
姥爷冲过来,把我从炕上揪了起来,恶狠狠地盯着我的脸,就像他以前没见过我一样。
“你怎么在这里?是你妈让你来的吗?”
“不是我妈妈,是我自己!”
“胡说八道!”
“我没有胡说,我是自己爬上来的!”
他用手指点了一下我的额头,像扔垃圾一样把我扔到了地上。
“长得真像你爸,给我滚出去!”
我像得了特赦一样赶快跑出了厨房,这件事算是结束了。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姥爷总是抓住我不放,他那双尖锐厉害的绿眼睛总是在我身上瞄来瞄去,我感到很害怕。平常生活中,我就想办法离他远点,他的脾气实在是太坏了,他从来都没有表现出人类身上善良的那一面。他喜欢对别人进行挖苦和嘲笑,自己装成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像一只善斗的公鸡。
“啊呀!这个世界啊!你们哪!”他常常会有这些让别人不明白的感叹,说的时候,他还喜欢把那个感叹拉得很长,令人生厌。
如果要休息或者吃晚饭,姥爷就带着舅舅还有伙计们从作坊里回来,他们的手被紫檀染得红红的,他们的皮肤还会被硝酸盐灼伤。此时,他们都是非常疲惫,用一根带子把自己的头发系起来,远远看着,就像那些在厨房里被熏得脏乱的圣像。
姥爷回来后就会坐在我的对面,然后开始和我讲话,这让我舅舅的孩子们非常羡慕。姥爷非常瘦小,他身上穿的圆领绸缎背心有个破洞,印花衬衫也不舒展,裤子上还有一个非常显眼的补丁!
就这样,姥爷比起自己的儿子还算是干净美观的,我的两个舅舅穿着护胸,围着三角绸巾,看起来非常邋遢。
在我们到这里一段时间也就是几天之后,姥爷就开始让我去学习怎样做祈祷。
我在孩子中是最小的,舅舅家的孩子都比我大。他们平时都跟着一个助祭学习认字,那个助祭是乌斯平尼耶教堂的,这个教堂的金色尖顶,在家里就可以看到。
姥爷让娜塔莉娅舅妈来教我该怎样念祈祷词。娜塔莉娅舅妈总是很文静,她的圆脸让她看起来像个孩子,她的眼神看起来很单纯,看着她的眼睛,你几乎就可以猜到她的心里在想什么。我很喜欢看她的眼睛,总是全神贯注地盯着看。
“好了,要跟着我念:‘我们的上帝’”
这时我要是提出什么问题让她给我解答,她就左看看右看看,生怕被别人看到。
“你越问就越不明白!听我说什么你就念什么,快!‘我们的上帝’”
我对舅妈的话感到不理解,为什么会越问越不明白呢?为了找到答案,再跟着舅妈念的时候,我就故意念得很糟糕,出现各种错误。但是文静的舅妈一点儿也没表现出生气的样子,她只是一遍遍地温柔地纠正我的错误,这样下去,我倒是开始生气了。
有一天,姥爷把我叫到跟前问道:“阿廖沙,你今天做什么了?就玩了吧!你的头上怎么有块青,我一看就知道怎么弄的!你回答我,你会念‘主祷经’吗?”
舅妈小声地在旁边说:“他的记性不是很好,慢慢来!”
姥爷就把自己的眉毛一挑,冷笑道:“那你就是想挨打了!你爸爸有没有打过你?”
我不懂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此就没吭声。
“他从来没挨过打,马克辛从来不打他,也不让我打他。”母亲看我不说话就在旁边答道。
“那是什么原因?”
“他认为用暴力根本教育不好孩子。”
“哈哈,他真是一个蠢蛋!上帝宽恕我说一个死人的坏话吧!”姥爷生气地骂道,我觉得自己受了侮辱,不禁有点儿不愿意。
“哈哈,你还不愿意?就这个周六吧,我要好好地抽萨希加一顿!”他拍了拍我的头对我讲道。
“什么是‘抽’?”听到我这样问,大家都笑起来。
“你马上就知道了!”
我开始自己想“抽”和“打”到底有什么不同。我能明白什么叫作“打”,我见过打猫打狗,还见过阿斯特拉罕的警察打波斯人,但是我从来没见过打小孩。
我的两个舅舅对他们的孩子不满意时,就喜欢把手指弯起来,在他们孩子的额头或者后脑勺使劲地弹一下。孩子们已经习惯了这些,被父亲弹了时,也不吭声,只是摸摸被弹的地方,就又不在乎地去干自己的事了。
“疼不疼啊?”我曾经好奇地问他们。
“不疼,一点儿都不疼!”他们用勇敢而自豪的语气肯定地回答了我。
他们曾经因为顶针的事情,被弹了一次。那是一个春天的晚上,喝过晚茶之后我们刚要吃饭,而舅舅们和格利高里正在把染好的料子缝成布,然后再在缝好的布上缀一个做标记用的纸签儿。
米哈伊尔舅舅看着眼睛不好的格利高里他的眼睛也许快要瞎了,想和他开一个玩笑。于是他把自己九岁的侄子萨沙叫来,让他把格利高里的顶针放在蜡烛上烧热。
萨沙很听米哈伊尔舅舅的话,就拿了一个镊子,把顶针夹起来放在蜡烛上烧了起来,烧了很久直到顶针都快烧红了,他才拿下来,悄悄地放在格利高里身边,然后自己赶紧跑了。
恰巧这时姥爷来帮忙了,他看那里放着一个顶针,也没仔细研究,就拿起来戴在了手上。接着姥爷就大喊了一声,我听到喊声以为出了什么事,跑进厨房时就看到姥爷把烧到的手指放在自己的头上,不停地抚弄着自己的耳朵,因为疼痛他不禁蹦了起来,同时大声地咆哮着:“这是谁做的?你们这群王八蛋!”
米哈伊尔舅舅看闯了祸也不吭声,只是继续趴在床上,吹着手上的顶针。格利高里更是无动于衷地缝着自己的布料,他的头慢慢地摇着,烛光下形成了巨大的影子,影子也摇动着。雅可夫舅舅也走了过来,只是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前的好戏。
米哈伊尔舅舅抬头巡视了一圈,突然对姥爷说道:“是萨希加干的,是雅可夫的儿子干的!”
“胡说八道!”雅可夫舅舅听到米哈伊尔舅舅这样说,就大跳起来反驳。
他儿子看到事情变得严重了就哭起来:“爸爸,不是我自己做的,都是他让我做的!”萨希加指着米哈伊尔舅舅说道。
于是两个舅舅又开始对骂。姥爷这时候已经不像刚开始那样生气了,他把切好的土豆片粘到手指上,带着我走了出来。
每个人都觉得是米哈伊尔舅舅错了,于是我问道:“你会不会抽他一顿?”
“当然会!”姥爷朝我看了一眼。
米哈伊尔听到这里,恼羞成怒地对我母亲吼叫道:“瓦尔瓦拉,看好你的兔崽子,别让我揍他!”
“你试试!”母亲一点儿也不怯懦,坚决地瞪着舅舅。
这一下都安静了。
母亲从来都是这样说话的,虽然她说出的话很少,可是一字一句都很有分量,一下子就把别人挡了回去。我能看出来,大家都对母亲有点儿害怕,就算是恶狠狠的姥爷也总是让着母亲,不敢对我母亲太过分。对于这一点,我感到非常骄傲,还曾经告诉我的表哥们:“你们看,我的妈妈最厉害!”他们都赞同我的话。
但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却让我对这一点产生了怀疑,那件事发生在星期六。其实,还没有到星期六,我就犯了错误。
我一直对染布非常好奇,不知道用染料给布匹染色到底是怎样一门技术,为什么黄色的布匹放进黑色的水里,就变成了宝石蓝呢?还有把灰布放在黄褐色的水里,那灰不溜秋的颜色就变成了鲜艳的樱桃红,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真是太有意思了!我自己想了好久也没有想明白,就很想自己做做看。
于是我就把自己的困惑还有想法告诉了萨沙,是雅可夫舅舅家的萨沙。这个萨沙是个好孩子,他喜欢和大人待在一起,跟大家都相处得很好,大家让他帮忙,他也会很听话地去做。几乎每一个人都说他是一个懂事的孩子,只有姥爷对此满不在乎。他总爱上下打量一下萨沙,轻蔑地说:“就会讨好别人!”
这个萨沙很黑很瘦,两只眼睛向前凸出,说话很快,一句连着一句,并且他还常常被自己的话给噎着。他总是在悄悄地观察着周围,好像在查探什么好处,鬼鬼祟祟的,我很不喜欢他。
与此相反,我对米哈伊尔家的萨沙总是有好感,我喜欢和他待在一起,他总是静悄悄的,无声无息的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他性格很温和,眼睛也像他的母亲那样清澈忧郁。他的牙齿长得与别人不一样,他的嘴唇不能把他的牙齿全部盖起来,于是他的牙齿就常常露在外面。他喜欢敲打自己的牙齿玩耍,如果你说“我想看一下你的牙齿”,他一定会同意的,你敲他牙齿他也愿意。
他看起来有些孤独,总是一个人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或者在黄昏来临时坐在窗户前。
我很喜欢和他坐在一起,很有意思,他可以一句话不说地坐上一个小时。
我们一起并坐在窗户前,看着西天的云霞,在天空中变幻出美丽的景象,还有一些黑色的乌鸦,它们飞到乌斯平尼耶教堂的上空,绕着教堂的尖顶飞个不停。
我和他都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我们都不说话,也不想说话。这时候,就有一种令人甜蜜愉悦的感觉从心底蔓延,让人觉得幸福美满。我常常陶醉在这种感觉里。
雅可夫舅舅家的萨沙总是很聪明的样子,无论你说什么他都有自己的道理。当我告诉他我的疑惑时,他就对我说:“你可以拿那个桌布试一下嘛,那可是白色的桌布,白色的最好染,你看看可不可以把它给染成蓝色,蓝色的桌布多漂亮啊!”
我知道那个桌布平常并不用,只是在过节时才拿出来,平日就收放在柜子里。
那个桌布很大,拿起来很重,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给拖到了院子里,然后又把它拖到盛有蓝色染料的大桶旁,先放进桶里一个角。正在这时,茨冈突然出现了,他一把把桌布拖过去,用力地想把布上的染料给拧下来。
萨沙就在旁边站着,他本来是在看我做这些工作的,茨冈转头对他说:“快去,让你奶奶来这里!”
萨沙一看大事不妙,就对我说道:“糟了!你恐怕要挨打了!”
奶奶很快就跑了过来,一看眼前的状况,马上显出很惊恐的样子大叫了一声:“你啊!你啊!你这个兔崽子,我打死你!”
但是,很快她就镇定下来,转头对茨冈说:“瓦尼亚,一定不要告诉老头子,无论如何这件事不能让他知道!”
茨冈用自己的围裙擦了擦手,他的围裙五颜六色,乱七八糟的全是各种颜色的染料。
“萨沙会不说吗?他一定会告诉别人的!”
“这样的话,我给他点奖赏好了,不能让他说!”
之后姥姥就没有说话,牵着我回到了屋里。
到了星期六那天,本来就要做晚祷了,这时有人来喊我,让我到厨房去。天快要黑了,还下着雨,厨房里更是昏暗,刚进去我几乎看不到东西,适应了一会儿之后我看到了茨冈,他坐在一把很高大的椅子上,阴沉着脸。
姥爷就在他的旁边,面前有一个水桶,水桶里除了水还有树条儿。姥爷正在一根根地查看那些树条儿,不时地抽出一根来挥舞一下,空气中有树条唰唰的声音。
姥姥站在远一点儿的地方,吸着自己的鼻烟,嘴里说着话:“算了吧,萨沙,别再隐瞒了,不要再那么淘气了!”
雅可夫家的萨沙在厨房正中央的一个凳子上坐着,周围一圈人都在看着他,他看起来很害怕,已经开始哭了,说出的话都变声了:“不要这样,不要这样,这次饶了我吧!”
在萨沙身后站着我的表哥表姐,那是米哈伊尔舅舅的孩子。他们看起来也很害怕,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不敢说话。
“放心吧,一定会饶了你的,但是现在,一定要先抽你一顿!过来,把裤子脱掉!”姥爷一边严厉地说着,一边从水桶里选出了一根树条。
屋子里很安静,静得让人害怕,虽然姥爷在说话,萨沙在板凳上挪动着他的屁股,姥姥不停地移动着自己的脚步,但我还是觉得安静,是一种气氛上的静止,我永远也忘不了那种让人害怕压抑的气氛,简直让人喘不过气来!
萨沙终于无可奈何地站了起来,费力地把自己的裤子脱了下来,然后手提着裤子一步三摇地走到了姥爷身旁,心惊胆战地趴在了凳子上。
瓦尼卡用绳子把萨沙捆到了凳子上,然后握住了他的脚,看起来握得很紧。
“阿廖沙,来这里,看看什么叫作‘抽’,快点过来!”姥爷突然向我喊道。
之后姥爷就举起了自己的胳膊,使劲地抽下来,屋子里响起响亮的一声“啪”!萨沙大声叫唤起来。
“你还敢叫!你再装!我打死你!”姥爷下手更狠了,每一下都用了很大的力气,萨沙叫得更加凄惨了,姥爷就当没听到。
“现在你知道错了吧!这一下是为了顶针的事!”我的心突然一紧。
“我以后不敢了,我再也不会了!我说了染桌布的事啊!”
“哈哈,你还告密,这一下就是为了你告密!”姥爷丝毫不为所动。
姥姥突然跑过来护住我:“不能打他,不可以打他,我不让你打!瓦尔瓦拉,快点过来!”
姥姥把我带到了门口,开始踢门喊母亲。
但是姥爷冲过来,一下就推开了姥姥,把我拉了过去,我开始拼命挣扎,和他作斗争,我抓他的胡子,咬他的胳膊。大概是把他咬疼了,他大叫一声,更加生气地把我扔到了凳子上,我的脸被摔破了。
“快点,把他绑起来!还敢咬我,我打死他!”
母亲的脸变得非常苍白,瞪大了眼睛,眼睛红红的:“爸爸,你不要打他,把他交给我,交给我吧!”
但是姥爷根本就不听她的话,他依然用力地抽打了我。最后,在强烈的疼痛中我昏迷了。从昏迷中醒过来后,我又生了一场大病,也不能躺,只好趴在床上好几天!
我休养的那个小屋子非常昏暗,只在墙角处有个非常小的窗户,桌子上摆着几个圣母像,外边用玻璃罩着,在圣像的前面还点着一盏长明灯。我之所以对这个屋子记得这么清楚,就是因为养病在那里住了许久。
这次挨打让我觉得自己与以前不同了。我开始变得非常敏感,开始在意自己的自尊,也许我长大了吧!
而姥姥因为这件事情和母亲吵了架:“你怎么可以那样?!你为什么不把他抢过来?”身材高大的姥姥把母亲推到了小屋子里的墙角。
“我,我被爸爸吓着了!”
“你还说,你自己怎么不好好看看,我一个老婆子都不怕,你怕什么?你长这么大,你怕什么?”
“妈妈,您不要再说了!”
“我一定要说,他是你的儿子,他是一个孤儿啊!”
“我也是啊,我自己不也是孤儿吗?”
然后她们抱在一起,在墙角坐下来,失声痛哭。
“就是因为阿廖沙,我才待在这里,待在这个可恶的地方!妈妈,我再也受不了了!”母亲绝望地哭诉着。
“宝贝,唉,不要伤心啊!”姥姥温柔地对母亲说。
我这才知道,母亲并不是一直都那么厉害的,她也怕姥爷,和别人一样。但是因为我的存在,她不能离开这里,是我阻碍了她。但是过了一段时间后,母亲突然消失了,我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
有一天,我正在养病,姥爷来到了我的屋里。他来到我的床边,用他那冰凉的手摸摸我的头:“还好吧?怎么不说话呢?你看看这是什么?这是专门给你带来的!”
他刚进来时我一眼都不看他,只想立即把他赶出去,现在才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坐在床边,双眼紧紧地盯着我,眼里散发出兴奋的光彩,他的头发和胡子看起来更加红了。
我低头看向他伸出来的手,他的手里有一大堆东西:一个红红的苹果,一包葡萄干,还有一块糖饼和两个糖角。
他又用他那冰凉的手摸了摸我的头,我这才注意到他的手是焦黄色的,非常黄,比我见过的鸟嘴都黄,应该是长期染布造成的吧。
然后他吻了吻我的额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唉,孩子,我当时打你是比较重,但那是因为你又叫又咬,我气急了才那样的。不过你要记住,亲人打你,那都是为了你好,为了让你吸取教训,以后少受点苦,所以你也不要放在心上。外人打了你,那才是不能忍受的呢!我也曾经被打过,别人把我打得非常厉害,恐怕连上帝见了都会不忍心。我的母亲是一个乞丐,我是一个乞丐的儿子,但是不要担心,你看我现在也当上了行会的老大,我还领导着许多人!”
接下来,他就开始给我讲故事,讲他以前的事情。他也和姥姥一样讲得非常顺畅,又瘦又小的身体在床边慢慢摇晃着,绿眼睛里散发出激动的光彩,红色的头发和胡子抖动着,以前像公鸡打鸣一样尖厉的声音,也变得粗重。
“哎呀,你是坐船来的,你坐的是蒸汽船,不用人力,不像我们以前,船走动都是靠人力。在我还年轻的时候,我就是个纤夫,整天站在岸上拉着沉重的船行走。你不知道啊,那个岸上都是尖利的石头,我们也没办法,只能没日没夜地拉。夏天时,我们在烈日下拉,背上都拉出了一条条的印子,腰弯得像个虾子一样,口干舌燥,浑身都快要着火了!那真是非常痛苦的日子,我会经常脸朝下扑倒在地,心里想还不如死了呢,死了就不用再受这份罪。
“但我没去死,我一直坚持,我熬下来了,我就沿着我们的母亲河弯着腰来回拉了三趟,一步步地走了很长的路。到了第四年,我才当上了纤夫头头!”
我听着这些遥远的事情,我以前从来都不知道这些。现在我觉得这个又瘦又小的老头变得高大了,他原来经历过这么多的事情!他就像我以前听的童话里的人物,他是一个巨人,一个人拖着庞大的轮船前行,他很厉害!
姥爷和我说得很高兴,他手舞足蹈地给我讲他的故事,边讲边唱,有哪里我听不懂了,他还会跳到床上给我比画一下,或者给我表演一下到底该怎样拉纤。
“当然了,虽然做纤夫很痛苦,但是我们也有快乐的时候,那就是在中间吃饭休息的时候。如果是夏天的黄昏,我们在山脚下歇息,点起火堆,再煮上美味的粥,然后我们就一起唱歌,歌声是多么美妙啊,多么动听啊,听起来是多么愉悦啊!伏尔加河也更加温柔了,流动得更加缓慢了。这样唱下去,我们的忧愁就没有了,有时唱得实在太高兴了,忘记了还在煮饭,粥都煮好溢出来了,这样,我们就打煮饭的一勺子!”
在他给我讲故事时,不停地有人来叫他出去,但是我听得正专心,就拉住他不让他走,让他继续讲下去,他就笑笑,对来叫他的人挥一下手:“你们先去吧,我一会儿就到!”
就这样一直到天黑,他才讲完,然后他很高兴地与我告了别,满足地走了。
自此之后我知道了,姥爷也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坏、那样可怕,他也有他非常温和的一面。但因为这是我第一次挨打,又打得那么重,我会永远记得的。
姥爷走了之后,大家看我很高兴,就开始学着姥爷来和我说话,想让我的病快点儿好起来。这里面来的最多的当然是姥姥,她不仅来陪我说话,还陪我睡觉,给我讲故事。
而在这些来看我的人中间,我印象最深的是那个年轻人茨冈。
他是在一天傍晚来看我的。他看起来很壮,背很宽,头发是卷的,有黑色的胡子,牙齿在黑暗中一笑显得特别白。当时他穿了金黄色的衬衫,新的皮鞋,庄重得像过节。
他把自己的袖子挽起来,让我看他的胳膊。
“你看看,肿这么高,现在还好多了呢!哎呀,你姥爷当时一定是疯了才会没命地抽你。我就用自己的胳膊去挡,想着自己身体好,可以把树条给弄断,这样你姥爷去换树条时,我就可以把你给抱走。可是树条实在是太软了,就这样,我也挨了好几下!”
我看到了他胳膊上有红肿的印子,感激地看着他,他温和地朝我笑了一下:“哎呀,算你运气好,不过你当时实在是太可怜了,你姥爷下手太重了!”
说到这里他像马一样使劲吹了一下鼻子,看起来又单纯又可爱!我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
他笑道:“你也是啊,所以我也很喜欢你,就是因为这样,我才去替你挡呢!要是别人,我才不管呢!”然后他小心地看看四周,听了听动静,才轻轻地对我说道,“我对你说啊,再挨打的时候不要太紧张,别把自己绷太紧,要尽量舒展开,然后深呼吸,声音要叫得大,一定要大!”
“为什么还要打我呢?”
“你以为不会再挨打了吗?以后肯定还会打你的!”他说这话时很平静。
“那这是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反正你以后还会挨打的。”接着他又说道,“你一定要记住,要把自己的身子舒展开,还有,如果树皮被抽掉了,他会往回抽,这时你要随着他转动自己的身子,不要再让他打到其他地方!你放心吧,我的方法一定有用,我对此都很熟悉了,我浑身的皮都被打得起茧了。”他朝我眨眨眼。
我看着他满不在乎的样子,他把这一切说得就像是别人的事情,什么都无所谓,我想到了姥姥给我讲的故事,关于伊凡王子和伊凡傻子的一些事情。